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嫁寒门   作者:妙玉子   文案:   苏贵妃未失宠前,苏荷愫靠着贵妃内侄女这个名头在京城里名声大噪。   虽是靠着裙带关系才得以跻身京城贵女圈。   可好歹总挤进去了不是?   所以当苏贵妃失宠后,承恩公指了个寒门书生给她做夫婿时。   苏荷愫的内心是万般崩溃的。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没有她拒绝的道理。   嫁给沈清端的第一天。   望着狭小的连她嫁妆箱子都放不下的新房,苏荷愫泪往心里流。   嫁给沈清端的第十天。   因婆母官话都说不齐整,被迫放弃婆媳交流的苏荷愫再一次心碎。   嫁给沈清端的第一百天。   因自己有孕,婆母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全宰了给自己补身子。   苏荷愫无语凝噎。   心里升起些暖流。   嫁给沈清端的第九百六十五天。   他做了宰相。   而自己做上了宰相夫人。   嫁给沈清端的第十年。   这十年里,他没收过一个通房,也没纳过一个良妾。   对自己百依百顺,从没有一个不字。   一开始承恩公把自己的嫡女嫁给个寒门学子时,京里众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连带着苏荷愫也被贬到了尘埃里。   后来当承恩公的寒门女婿做上宰相后。   京里众人才后知后觉地赞叹道:“承恩公的眼光当真是不俗。”   【阅读提示】   1.先婚后爱宅斗文   2.更新稳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落魄贵女嫁给寒门书生   立意:在逆境中开出最美的花朵 第1章 、偷听【修】   一处嫣红柳绿的妍丽花圃旁,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正掩在杂枝丛下说着悄悄话。   “三小姐当真瞧上了成国公家的世子?”   “正是呢,听说今日咱们府上这声势浩大的花宴便是让两家相看的意思,我瞧着再过几日便要换庚帖了。”   “三小姐怎配得上那仙人般的世子爷?”   那丫鬟尚未感叹完,苏荷愫的贴身丫鬟碧窕便从杂枝丛旁的羊肠小道里快步抄了出来,一把揪住了那两丫鬟的辫子,怒道:“多下作的小蹄子,也敢在这嚼主子的舌根了。”   那两个丫鬟被唬了一跳,回身瞧见碧窕的脸后神魂皆被吓飞了大半,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道:“姐姐饶命,姐姐饶命。”   苏荷愫被那羊肠小道里未斟平的鹅卵石绊了脚,慢了碧窕一步,走出来后却见她已指着那两个小丫鬟责骂了起来。   骂声粗俗刺耳,尾处还带上了别州的乡音。   她给绿韵使了个眼色。   绿韵忙上前拦住了碧窕,指着杂枝丛西侧方的凉亭道:“你且轻声些罢,客人都在那儿呢,别忘记昨日太太是如何嘱咐你的。”   碧窕这才住了嘴,委屈巴巴地觑了苏荷愫一眼,嗫喏着:“姑娘,奴婢知错了。”   苏荷愫抬起清亮的杏眸,将地上那两个哭得直打颤的丫鬟们叫起了身,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快别哭了,回自己院里去吧。”   那两个丫鬟自是感恩戴德的去了。   留着碧窕立在原地气得干瞪眼。   以她的火爆脾气定要扒那两个丫鬟一层皮,且看她们下回还敢不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只是京里的世家小姐讲究端秀灵雅,连贴身丫鬟也不可粗俗蛮横了去。   苏荷愫理了理自己衣袖间的飘带,烟粉色的广袖习在微风中摇摇曳曳,配着她素白莹润的脸庞,与京城里雅致端和的大家闺秀也差不了多少。   可只有苏荷愫自己知晓,两年前她还是个在田野间割牛草的粗笨农女,只因姑姑去江南镇上摆摊卖菌子,不知怎得被微服私访的陛下给瞧中了。   她才借了姑姑的光,成了旁人嘴里承恩公府的“三小姐”。   姑姑一进宫便获封贵人,恩宠迟迟不衰,上个月还被封为了苏贵妃。苏家依仗着这点裙带关系跻身进了京城的世家圈子。   苏贵妃宠冠六宫,父亲也被封为了承恩公。母亲贵为承恩公夫人,虽入京大字不识一个,脑子却活络的很儿。   举家先是搬进了御赐的承恩公府宅里,延请儒士们教书习字,并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些懂规矩的丫鬟嬷嬷。   如此囫囵两年,总算是学会了几分世家大族的规矩。   母亲还说,如今他们苏家得来的荣华富贵一分一寸皆系在苏贵妃的腰带上,她们便也该学着世家大族们的处事作风,不能给苏贵妃丢了脸。   所以苏虎妞便改名成了苏荷愫,身边的丫鬟也从大饼和大圆改名为碧窕和绿韵,平日里还有六个嬷嬷教苏荷愫京城里的规矩。   走路要端秀成风,吃饭时要恪守规矩,平日里也不可高声说话。   父母兄姐那儿也皆是如此。   大面上,苏家已和其余的世家豪族相差无几了。   只是内里的弯弯绕绕上却还存着几分登不得台面的土气。   “姑娘就这么放过她们了?”碧窕生了好一阵闷气,觑着苏荷愫问道。   苏荷愫轻抿粉唇,清亮且泛着辉光的杏眸里溢着和善的柔意,嘴角绽放的笑意也令人如沐春风。   可贴身的绿韵却察觉出了她一呼一吸间异常紊乱的气息。   分明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绿韵叹息了一声。   明白她家姑娘不是个没有气性的泥人。   只是万万不能在此时发落了这两个小丫鬟。   京城里的世家大族都瞧不起苏家这等暴发户般的发迹过程,也明里暗里的鄙夷他们乡野农人的出身。   比如今日苏家举办的这一场花宴,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绿菊就是赝品。   承恩公夫人本欲效仿前朝文雅君子之态,筹备了半个月的流水席,却因说话时不慎带出的一口乡音而被京城贵妇们在私底下耻笑。   大小姐苏月雪芳龄二十又四,因从小在外做农活而晒了一身黝黑的肌肤,故怎么也寻不到合适的郎君。   若是苏荷愫再“恼羞成怒”地发落了那两个小丫鬟,只怕苏家的名声是要愈发雪上加霜了。   更何况,成国公家的那位世子爷在一次酒后也曾提起过和苏家的婚事,直言他是迫于苏贵妃的权势才“身不得已”。   话里话外皆是瞧不上苏荷愫的意思。   今日苏荷愫若是恼羞成怒地发落了那两个丫鬟,明日她爱慕成国公世子一事,便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她私心里是极看不上沽名钓誉的成国公世子,可父亲却有意于他,只是这桩婚事尚未过了明路,她总想着再为自己争取一番。   主仆三人立在凉亭西侧久了,秋风将苏荷愫的薄衫吹起,她不自觉地颤了颤身子,碧窕这才道:“姑娘穿的单薄了些,奴婢回去拿外袄。”   她作势要离去,苏荷愫却拦住她道:“这儿离枫泾院也不远,一块儿回去罢。”   绿韵止不住地讶异,道:“姑娘,客人们就在凉亭那儿,您……”   余下的那句“您不过去瞧瞧吗”因苏荷愫紧绷的面色而生生咽了下去。   “她们当着我的面个个心善热络的很儿,背着人时又冷言冷语地奚落嘲笑我,将我贬到了尘埃里。与其凑到这些人跟前去自讨没趣,倒不如躲个清净。”说罢,苏荷愫便领着碧窕和绿韵回了枫泾院。   苏家的府宅曾是前朝刘太师的旧宅,满府的布局别有洞天,特别是内花园里那座奇骏险致的假山丛,饶是承恩公自己,也时常在那假山丛里迷了路。   苏荷愫本意是想抄近路回枫泾院,方才绕到一侧青竹林旁,便听得东侧的一块假山盘石里传出些呜咽的声响。   这声呜咽细密又尖细,且还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苏荷愫蹙起柳眉,示意碧窕和绿韵放缓动作,两个丫鬟忙立定了身子不敢乱动。   苏荷愫便往那块盘石处走了几步,如今离得近了,那几声呜咽声便愈发明显,且还混着几声男子的粗喘。   饶是苏荷愫于男女之事上一知半解,却也从这等羞人的声响中听出了几分端倪。   她料想着此处偏僻的很儿,定是府里哪两个丫鬟和小厮在这儿互诉衷情,她是未出阁的小姐,也不好这般唐突地嚷出来。   她正欲回身让碧窕去弄出点声响来吓退这两人时,忽而听得了一声极为熟悉的声音。   “你爹爹要把你许人了?”声如磬石,清冽如山间溪泉,自盘石后传入苏荷愫耳中。   她身形一怔,杏眸无措地眨了眨眼。   这男声再熟悉不过,乃是成国公世子成惘才有的独特清音。   “听说是个清贫秀才,名叫沈清端,家中只有两亩薄田,还有个病重的寡母,爹爹却说他非池中物。”女声娇美柔腻,如莺似啼。   两人正痴缠在一块儿,成惘轻笑之声又隐隐约约地飘来,“这世上果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爹爹这是急着要将你许出去了。”   这般调笑声后那女子又嘤咛了几声,颇有几分婉转承情的妩媚在。   初时的震惊过后,苏荷愫也渐渐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碧窕使了个眼色,比划着要她将爹爹的院子里的梧桐唤来。   碧窕知晓她们主仆三人是摊上了大事,当下也不敢推辞,蹑手蹑脚地便往外院的方向走去。   绿韵虚浮着苏荷愫的皓腕,听着盘石后那对男女愈发不堪入目的话语,心里是又羞恼又气愤。   人前清冷如月、飘袂似仙的成国公世子在私底下竟这般不堪。   她家姑娘断断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苏荷愫听着两人愈发激烈的喘息声,心里清明一片,非但没有半分羞恼之意,私心里还只盼着两人再如胶似漆几分,最好如胶似漆到成国公世子非要娶这位女子不成。   省得她嫁进成国公府里受罪。   只是天不遂人愿,那头的声响渐渐息止后,成惘清冽且冰冷的声响再次响起,“你且先听你爹爹的话,待我补上印子钱的亏空,必会纳你进门。”   这般不着边际的花言巧语,连苏荷愫听在耳里也为那女子愤懑不值。   可那女子却只是娇俏一笑道:“我这一颗心皆系在成郎身上,这才不顾羞地抛了闺中训仪与成郎相会,成郎可莫要负我。”   “自是不会,那乡巴佬有哪点比得上柔儿?待她进门后,我自有法子娶你进门做平妻。”成惘的声音渐渐微弱,且还带着几分敷衍之意。   苏荷愫脑中嗡嗡作响,依稀想起今日赴宴的女眷中有个姓唐、闺名为柔的女子,是礼部中丞家的二小姐。   也是清流之家的嫡出女孩儿,却这般自轻自贱,被个徒有其表的衣冠禽兽耍的团团转。   幸而老天垂怜,让她在这时看清了成惘的真面目。   只是自己先前便百般抗拒与成国公世子的婚事,若是将这等离经叛道的事说给父亲听,他必是不相信自己的话。   如今也只有等着碧窕将梧桐带来这一条法子。   他是父亲的心腹,由他出面说与父亲听,父亲才会相信自己所言非虚。   苏荷愫屏住呼吸静等了片刻,忽而发觉那盘石后头再没了声响。   莫不是那两人从另一头离开了?   她忙携着绿韵往盘石那儿走去,绕过一处崎岖的假山,果真见后头空无一人。 第2章 、大氅【修】   苏荷愫将那假山后头的暗窟寻了个遍,愣是没有寻到半点人影。   她怔愣着立在原地,神色惊讶无措。   一是不敢相信那唐家小姐和成惘竟能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是叹惋于自己错失了这等能与成惘解除婚约的好机会。   自两月前母亲隐隐露出几分要与成国公府结亲的意思后,苏荷愫便想尽了法子要搅黄这桩婚事,除了日日围追堵截父亲外,连好说话的母亲也被痴缠得不肯多见她。   起初父亲还愿意秉着一口官腔与她说明白嫁进成国公府的好处,后来却吹胡子瞪眼地强硬命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你也说不出那世子爷有什么坏处来,为父怎能容你胡来?”   她先前只是不喜成惘那般居高自傲的气性,的确是说不出他什么坏处,可如今却是实打实地攥住了他不堪托付的“罪证”。   只是如何该让父亲相信这桩事呢?   苏荷愫这般愁眉苦脸,身旁的绿韵瞧了心里也不好受,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姑娘当真这般不想嫁给成国公世子?”   绿韵碧汪汪的杏眸里蓄着几分担忧之意,虽是竭力克制,可蹙起的柳眉却显露出她此刻的焦心。   苏荷愫明白绿韵的言外之意,苏家根基太浅薄,虽则成国公府满门脏污之事,可若是能嫁进这等底蕴厚重的世家大族,兴许他们苏家便当真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了。   况且她一嫁进去便是世家冢妇,实打实的世子妃。即便是成惘风流不羁了些,比起权势地位带来的好处,这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道理她都明白。   她也知晓京城中的贵妇小姐们皆以贤惠容德为女训,并不将丈夫的“风流韵事”放在心上,只要持家得当,稳住自己正妻的地位即可。   可她生于乡野之间,自小耳融目染的便是一夫一妻间伉俪情深的情谊,并不愿忍气吞声地做个贤妇。   且不论那人是王侯将相,亦或是清贫书生,她只守着自己的本心即是。   “上一回母亲带着我去成国公府时,难道你没瞧见成惘身旁立着的那大丫鬟?虽动作隐秘,可我却瞧见了她在端茶端果子时搭住了成惘的手。在人前尚且这般不堪,人后又该如何?这样的人家我如何能嫁进去?”苏荷愫肃着脸道。   绿韵闻声也回忆了一番,她依稀记得那一日成国公世子身旁的确是立着个花容月貌的丫鬟,那身段婀娜惑人的很儿,一瞧便知被收用过。   的确是大胆了些。   见四下无人,绿韵也罕见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奴婢私心里也觉得成国公世子并非良配,只是比他更不堪的王孙公子比比皆是,姑娘可要三思而后行才是。”   苏荷愫听罢却只是浅盈盈地一笑:“大不了一辈子不嫁,终身大事怎可委曲求全?”   话音未落,碧窕便抱着墨狐皮大氅踱步而来,还来不及擦一擦额角的细汗,便听见了苏荷愫这番离经叛道之语。   苏荷愫的目光扫来,她霎时一愣,旋即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姑娘,梧桐不在老爷的院子里。”   绿韵忙掏出软帕来替碧窕擦拭细汗,并道:“那两个早走了。”   碧窕愈发内疚,只当是她脚程不够快才放走了那一对“奸夫淫.妇”,觑了一眼苏荷愫的面色后,怯生生地说道:“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苏荷愫走上前去替碧窕掖了掖她翻卷起来的衣角,并叹道:“这与你无关,倒是我忘了梧桐此刻应在前院里理事,让你白跑了一趟。”   绿韵觑见了碧窕手里的墨狐皮大氅,蹙起柳眉问道:“怎得拿了这件出来?”   苏荷愫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油润亮华的墨狐皮大氅上,忽而忆起这是姑姑上月里赏下来的冬氅。   那墨狐皮是驻扎西北的骠骑大将军所贡,满京城统共只得了三匹。   一是份外尊贵,二是那颜色太过老气,是以苏荷愫并不爱穿,只等着年末宫宴时再穿给姑姑瞧。   碧窕嗫喏了下嘴皮子,见苏荷愫面色如常后,才辩道:“这墨狐皮大氅才配得上我们姑娘的身份。”   这话说出口后颇有几分王婆卖瓜的自满,再配上碧窕娇憨的神色,苏荷愫绷不住笑出了声,道:“如今方是立秋,若我穿上了这大氅,别人才不会觉得我尊贵,只会以为我是发了痴。”   绿韵也没好气地数落了碧窕几句:“耳房里的博古架旁不是挂着一件镶金线的薄披?”   未说完时,苏荷愫却打断了她的话语。   “罢了,碧窕就是这样的性子。”苏荷愫思来想去仍是不愿放弃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权衡之下,便道:“随我去前院。”   父亲从一届农夫一跃成为承恩公后遭受了不少冷眼与嘲讽,不少人皆在背后讥讽他不堪的出身,这反而使得他心中存了一口气。   立誓要让苏家成为京城望族的气。   今日的花宴他如文人墨客般在前院里摆了诗社台,与官场同僚拂袖论道。   苏荷愫绕过弯弯曲曲的内院小径,越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走至连接前后院的角门时恰巧听见了一阵肆意的笑声。   她顿住步子,不想与角门后的外男迎面相撞,可零碎的脚步声已飘至耳畔。   落荒而逃不是世家贵女的作风。   她便与两个丫鬟偏立在回廊的里侧,半垂着头挺直了脊背,既不显出失礼,也不显出丝毫慌乱来。   那几个外男走过角门也瞧见了几寸之隔的苏荷愫。   豪意的笑声戛然而止。   却而代之的是不怀好意的揶揄之声。   “仲景,苏家小姐兴许在这儿候了你许久,你也不必再陪我们去赋诗论词了,快去与佳人相伴吧。”男声低沉且轻佻。   话音甫落,一阵阵携着讥讽之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饶是学了好几个月的规矩,此刻的苏荷愫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仲景是成国公世子成惘的小字。   她竟在赶去前院的路上撞见了成惘和他那群同为纨绔的密友。   当真是倒霉透顶了。   苏荷愫生的冰肌雪骨,单论品貌也不似农女出身那般粗鄙不堪,相反她皎月般莹润的杏眸里总是溢着几分野草般的韧劲。   娇美灵秀之外还多了几分世家闺秀没有的鲜活与生气。   可成惘私心里还是瞧不上苏荷愫的出身,只是成国公府空有百年大族的底蕴,却因族中子弟不甚争气而亏空了底子。   苏家虽上不得台面,却是京城新贵,实打实的富贵逼人。   成惘虽是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得不应下与苏荷愫的婚事。   他方才与唐柔厮混过一番,清冷的眸子里蓄着几分席卷过欲.念的不羁。   他挑高剑眉,朝着苏荷愫拱手问好道:“苏小姐。”   身旁的密友揶揄之声更甚。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这幅克己守礼的模样,清冷的仿若天上仙。   可苏荷愫却知晓他这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不堪的内心。   满京城皆在传苏荷愫痴恋于成惘,连苏家伺候的下人们也这般认为,苏荷愫虽有心争辩,却又被闺中名声桎梏,不能主动提起此事。   她忍了又忍,听着那群纨绔们刺耳至极的笑声,一时间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抛之脑后,当即便要甩袖离去。   幸而绿韵拉住了她的袖子,轻声劝了好几句,“姑娘若是此刻走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旁人只怕又要议论您不懂礼数了。”   苏荷愫听罢果真忍下了心头的怒火,目光落在自己的足尖,生硬地回道:“见过世子爷。”   话音一落。   方才要倨傲不已的成惘却皱着剑眉,若有所思地望向苏荷愫。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今日的苏荷愫对他怎得分外冷淡?   他自记事起便是京城小姐们争相爱慕的对象,也自傲于将贵女出身的唐柔、农女出身的苏荷愫牢牢攥在手心。   往日里苏荷愫见了自己总要温声软语地说上几句话。   今日是怎么了?   一旁的密友徐康却不以为然,他私心里觉得农女出身的女子不懂规矩也是应该的,当即只以为是苏荷愫害了羞。   他便拍了拍成惘,指着碧窕手中的墨狐皮大氅道:“还是成兄好福气,苏小姐知晓你方才抱怨了一句天冷,这便给你送大氅来了,可真让咱们羡慕。”   成惘被这话一提醒,墨色的眸子望向了碧窕手中的大氅,他见那大氅颜色浓厚,一瞧便知不是闺阁女子爱穿戴的鲜亮之色。   心头涌起的那点担忧立时消散了个干净。   那墨狐皮大氅瞧着毛色上佳,饶是他见惯了好东西,也不免有几分意动。   可因他素来以清高自居,并不想落下个贪物的名声,当即便肃容说道:“成某谢过苏小姐好意,只是这墨狐皮大氅虽能御寒驱冷,却不知要伤了多少生灵性命,成某心有愧意。”   这话一出,徐康率先附和道:“还是成兄宅心仁厚,仁善似仙。这墨狐皮好虽好,却粘上了血气,未免落了下乘。”   苏荷愫听得怒火攻心,当即便只想啐那成惘几口,将他与唐柔的不堪之事宣之于口。   可冷静之后,却也知晓这么做她只会落下个搬弄是非的名声。   只是冷静归冷静。   她实在是厌恶极了眼前道貌岸然、虚伪至极的成惘,一想到自己的墨狐皮大氅与这样不堪的人扯上了关系,便觉得胸闷恶心得厉害。   她正欲出口辩解之际,却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清冽似磬泉的男声。   “多谢苏小姐为沈某拾起了大氅。” 第3章 、婚事   众人的视线朝着说话那人的方向望去。   苏荷愫率先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清濯挺拔的身影。   那人只着素衫,行步摇曳间却比那几个锦衣玉服的王孙公子更添几分雅致。   再往上一寸,便是一张泠泠如月的面庞。   沈清端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了回廊的拐角处,他朝着苏荷愫拱手行了礼,而后说道:“多谢苏小姐。”   他墨色的瞳仁里漾着和煦的笑意,温声说话时眉目疏朗,躬身行礼时也依旧挺直了脊背,无端地便令人想起了山野间岿然不折的芝兰。   苏荷愫多瞧了他几眼,直到身后的绿韵轻咳了一声后,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逾距,窘迫地收回目光后,借着沈清端的话往下说道:“区区小事,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绿韵方才也被那几个纨绔们的调笑之声气了个够呛,如今既是有个好心的公子愿意帮她们姑娘一把,她便也乖觉地搭腔道:“这大氅原是我在凉亭处瞧见的,正想去外院交给管事呢,幸而在这碰上了公子。”   沈清端从绿韵手里接过了那墨狐皮的大氅,喃喃笑道:“是我今日穿得多了些,方才嫌热,便搁在了凉亭的围栏上。”   苏荷愫侧身瞧见成惘阴寒似冰的面色后,方才压在心口的那点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她笑盈盈朝着成惘说道:“世子勿要误会。”   她说这话时眉宇微微上挑,眸色自得张扬,整个人仿若浸在了无边无际的喜色之中。   成惘多瞧了她两眼,眸中有掩盖不住的讶异,只是面色却依旧铁青。   那几个与成惘交好的纨绔也盯着沈清端瞧了好半晌,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那挺修的身姿凿穿一般。   那墨狐皮大氅虽十分名贵,可沈清端所著衣衫也不堪匹配,可他姿态大方从容,没有半分窘迫心虚之感。   那几个纨绔也并未多疑。   只是成惘却着实丢了脸。   既是有人解了苏荷愫的燃眉之急,她也不欲在和这几个人有什么牵扯,她离去时将沈清端的面貌牢牢记在心里后,便带着绿韵和碧窕穿过了角门。   两刻钟的功夫后,苏荷愫才在前厅的偏院里寻到了梧桐。   她与成惘交锋了这么多次,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吃瘪,心里当真是欢愉得不得了,眉梢间的喜意怎么也藏不住。   梧桐正忙着给今日赴宴的宾客们备随礼,正与外院的管家们比对礼单账目,觑见心情大好的苏荷愫后,便只得搁下手边的事,迎上前道:“三小姐。”   苏荷愫待梧桐也甚是客气,闻言便笑着说道:“叨扰你了。”   梧桐引着苏荷愫走至花厅旁的耳房里,屏退了在耳房里伺候茶水的丫鬟们,见四下无人后,才轻声说道:“姑娘寻奴才何事?”   碧窕和绿韵瞧见他这幅战战兢兢的模样,俱都立在苏荷愫身后偷笑。   苏荷愫自然也知晓梧桐这般谨小慎微的缘由,盖因她实在不想嫁去成国公府,便想了不少法子在父亲面前“贬低”成惘的名声。   梧桐便被她指使着在父亲身边吹耳旁风。   苏荷愫轻咳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对梧桐说道:“方才我在假山处撞见了个人。”   梧桐纳罕般问道:“三小姐撞见了谁?”   他问这话时忍不住放缓了呼吸,虽则面上还持得住,心里却已在叫苦不迭。   三小姐与老爷打擂台,何况为难他这个奴才?   “我撞见了成惘和唐家小姐,他们似是私交甚好,拉拉扯扯的样子被我瞧了个清楚。”苏荷愫说这话时眉飞色舞,掩不住心内的喜意。   只是她的这点喜意落在梧桐眼里便是她又编出了些话来中伤成国公世子。   早先她不就曾说过成国公世子沽名钓誉、徒有其表吗?可满京城谁人不知成国公世子最为品性高洁,又怎如三小姐所说这般不堪。   梧桐是半点也不信苏荷愫的话,又不敢当着她的面驳了她的意思,便只得搪塞道:“奴才知晓了,一会儿老爷空了奴才便向他禀告此事。”   态度诚恳,语气真挚。   只是苏荷愫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一时也犯了难,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将成惘与唐柔所做的“事”说出来。   犹豫之际,碧窕却先一步说道:“是该说与老爷听,那两人都没皮没臊了,竟敢在我们府上这般荒唐行事,发了情的野猫也比他们守得住几分。”   话音甫落,梧桐禁不住讶异,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打量碧窕。   碧窕的性子说好听了是直爽大方,说不好听了便是过分的憨傻,说谎时那拙劣的神色再明显不过。   可此刻的她却面容镇定,双颊处甚至还染上了两抹气愤过后的红晕。   苏荷愫未曾预料过碧窕会这般心直口快,可她既是将此事说了出来,她便也接话道:“正是如此,可见那人并不如外人所说那般清明磊落,相反还是个荒.淫之徒。”   梧桐惊讶得嘴巴迟迟未曾合拢,他心内虽不敢相信成国公世子会在苏府里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事,可瞧着碧窕的面色,心里已是信了几分。   他也知晓承恩公苏山的性子,老爷虽卯足了劲要跻身京城世家大族,私心里却还是极为爱护自己的这些儿女。   卖女求荣这样的事他不会做,也不屑做。   若是成国公世子当真做了这样不堪的事,三小姐则断断不能嫁过去。   苏荷愫回枫泾院的路上步履成风,若不是脚上的绣鞋是织金蜀锦纳的鞋底,此刻她只怕早已不顾闺誉地小跑了起来。   本以为她要大费周章才能让梧桐信了她的话,谁成想竟会这般顺利。   有了梧桐的证言,再加上自己的哀求,父亲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绿韵也被苏荷愫的喜悦所染,只是想到那件金贵的墨狐皮大氅,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那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可会眛了姑娘的大氅?”   苏荷愫忆起沈清端那清润的模样,便开怀笑道:“那位公子是个善心人,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便是将那大氅送了他,又何妨?”   绿韵不再说话。如今的苏家富贵到了极点,虽则少了几分世家大族的底蕴,可白花花的银子却是数不胜数,自然不在意一件大氅。   “姑姑疼极了我,到时我再与她撒撒娇,便也不算什么大事。”边说着,苏荷愫已先绿韵一步推开了枫泾院的院门。   一过院门,便能觑见庭院内青翠茂密的竹林,以及几座价值不菲的奇骏假山,自笔直的廊道走进枫泾院的正屋需绕过几座白鸟花卉的织锦屏风,廊庑拐角处还挂着些金边鹦鹉笼子。   气派富贵之甚,远胜京城其余小姐的院落。   枫泾院的丫鬟们俱都围在耳房里,一听见外头的声响便快步走了出来,提铜盆绞帕子,斟帘子泡香茶,递糕点奉熏炉。   数十个花容月貌的丫鬟们俱都围着苏荷愫一人转。   一炷香的工夫后,二门外走来了个粗使婆子,手里正捧着苏荷愫的墨狐皮大氅,绿韵亲自给了赏,将那墨狐皮大氅拿进了正屋。   苏荷愫已卸下了钗环,此刻正靠在贵妃榻上品读诗书,她虽识字不多,一些寓意浅显的诗词却也看得懂。   她瞥见绿韵忙碌的身姿依旧她手里的大氅后,惊道:“是那公子亲自送来的?”   绿韵忙道:“是外院的余婆子。”   苏荷愫听罢便将那诗集搁下,颇为感叹道:“明日你去问问余婆子,她可知晓那位公子的姓名,我总该备份礼以表谢意才是。”   绿韵一一应了,见苏荷愫没有其余的吩咐后才将那墨狐皮大氅放进了箱笼之中。   *   将相熟的宾客送走后,天色已近昏黄。   苏山便去了外书房提笔练字,没练几个字就听伺候笔墨的小厮通传道:“沈公子求见。”   苏山搁下了笔墨,沉吟一阵后便回道:“请他去前厅坐坐,我去换衣裳。”   那小厮应声立时离去,路上却好奇不已,这沈公子名不见经传,老爷怎得这般谨慎待之?竟还要洗漱换衣?   半柱香的工夫后,苏正才步伐匆匆地赶到了前厅,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后,与那位沈公子独处了甚久。   夜色入幕之时,沈清端才离开了苏府。   他如玉般素白的面庞隐在寂夜之中,神色也不似白日那般温文尔雅,相反此刻他仿佛浸在了无边的愁色之中,整个人浓重得好似化不开的石墨。   身旁的书童几度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觑见沈清端的面色后却硬是把话咽了下去。   临到那两进的宅院前,沈清端才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话:“你不想我趟这趟浑水?”   书童面色一白,旋即便慌张地回道:“奴才不敢,只是成国公府要借着苏家的荣势补了里子里的亏空,公子该乐见其成才是。”   沈清端半晌不语,耳边时不时响起些邻里右舍此起彼伏的烟火之声,心里的寂寥也好似得了几分慰藉。   “于女子来说。”   “嫁错了人,一辈子便没有了指望。” 第4章 、退婚   自花宴回府后,成惘一连几日都不甚开怀,身边的大丫鬟们都不敢像往常一般凑在他身边献殷勤,连最为受宠的柔璧也吃了一番挂落。   起先柔璧等人还不以为意。   直到那日承恩公苏山造访成国公府,成惘阴郁了好几日的脸上也终于浮现了几分笑影,与柔璧说笑几句后便换上了对襟长衫,踏着午时的璨色的日光往正厅走去。   柔璧也松了一口气,理好成惘的外衣箱笼后,便与身旁的姐妹们说道:“爷总算是高兴些了,前头几日我连笑也不敢笑。”   “正是呢,爷从承恩公府回来后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是谁招惹了爷。幸好柔璧姐姐兰质蕙心,这才让爷重展笑颜。”另有两三个丫鬟附和讨好着柔璧。   柔璧抚了抚自己额角的碎发,香腮处晕出两团羞粉,娇娇矜矜地掩唇一笑道:“快别编排我了,我哪儿有这样的本事。”   话虽如此说着,可她到底是挺了挺自己傲人的胸脯,露出那清丽婀娜的纤细腰肢来。   整个成国公府谁人不知她柔璧最得世子爷的欢心,若不是她出身差了些,说不准做个贵妾也使得。   思及“出身”,柔璧姣美的脸庞里便不自觉地凝起了几分怅然之意。   那承恩公府的三小姐也是这般不堪的出身,可她竟能背靠着苏贵妃成了世家大族的娇贵小姐,一夕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   自己便没有她这般的好命。   “柔璧姐姐就别推辞了,谁不知在爷心里姐姐您的份量最重,便是将来那位苏小姐进府了,说不准在爷跟前也比不上姐姐您呢。”   这话戳中了柔璧的隐秘心思,她虽嘴上责备了几句那丫鬟口无遮拦,心里却如同吃了蜜一般的甜。   是了,等那农女过了门,也比不上世子爷与自己的情分。   柔璧心潮雀跃,在庭院的妍丽花圃里剪下了几只最鲜艳的芍药花,插在碧色的白窑双耳瓶中,摆在了书房的紫檀木方桌之上。   她还在书房里挂上了帘帐,熏了平心静气的石甲香,待成惘的脚步声响起后,她忙走上前去撩开帘子,道:“爷回来了。”   成惘正眼也不瞧她,阴寒着脸走进了书房里,他半边脸因蓬勃的怒意而微微发颤,眸色冷的没有温度,周身笼着几分沉沉的不虞。   柔璧敛起了笑意,悻悻然地走上前道:“爷去了好一会儿,如今也该饿了吧,奴婢……”   话未说完,成惘已展袖将方桌上的白窑瓶并墨砚纸笔等器物一并砸在了地上。   瓷瓶落地的清脆声响吓得柔璧怔在原地不住地发懵。   而成惘裹挟着怒意的骂声又在顷刻间飘入她的耳畔。   “滚出去。”   *   晨起时,屋檐的露珠滴在廊角的花鸟笼子上,惊得里头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叫出了声。   枫泾院里的规矩极大。   碧窕与绿韵两个大丫鬟先起身,其余的二等丫鬟和三等丫鬟们各司其职,从廊道上四散开来,去做各自的活计。   苏荷愫的内寝与正屋由一座山水插屏隔断,碧窕撩开内寝处的帘帐,朝着拔步床的方向轻声唤了一句:“姑娘,该起身了。”   一刻钟后,苏荷愫才发出些声响,碧窕和丫鬟莲心立刻将她从拔步床上扶了起来,绿韵和穗音则捧着玉篦子和铜盆香帕立在两侧。   梳洗完毕后,苏荷愫换上了一身藕色的织锦襦裙,绿韵替她将乌黑发亮的发髻挽好,扶正了金钗后,才开口说道:“康嬷嬷说,姑娘练会儿琴,便能用早膳了。”   自苏家铁了心地要跻身世家豪族的列队后,承恩公苏山便花了不少力气从宫里请出了几位伺候过前朝太妃的老嬷嬷,专门教养苏月雪和苏荷愫两姐妹。   康嬷嬷手段了得,不过半年时间,苏荷愫的一应起居规制、仪态神韵便与旁的大家闺秀相差无几。   只是苏月雪那儿成效却不甚明显。   “我知晓了。”苏荷愫敛下美眸,由穗音扶着走至插屏后的隔断处,照着琴谱抚了一会儿琴。   用过早膳后,她先去承恩公夫人陈氏的院里请了安,在那儿陪着长姐做了会儿针线活后,便绕道去了父亲的书房。   只是承恩公一早便出了府,苏荷愫只得铩羽而归。   直至午膳时分,苏荷愫正百无赖聊地与丫鬟们说些诗集上的轶事时,碧窕才火急火燎地跑回了枫泾院。   绿韵正想数落她时,便见碧窕已凑到了苏荷愫跟前,连额角的汗也顾不得擦,便说道:“姑娘,婚事……婚事退了。”   苏荷愫拿着诗集的手一僵,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才问道:“什么婚事?”   自那日花宴她与梧桐说起成惘的不堪之事后已过了许久,父亲那儿却始终没有半分动静,她料想着父亲必是不相信梧桐的话,正思忖着该如何另想法子。   碧窕的话便如同巨石砸在了她平静的心湖之上,刹那间激起了千层万层的波澜。   “是姑娘和成国公世子的婚事,方才梧桐来了枫泾院,亲口说了这句话,还让奴婢告诉姑娘,这婚事是老爷亲自去成国公退的,连名帖都拿回来了。”碧窕喜不自胜地说道。   这话一出,苏荷愫也顾不得什么闺誉和矜持,从炕上起身后便急匆匆地赶去了陈氏的院子。   她将此事告诉了陈氏与长姐,说到激动处眼角还泛起了泪花。   陈氏忙把伺候的丫鬟们都遣退了出去,待四下无人时,才如同幼时在田野间纳凉般将两个女儿都搂在了怀里,笑道:“我的儿,不必嫁去那样的人家受苦了。”   苏月雪黝黑的瞳仁里也涌起了几分透亮的笑意,她不善言辞,只得回握住苏荷愫的柔荑,简短而意赅地说道:“妹妹高兴就好。”   苏荷愫靠在陈氏的怀中,如小时一般捏了捏姐姐的双颊,依恋地靠在母亲与姐姐的身间,撒娇道:“最好是一辈子不嫁,我想陪着娘和姐姐。”   陈氏虽偏疼乖巧玲珑的幼女,听了这话却也霎时变了脸色,她板下脸数落苏荷愫道:“女子怎可不嫁人?更何况咱们苏家已今非昔比,我的糯儿们非但要嫁,还要嫁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苏荷愫闻言也只敢偷偷撇了撇嘴,瞧见陈氏严厉的目光后,便应下了此话。   苏月雪却只是失落地垂下了眼眸,不意在母亲与妹妹这般高兴的时候,为了她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忧心。   陈氏自然也发觉了长女的异样,可她私心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开解长女,只得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当年苏家穷的响叮当,月雪是头一个孩子,生下来不过三岁时便要照顾幼弟、泡茶做饭,再大些后便要顶着烈日下地干活。   这便养成了一身黝黑无比的肌肤。   京城里哪个世家小姐不是一身细腻如白玉般的肌肤?唯有穷苦惯了的乡野农妇晒成如此黝黑的样子,所以苏月雪的婚事便格外艰难。   陈氏与苏山自觉亏欠了长女,那些不堪的人家说什么也不肯将长女嫁进去。因此,苏月雪已年逾二十,却迟迟寻不到合适的夫婿。   苏荷愫听到母亲的叹息声和姐姐受伤难过的神色,忙上前紧紧攥住了姐姐的双手,目光灼灼地说道:“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是那些儿郎都配不上姐姐,姐姐千万不要难过。圣人说了,君子方能识人清骨,而非囿于皮囊。”   陈氏不语,瞧着女儿们姐妹间相持相护的模样,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慰藉。   待苏月雪情绪平静后,她便将前几日马媒婆上门时提过的那户人家说与了苏荷愫听:“是王同知家的长子,因着早先年身子不好这才耽误了婚事,后来遇上了个神医,喝了几剂药后便好了大半。马媒婆说如今那公子已和常人相差无几。”   说罢,苏荷愫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而后才问苏月雪道:“长姐意下如何?”   苏月雪抬头撞上陈氏与妹妹殷切的关怀目光,心里明白自己若一直嫁不出去,只会拖累苏家的名声。   妹妹花容玉貌,一身洁白无暇的肌肤,读起诗书来更不知要比自己灵慧聪明多少倍。   这样好的妹妹。   不该被自己这个没用的长姐所拖累。   “好。”苏月雪立时应了下来,虽话音还有些怯生生,可望向陈氏的目光却不知怎得坚定了起来,“这已是最好的了,母亲就应下来吧。”   长女如此乖巧,陈氏只得心疼地摩挲着她的皓腕,嘴里说道:“母亲定会给你添上厚厚的嫁妆,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你弟弟也最依赖你这个长姐,将来定会给你撑腰,必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苏月雪泪光盈盈地应了。   苏荷愫却攀上了陈氏的胳膊,半是痴缠半是撒娇地说道:“母亲也别急着应下来,总要让人去打听打听那王公子的脾性,若性子不好,姐姐可不能嫁过去。”   陈氏白了她一眼,骂道:“难道你以为你老子娘是在卖女儿不成?那日马媒婆上门后我早已让人打听清楚了,那王公子生的还算周正,屋里只有一个通房,王夫人性子也和善,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话入耳,苏荷愫才算是真的放下了心。 第5章 、失宠   苏月雪和王同知家长子的婚事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定了下来,只是在换庚帖前,承恩公苏山特地将长女叫去了书房,仔细嘱咐了一番后便吩咐陈氏再办一场花宴。   这场花宴只请了王同知家的女眷和承恩公提携的几个门生,并不张扬。   苏山格外疼爱长女,私心里还是觉得这桩婚事委屈了她,便预备在定下婚事前让苏月雪亲眼瞧一瞧未来的夫婿。   若是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便悄悄退了这桩婚事。   陈氏也如临大敌,先是将长女身边貌美灵秀的丫鬟们都调去了枫泾院,选了几个其貌不扬的丫鬟来做衬托苏月雪的绿叶。   临近花宴的前几日,她更是让长女日日皆用牛乳兼玫瑰芍药花泡澡,以期能养肤美白,只是终究是成效甚微。   这般精心准备至花宴那一日,妆娘给苏月雪细细地上了一层脂粉,勾勒出温婉的眉眼,佐以一条极衬肤色的百蝶裙,瞧着倒真像是位清丽的佳人了。   是以这回苏月雪与王家大公子的会面还算顺利,王大夫人也瞧上了苏家的显赫富贵,对苏月雪这个未来儿媳再满意不过。   苏荷愫听得长姐与王家大公子的相看这般顺利,心中压着的那块大石也算是落了地,便靠坐在廊角处与菡萏论起了这桩婚事。   菡萏是苏月雪的贴身大丫鬟,生的明眸善睐,姿容胜雪。是陈氏早早地便为长女备下的媵妾,将来定是要陪着苏月雪嫁去王家。   苏荷愫与她说话时便少了几分主仆间的生分,只笑意盈盈地说道:“听说哥哥寸步不离地盯着那王公子,若是他露出几分不像腔来,哥哥便要胖揍他一顿。”   提起此事,菡萏隐隐凝着几分愁色的面容上也绽放了点点笑意。   世子爷苏景言与苏月雪这个长姐的情谊最为深厚,但凡有哪位世家公子露出几分对苏月雪的讥笑来,苏景恒立时便会拳脚相向。   为此苏山不知打断了几根藤条,可苏景言仍是梗着脖子辩道:“长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郎,若是谁敢讥笑她,便是折了我的命也要将他打服。”   苏山气得须白乱颤,指着跪在下首的苏景言骂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般粗蛮,哪儿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   藤条将苏景言抽得皮开肉绽,他却半分痛也不肯喊,只抬眸顶着父亲的怒容,掷地有声地回道:“若是做世家公子便要眼睁睁地瞧着长姐被人耻笑而忍气吞声,倒不如去田野里做个农夫。”   苏山被这话气得险些便要请出家法来,幸而陈氏不顾体面地哭倒在正堂里,这才护住了遍体鳞伤的儿子。   菡萏忆起苏景言的好处来,心里凝着的怅然比之方才更甚了几分。   世子爷有情有义,待她们这些丫鬟们也温和有礼。   只是她没这个福分罢了。   “上一回世子爷的伤养了两个多月才好,大小姐躲在房里哭了好几日,连咱们姑娘都吃了挂落。”立在菡萏身后的绿韵也出声感慨道。   与丫鬟们调笑几声后,苏荷愫便被康嬷嬷拘着练了会儿琴,晚膳时分才去了陈氏的院子里一同用膳。   解决了长女的婚事,陈氏此刻心情大好,搂着苏荷愫将妆奁盒里的银票、田契、房契皆拿了出来。   儿子贵为承恩公府的世子爷,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格外疼宠这个外甥,将来自然不愁银财傍身,是以陈氏的这点体己便都分给了两个女儿。   “田契和房契皆是一人一半,你们各自的陪嫁丫鬟都是八个,再挑两户陪房,便也差不多了。”陈氏说着,便又让丫鬟们去将头面钗环抬了出来。   苏月雪知晓自己容色粗陋,便预备着让妹妹先挑几副中意的头面,她只拿剩下的就是。   可苏荷愫却偏要长姐先挑,她与菡萏等人一起为苏月雪挑了两幅头面后,才论起了苏景言的婚事。   陈氏歪斜着躺在美人榻里,言笑晏晏地说道:“就在马家的嫡长女和唐家的二女儿里选了。”   苏荷愫本在侍弄着手里的红玛瑙头面,闻得此声后,立时目光错愕地抬起头,沉声询问道:“唐家的二女儿?可是礼部中丞家?”   苏荷愫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连正在对镜梳妆的苏月雪也停了手里的动作,菡萏、绿韵等丫鬟也侧目瞧来。   陈氏收起了面上的笑意,答道:“正是呢,你也认得她?”   苏荷愫放下了手里的头面,面色冷凝地走至陈氏身旁,攥着她的衣袖下摆央求道:“她不能嫁给哥哥,母亲再替哥哥掌掌眼吧。”   陈氏坐直了身子,给红袖使了个眼色后,她便带着其余的丫鬟们退出了正屋。   待屋内只剩下母女三人后,陈氏才细声细语地问道:“你可是觉得她幼时便没了生母,配不上你哥哥?可我瞧着那孩子知礼懂事,做个世家冢妇再合适不过。”   苏荷愫心里千回百转,思忖了好半晌后,才将那日花宴上在假山处的见闻说与了陈氏听。   陈氏起初还不信,可转念想到幼女不是个爱编排旁人的性子,便也渐渐地相信了这话,只叹道:“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月雪素来情绪内敛,却也忍不住骂了一句:“幸而妹妹没有嫁过去。”   陈氏也后知后觉地替幼女庆幸了起来,那成国公夫人本就眼高于顶,成国公世子又是这般浪荡的性子,苏荷愫嫁进去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   “那便定下马家的嫡长女了,也是个清流世家的好孩子,只是容色上没有唐家的二小姐明艳,可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好。”陈氏如此说道。   马御史家的嫡长女是京里出了名的贤惠端庄,苏荷愫也曾听闻过她的贤明,哥哥娶这样的女子做正妻,她自然是乐见其成。   在屋外立着的红袖、菡萏等丫鬟们也在窃窃私语,聊得不过是世子爷的婚事和未来世子妃的人选。   绿韵、碧窕等人皆面色松快,独独菡萏郁郁寡欢,总也不肯搭话。   红袖比这些丫鬟们都年长几岁,瞧着菡萏那副模样,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便背着人拉住了她的手,揉捏后说道:“院里的红梅开了,只可惜那些吊兰都被冻死了。幸而太太是个和善人,若是换了旁的人家,只怕咱们都落不得什么好。”   菡萏不是个愚笨之人,轻声谢过了红袖的好意后,便勉强着挤出了几分笑意。   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她出身卑贱,连贵妾之位都不敢奢想,只盼着能做世子爷的通房罢了。   可造化弄人,太太偏偏要让她做大小姐的媵妾,以婀娜美色替她笼络住未来姑爷。   她与世子爷,便再没了缘分。   *   承恩公家的嫡长女与王同知家的嫡长子定下了来年三月的婚事。   且承恩公苏山还放出风声,说幼女年纪尚小,不急着嫁人,留在身边几年后再议婚事。   这话一出,成国公府几乎成了满京城的笑柄,连清高如月的成国公世子也因这事久不外出,只生怕被人耻笑了去。   陈氏素来厌恶成国公夫人高高在上的傲容,她这半年工夫也不知被这些贵妇们耻笑了多少回,既是抓住了成国公世子的错处,便偷偷派人去街角巷尾传了些流言。   左不过是说成惘荒淫无度,不似表面上这般清雅罢了。   不过承恩公知晓了此事后,便破天荒地与陈氏争吵了一番,直言她是“粗笨得能拧出汁来。”   陈氏自当上这承恩公夫人后便处处忍让、回回小心,眼觑着长女与儿子的婚事都过了明路,便也纵着脾气要为幼女出口气,便答道:“反正愫愫不嫁去他家,我偏要出了这口恶气。”   苏山懒得与她争辩,忙令身边的小厮去收尾,最好是祸水东引,撇清承恩公府与这流言的关系。   只可惜为时已晚,成国公已查出了流言的源头,气恼得在家中砸了好几套茶碗。   成惘也愈发阴郁,只不明白一向对他趋之若鹜的苏荷愫,为何在一夕之间便换了一副面孔?   成国公虽气恼,却也知晓如今只剩世家底蕴的成国公府已拿苏家没什么法子,更何况宫里的那位苏贵妃盛宠不衰,苏家靠着她的庇护,谁也奈何不得。   成惘便只得把这口郁气记在心间,以待秋后算账。   苏荷愫倒是不知晓这些事宜,她日日陪着长姐绣喜服与鞋袜,闲时再去陈氏院子里陪她说说话,日子倒也过的不亦乐乎。   父亲既是短时间内不准备将她嫁出去,她便也乐得自在。   直到元宵节的前夕。   宫里突然递出信来,说苏贵妃犯了陛下的忌讳,又接连着得罪了皇后与太后,便被罚禁足三个月。   承恩公听闻这消息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把的银子递给御前伺候的太监们,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元宵节后,苏贵妃解了禁足,又重获了陛下的宠幸,苏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好景不长,几日后的一个深夜,苏贵妃触怒了天颜,褫夺了封号与位分,从贵妃之位降到了贵人。   陈氏听得这消息后,一时受不住刺激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6章 、恩情   苏贵妃失宠一事在京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苏家先是闭门谢客,而后连外出的下人们也只敢挑着快闭市的时候偷偷溜出门去采买。   好在承恩公的爵位尚未被陛下收回,只是他本就是靠着裙带关系才得以跻身朝堂,如今苏贵妃被贬为了苏贵人,他也只得称病不出。   苏荷愫与苏月雪日日伴着苏山与陈氏,一家人使了不少法子进宫去探听苏贵人的消息,可纵使上万的银子砸下去,也是一点声响都传不回来。   苏山心急如焚,偏偏又寻不到什么路数。昔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同僚们俱都闭门不见,那些人精般的太监又收买不了。   比起富贵权势,苏景言倒更心疼在宫中受苦的姑姑,他站在庭中望着红漆木门前零落零落的枯叶,心里荒凉一片。   他说:“咱们在外头都能体会到人情冷暖,姑姑在宫里只怕是更举步维艰。”   陈氏哀叹一声,只攥紧了长女与幼女的柔荑,说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惹了陛下的不快。”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娘娘不是个骄矜的性子,只怕是着了谁的道。”苏山叹惋不已,只恨他在宫里没有养就自己的人脉,如今也只能被人捏着鼻子走了。   苏月雪瞧着父母弟弟皆这般担忧,一时想说几句劝解的话语,又怕自己笨嘴拙舌地说不到点子上,便也只能立在一侧垂首不语。   苏荷愫见正堂内气氛肃然,便对着父亲与母亲说道:“姑姑那般聪慧,定能化险为夷。长姐昨日还与我说,患难见人心。咱们遭了这一劫总也能瞧清那些牛鬼蛇神的真面目了。”   苏山揉捏着自己手心里的檀香佛珠,佛珠滑动发出的清灵声响如仙乐般抚平了他心里的焦躁与不安。   他侍弄佛珠的那双手里满是深深浅浅的沟壑,这皆是当年在田地里没日没夜地做活时留下的印迹。   吃了这么多苦,才得了如今的荣华富贵。可这滔天富贵太浅薄和缥缈,经此一役,他总该另想法子稳固住苏家的满门富贵才是。   *   正巧应了苏荷愫的这句话,苏贵人久未复宠,直至到了来年开春之时,那些蛰伏已久的牛鬼蛇神便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先是与苏景言定下婚事的马御史家,以长女八字克夫为由要回了庚帖,还算是体面地回绝了与苏家的婚事。   再是与苏月雪定下婚事的王同知家,嘴脸便愈发难堪了几分,强硬地退了这桩婚事不说,还数落了几句苏月雪年纪稍大,性子木讷等说辞。   陈氏被气了个够呛,苏景言更是趁着夜半之时与小厮们提了好几桶马粪和牛粪,全浇在了王同知门前的石狮子上。   苏山倒是神色平静,委婉地劝了长女几句后,便终日缩在书房不出。   苏荷愫与陈氏生怕苏月雪会受不住这等打击,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她左右,好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通,苏月雪却愈发沉默寡言。   一日午后,她便支开了菡萏与绿枝等丫鬟,悄悄地拿了白绫预备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幸而菡萏觉察出了异样,撂下了手里的活计赶回了苏月雪院中,这才与粗使婆子们一齐救下了吊在空中的苏月雪。   陈氏等人闻讯赶来时,苏月雪已躺在了床榻之上,脖间的鲜红痕迹刺眼无比。   苏荷愫立时便怮哭出声,扑到长姐的床前,声嘶力竭地喊道:“姐姐,这是你的命。为何要为了那群有眼无珠的畜生赔上你的命?”   陈氏也是又气又怒,若不是身边的红袖拿出了藿香丸放在她鼻下,这才顶住了一口气没有昏厥过去。   她疾步匆匆地走到长女床榻前,对着虚弱不已的长女便是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让屋内的所有人都怔然不已。   “你要让我和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陈氏质问着苏月雪,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滑落而下。   苏月雪的双颊火辣辣般得疼,可也正是这刺骨的疼痛让她在一霎那间醒了过来。   菡萏已泣着泪护住了她,哀声祈求陈氏:“太太,是姑娘想左了,您消消气。”   苏荷愫也忙去拉扯陈氏的胳膊,只道:“母亲当心身子。”却是半拉半缠住了陈氏,分明是不许她再对苏月雪动手。   陈氏又怎么舍得对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动手?不过是气急攻心所致。   扇完这一巴掌后,她便兀自痛哭了起来。   苏山与苏景言姗姗来迟一步,苏景言尚且只是红了眼眶,苏山却是半边身子都止不住的颤栗,对着长女叹了许久,最后只落得一句:“为父会为你讨个公道。”   苏景言则是如小时一般跪在长姐的床头,哽咽着劝道:“便是一辈子不嫁又如何?弟弟愿意养长姐一辈子。”   父母亲人们皆为了她这般伤心,苏月雪此时已是后悔不已,只得轻声嗫喏着说道:“我只怕拖累了你们的名声。”   苏景言与苏荷愫却是异口同声地说道:“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才不在乎呢。”   苏荷愫哭成了泪人,苏景言见了便忙拿出软帕替幼妹擦拭泪水,如幼时般轻抚她的脊背,说道:“别哭了,二哥会让王家人付出代价。”   陈氏听罢便想数落儿子一通,可觑见身侧的苏山罕见地未曾出声训斥儿子,便也闭上了嘴。   王同知一家人也实在太过分了些,退婚便罢了,偏偏还要诋毁长女的名声。   当日夜里。   王家人自认倒霉地清扫了石狮子上的马粪和猪粪,并派了几个小厮们立在门前守夜。   后半夜时,苏景言便让人迷晕了那几个小厮,这一回的马粪却是泼在了红漆木大门上。   连着泼了十几日的马粪后,连上门做客的客人们身上总也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王同知家苦于没有证据,便是去报官也没用,便只能派了个婆子来苏家求和。   谁知却被苏景言打了出去。   且泼了马粪还不算完,王家大公子在酒红楼吃了酒夜宿时,正当意趣满满的时候,却被几个蒙面闯进来的黑衣人痛打了一顿。   他嘴里被塞了马粪和石灰,捆着身子扔到了王家大门前。   正在书房内凝气习字的苏山听得此信后,只冷着脸与那通传的小厮说道:“去京兆府送几株千年人参去。”   那小厮略有迟疑,可苏山冷厉的眸光扫来,他立时便连滚带爬地溜出了书房。   待那小厮离去后,苏山才走到了桌案后侧的插屏前,对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温声说道:“让公子见笑了。”   沉默半晌。   插屏后正在与自己对弈的沈清端才轻笑着说道:“京兆府尹是出了名的孝子,恰逢高堂病重,缺几株千年人参为药引。国公爷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世子爷自然无忧。拳拳爱子之心,令沈某慨叹。”   苏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稚子年轻气盛,总是要让他出了心中恶气才是。”   话音甫落,书房内便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之声。   苏山依旧身形谦卑地立在插屏前,摆足了姿态,即便得不到回应,却依旧松柏般岿然不动。   沈清端搁下了棋子,黑眸望向插屏后的身影,似是叹息似是无奈地说了一句:“国公爷这是在强人所难。”   “幼女性子坚韧刚直,少了几分圆滑与雅度。旁的人家,我都不放心。”苏山声音沉稳,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清端缄口不言。心里也在暗自后悔,那日他就不该帮苏荷愫一把,就让她嫁给成惘那个草包又如何?   如今承恩公府遭了劫难,苏山也不再似从前那般要钻营着攀上世家大族的关系,只想着要自身立得住,才能真正地稳住苏家的富贵权势。   “国公爷对沈某有恩,可这点恩情并不足以裹挟着沈某赔上自己的姻缘。”沈清端近乎冷清地说了这么一句,末尾的话音里已是染上了几分不虞。   “当年。”苏山似是早料到沈清端会如此推拒,当即便目光炯炯地望向插屏后的清濯身影,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愫儿在田间发现了一个满身是伤的孩童,那时我连三个孩子都养不活,若不是愫儿哭求着要我救下他,我连一眼都不会多瞧那孩童。”   话音甫落。   沈清端方才还游刃有余的脸庞已在顷刻间失去了血色,那些不堪的往事仿若附骨之疽般涌上了心头,磨得他连一呼一吸都抽疼不已。   思索良久,沈清端才接了苏山的话:“恐怕国公爷是打错了算盘,我不是保命符。若是一朝败落,我兴许就是灭了你们苏家满门的罪因。”   这话一出,苏山心内悬着的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他那张沧桑的面容上总算是浮现了几分笑意,只道:“公子不会败。”   沈清端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几分意动,到底是念及了当年的救命之恩,应下了苏山的请求,并道:“苏贵妃此劫唯有龙裔可解,国公爷要预备好个男婴。太医院和稳婆那里,沈某自有安排。” 第7章 、复宠   成国公府已连摆了三日的宴席,成国公还在宴上即兴赋诗一首,句句词词皆与东升西落有关,似在幸灾乐祸于苏家的败落。   成惘更是一扫前段时日的阴霾,与密友徐致等人大谈诗经、五艺。   论到《秋冬赋》这首诗词时,成惘面色凝重,而徐康则适时地出声感慨道:“世子爷逢凶化吉,离了‘秋冬’,方能觑见‘春日’风姿。”   这话意有所指,在场诸人都渐渐回过味来,心照不宣地祝贺起成惘“慧眼识珠”,避开了苏家这处火坑。   成惘也淡淡一笑,温声说道:“如今承恩公府遭了劫,我也不屑做那等落井下石之事。”   众人又是一阵感慨赞叹,只说成惘有容人之乃量,不愧为京城众人如此敬仰与钦佩。   成国公与成惘将面子赢了,成国公夫人则负责将里子赢回来,她先是领着众贵妇们在花厅里观赏绿菊,而后便在众人的恭维声中放话道:“苏家遭此一劫,我实是于心不忍。”   “成国公府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家,若是苏家三小姐实在没有着落,两家的婚事倒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话一出,满座的贵妇们皆哗然不已,对成国公夫人的话也是将信将疑。   如今的苏家比茅坑里的臭石头还沾不得,精明利害惯了的成国公夫人躲都来不及,还会有这般好心去帮扶一把苏家?   “只是……苏三小姐这般粗陋的出身,也只配给惘儿做妾了。”   话音甫落。   众贵妇们这才收起了眼底的讶异之色,顺着成国公夫人的话奚落了苏荷愫几句,又兼夸赞了成惘一阵,这场宴席才算是囫囵过去。   *   成国公家放话让苏荷愫做妾的消息不过半日的工夫便传到了苏家的耳中。   苏景言方才从京兆府尹回来,虽未受什么刑罚,到底是被审讯了一日,如今也疲乏至今。   他听得此消息后又是一阵勃然大怒,陈氏正在后院里陪着苏月雪说话,只派了红袖来前厅接引长子。   菡萏央求了一通后,便也缀在了红袖身后。   苏景言恼得双颊通红,先是长姐受辱,再是幼妹被人当成谈资,他只恨不得去将成惘痛打一顿才是。   红袖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道:“奴婢虽不懂大道理,却也知晓如今不是使蛮力的时候,爷虽有满身的功夫,可却堵不住满京城人的嘴,倒不如静下心来想想别的法子。”   菡萏也为此担忧不已,这一回苏景言虽是全须全尾地回了苏府,若下一回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   她便也软着嗓子劝道:“大小姐已是好几日都不曾睡好了,只怕世子爷是为了她出了什么事,爷便是为着让大小姐安心这一点,也该压压心里的火气。”   被两个丫鬟连拉带哄地规劝了一通,苏景言这才生生地忍了下来,心里却是愈发坚定了要去习武充军的念头。   大丈夫该以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才是,获了功爵权势后,方能护住宫里的姑姑和父母亲人。   *   苏荷愫近几日夜夜都睡不安稳,总是会被长姐挂在梁上的骇人模样吓醒。   碧窕瞧着心疼不已,便与绿韵商量着要去陈氏面前禀告一番,不拘是烧符水还是求佛问安,总要想个法子才是。   可苏荷愫却不许她们闹到陈氏跟前,只道:“家中乃是多事之秋,我不过是那日吓到了而已,实在不必再让母亲她们担心,过几日便好了。”   绿韵等人无法,便也只得多在枫泾院内焚些安神敛气的香料,以盼苏荷愫能解了梦魇之忧。   三月开春之时。   宫里总算是传出了几分消息,说皇后娘娘在陛下跟前为苏贵妃求了一番情,陛下也果真念起了昔日烟雨江南一见倾心的旧情,将苏贵人从寝殿里放了出来。   虽还只是贵人的位分,可到底承恩公府的爵位未曾收回,这般松动也让苏山觑见了可乘之机,便往御前大总管福佑那儿塞了一大笔银子。   福佑也愿意做这等顺水推舟的人情,便带话给苏家道:“贵人若是服个软,陛下兴许就能消气了。”   苏山便让苏荷愫代笔写了封家书进宫,全篇皆是幼女思念姑姑的口吻,半点不提家中事宜,也不提及苏贵人失宠一事。   半月后,苏贵人果然复了嫔位。流水般的赏赐又被搬进了她的永乐宫。   苏府不再闭门谢客。   苏山暗地里嘱咐陈氏去寻个适龄的男童,并将他这等欺君杀头的谋划原原本本地说与了妻儿听。   陈氏又惊又怕,只颤抖着语调说道:“太医那儿,还有接生的稳婆那儿……”   苏山只摆了摆手道:“我自有主张。”   苏景言却是愁容满面,他望着胸有成竹的父亲,说道:“若是事情败露,姑姑只有死这一条路。”   “非但是你姑姑,我们苏家也只有死这一条路。”苏山叹息着露出了几分沧桑的面容,胞妹被贬的这些时日,他也总算是体会到了何为人情冷暖。   “你长姐和胞妹,乃至我们整个苏家受的屈辱,为父都记在心里。经了这桩事,为父也明白了个道理,陛下的恩宠靠不住,咱们不能万事只靠着你姑姑,也要做你姑姑的倚仗才是。”   苏山说罢,又冷哼一声道:“你当皇后真这般好心地为你姑姑求情?不过是太医院的太医先诊出你姑姑有喜脉,她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   这话却是真真切切地戳中了苏景言的心思。父亲说的法子的确九险一生,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转圜。   五月底的时候。   宫里果然放出风声,说苏嫔有喜,陛下龙颜大悦,非但是复了她贵妃的位分,并放着满宫六院的嫔妃们不去理睬,只夜夜守在永乐宫伴其左右。   承恩公的爵位已是升无可升,苏贵妃便为侄儿苏景言求了官职,明侦帝大手一挥便赐了苏景言御前左都领的官衔。   苏山在人前只神色淡淡地说了些谦恭之话,背着人时则忍不住拊掌大笑了起来。   御前左都领乃是从三品的实职,若是苏景言再殷勤上进几分,将来自是前途不可限量。   苏景言得了这样好的差事,与之退婚的马御史家自然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嫡长女马莹儿更是哭湿了好几条帕子。   她本就中意英姿勃勃的苏景言,被父母强硬着退了婚便罢了,苏家眼觑着是个火坑,她也不能耽于情爱不管不顾地跳进去。   可如今苏贵妃复宠,且苏景言还得了个人人艳羡的实职,她如何能甘心?   马御史也连连叹惋道:“本以为苏贵妃是再无复宠的机会了,谁成想上天这般眷恋苏家,竟让她怀上了龙裔,陛下本就子嗣淡薄,这下苏家的荣宠可要福泽三代了。”   好在他们上门与苏家退婚时未曾将关系弄僵,如今失了这桩婚事,便也只得在家中感慨几声罢了。   马家尚且还能自我安慰几分,可成国公府却是陷入了一片阴霾之中。   先是成惘被成国公申斥了一遭,只说他必是在哪里得罪了苏家三小姐,否则那日承恩公为何会上门来退亲?   成国公夫人溺爱儿子,当即便要驳斥,却被成国公吹胡子瞪眼地骂了一通:“慈母多败儿,你在他院子里安了多少个妖妖冶冶的婢女,纵的他科举不成,如今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   成国公夫人虽不敢顶撞丈夫,私心里却只觉得自己所生的儿子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辩道:“谁家公子这个年纪没有几个通房?况且惘儿还小,明年春闱必能一举中第。”   成国公连连摇头,拂袖离去后便一头钻进了连姨娘的院子里。   成国公夫人替成惘理了理锦衫上的褶皱,并温声安慰道:“你虽有六个庶弟,可他们个个都被母亲养成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便是你父亲恼了你,也不是什么大事。”   成惘紧绷着面色,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气恼于那日母亲放话要让苏荷愫做妾的愚蠢举动。   若不是这桩事,哪怕是与苏家退了婚事,总不至于搞僵了关系。   *   自苏贵妃复宠后,上门给苏景言说亲事的媒人们险些踏破了苏府的大门,连带着苏月雪的婚事也有了着落。   给苏月雪说的是大理寺少卿家的长子徐致,虽只是个庶子,却自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养就了一副温文尔雅的性子。   陈氏见了徐致一面后便万分满意,因有了上一回的前车之鉴,她便催着媒婆将这桩婚事定了下来。   是以这桩婚事便定在了九月初,陈氏给苏月雪备下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箱笼里头样样皆非凡品,苏山另有体己银子偷偷塞给了长女。   宫里的苏贵妃更是把永乐宫一半的赏赐皆赐给了侄女做嫁妆,明侦帝也另有一盒东海明珠并一抬姹紫嫣红的插屏作赏赐。   这等仪仗当真让京城不少世家大族都在背后悄悄议论了起来,苏家当真是富贵,嫁个待字闺中已久的老姑娘便这般大手笔。早知为了这等嫁妆和赏赐也该将那苏月雪娶进门才是。   经了苏月雪的婚事后,京里问起苏荷愫的人家便愈发多了些。   苏山却吩咐陈氏一个也不许应下,并在自己寿宴上当着满厅的宾客面前,笑意朗朗地说道:“幼女已许给了我的门生,沈清端沈公子。” 第8章 、回门   非但是在场的宾客俱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连在女宾席内与好友说笑玩闹的苏荷愫身形也是一僵。   父亲已给自己定下了婚事?   还是他的门生?   沈清端,她倒是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她眨着朦胧的杏眸,于灯火阑珊处望向两座并排插屏外举着酒杯的苏山,虽是竭力忍耐,可捏着软帕的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陈氏也敛起了待客的笑意,凝着眉不住地望向男宾处的苏山。   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结束,一送走宾客,陈氏便命红袖和身边的嬷嬷们去将苏山迎来,她要问清楚那个沈清端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巧的是苏山已喝的伶仃大醉,虽是被小厮们劝着喝了一碗解酒汤下毒,可他依旧是醉得不省人事。   陈氏被气了个够呛,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去将梧桐寻了过来,问清楚沈清端这人的来历后,便面色沉沉地去了枫泾院。   此刻的苏荷愫已卸下了钗环玉簪,正斜卧在美人榻上凝神赏看着桌案上的粉芍药,如瀑般的青丝似垂柳般落在她如玉般的皓腕之上,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侄女肖姑,苏荷愫虽比不得苏贵妃倾国倾城,可姿容明媚却也远胜京中其余贵女。   那沈公子固然有几分长于常人的才情在,可家中如此清贫,陈氏如何愿意将幼女嫁过去受苦?   她便缓步走进内寝,细微的动静惊醒了正在神游太虚的苏荷愫,她便从美人榻上坐起了身,笑意盈盈地说道:“母亲怎么来了?”   绿韵及碧窕等丫鬟连忙要去为陈氏端茶泡水,可红袖却笑着拦住了她们,说道:“不必忙了,随我去耳房说说话吧。”   这便是陈氏有意要支开她们的意思,绿韵便乖顺地应下了红袖的话,一行人钻进了耳房里头。   待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后,陈氏立时便红了眼圈,哽咽着道:“也不知你父亲为何如此心狠,竟要把你许给那样的人家。”   这话一出,苏荷愫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脑海中更是嗡嗡作响。   “母亲这话是何意?”苏荷愫问这话时尚且还能稳住自己的心神。   可陈氏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将这一年多学来的闺训统统忘了个干净。   “那沈清端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家里有个寡母并薄田两亩,如今正住在后头的葫芦巷里。”   苏荷愫扬高了语调,不敢置信地问道:“莫非是父亲吃醉酒了不成?缘何要将我许给这样的人家?”   并非是她嫌贫爱富,实在是如今的苏家已是富贵鼎盛到了极点,平日里她的吃穿用度样样精细,连净面用的皂角也值得了一两银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父亲整日将‘权势、荣耀’等话挂在嘴边,生怕让别人议论起我们从前乡野农人的出身,如今却是失心疯到不管不顾苏家的名声了。”陈氏怒意凛凛地说道。   母女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直至到了后半夜时,陈氏才叹息着抚了抚苏荷愫的秀发,说道:“明日便是你长姐回门的日子了,姑爷也要一起回来,先将这事放一放吧,省得误了你长姐的正事。”   苏荷愫便顺着陈氏的话点了点头,心中对长姐的担忧到底是占了上风,便不再去想自己的婚事,只与陈氏议论起徐家的家事。   翌日一早,陈氏与苏荷愫早早地便起了身,两人皆用脂粉遮盖了眼下的乌青,换上鲜亮的衣衫后立在门口候着徐家的马车。   宿醉方醒的苏山姗姗来迟,他似往常一般凑到妻女身前与之说话,谁知陈氏却冷着脸扭过了头,连正眼也不瞧他。   苏山心内纳罕,慌忙去问苏荷愫,只道:“是谁得罪了你母亲?”   苏荷愫摇头只作不知。   好在苏景言似一阵风般赶了过来,围着陈氏叽叽喳喳地论起了长姐的近况,陈氏紧绷着的面色里才露出了几分笑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一辆翠帷马车才从城西缓缓逶迤而来,苏景言也不在吵闹,与苏山一前一后地跨出了苏府的门槛。   片刻后,身量修长的徐致先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还来不及与一寸之外的岳丈岳母行礼之时,马车里的苏月雪已急不可耐地探出了头。   他只得先将规矩与礼数搁在一旁,连忙上前去将妻子从马车上搀扶了下来。   被半扶半抱着下了马车,落地时的苏月雪已羞红了双颊,她下意识地便要挣脱开徐致揽住她腰肢的手,谁知那人却越收越紧,整个人几乎黏在了她身上。   苏山与陈氏瞧着女儿与姑爷这般恩爱的模样,都已是笑得合不拢嘴,欢欢喜喜地将他们迎进了苏府。   苏景言也多瞧了几眼自己的这个姐夫,只见他生的气宇轩昂,走路时虽步伐成风,目光却牢牢地落在长姐身上。   只这一眼,他便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压在心口的那股郁气也随之纾了出来。   苏荷愫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苏月雪一人身上,从上至下瞧了一通,连她改换成妇人髻的发丝都没放过,只为了确保长姐未受任何磋磨。   徐家家事复杂,如今的徐夫人并非徐致生母,且坊间还有传言说,徐致生母的死与徐夫人脱不了关系。   苏荷愫怕长姐单纯的性子应付不了那精明干练的徐夫人,可瞧着徐致对长姐关怀备至的模样,她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消散了些。   许是苏荷愫的目光太过炙热,搀着妻子的徐致猛然抬头时,恰好与她探究的视线不期而遇。   看清楚妻妹的容色后,徐致敛下了眼中的惊艳,和善温润地回以一个示好的笑容。   苏荷愫也大大方方地一笑,而后则刻意放缓了步子,与缀在后头的菡萏齐头并列。   菡萏手里端着苏月雪备下的回门礼,面容似有几分疲惫之色,且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最前头的苏景言身上。   苏荷愫忙出声唤醒了她,道:“怎得瞧着菡萏姐姐一副昨夜没睡好的模样?”   菡萏这才如梦初醒地拢回了自己的视线,不自然地避开苏荷愫的眸光后,回道:“新换了地方,有些睡不安稳。”   苏荷愫也不深究,只缠着菡萏问起了徐家人好不好相与一事,至于长姐和姐夫房里的事,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不好多问。   午膳之时,心情大好的苏山让梧桐拿出了昨夜备好的女儿红,拉着姑爷的手论起长女的乖顺与贤惠来。   徐致一一附和,并言辞恳切地说道:“能娶到雪儿,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一句话让陪坐在一旁的苏景言闷头闷脑地连饮了好几杯女儿红,见他还要另起一坛,徐致忙劝道:“这女儿红酒性颇烈,内弟少喝为妙。”   苏山却为徐致斟满了一杯酒,笑道:“不必管他,今日他高兴,且让他多喝几杯。”   徐致这才盛情难却地饮了两杯女儿红,苏山还要劝他喝第三杯,他却羞窘地推辞道:“再喝……便要醉了。”   苏山也不计较,他如今是越瞧这个女婿越顺眼,连醉醺醺的儿子都只让人扶去了最近的耳房,只专心与徐致说话。   花厅内的陈氏听得儿子醉倒、姑爷被劝酒时气得骂了苏山好几声,这才让红袖寻两个机灵些的丫鬟去照顾苏景言。   立在苏月雪身后的菡萏听得此话后,黯淡无神的杏眸里霎时染上了熠熠生辉的亮色,她俯身在苏月雪耳旁密语了一阵,便捂着肚子走出了花厅。   苏月雪如今正担忧着不胜酒力的丈夫,便与陈氏说道:“大婚那日夫君喝多了酒,吐了一天一夜才见好。”   陈氏一听立时收起了笑意,催着嬷嬷去外间拦住国公爷,只沉声道:“不许让他再劝姑爷喝酒。”   眼瞧着陈氏面色冷凝不已,苏荷愫便笑意盈盈地问长姐道:“我瞧着长姐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话音甫落,苏月雪也顾不上再担忧丈夫,双颊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直红到了耳朵根。   她本是对姻缘一事再没有了盼头,谁成想会遇到那样好的徐致,如今的日子也如浸在蜜罐子里一般甜。   小女儿的话也让陈氏无比慨叹,她细细地问过了长女这几日在婆家的日子后,得知徐家万事皆由老太太管事后,方才松了口气。   她道:“姑爷身边既没有通房,可见不是个贪恋美色的。”   徐氏又教了长女一些夫妻相处之道,才笑道:“你二弟的婚事也定下来了。”   苏月雪与苏荷愫皆是一惊,陈氏也不欲卖关子,直说道:“定的是镇国公家的嫡长女,闺名叫嫣然的那一位。”   苏月雪不懂朝政之事,只下意识地为苏景言开心,纵使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听闻过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贤名。   苏荷愫却听出了几分端倪,她抬眸望向陈氏,见她脸色并无几分喜色后,才问道:“她不是定给了太子?”   陈氏慨叹一声,声音悠远而又怅然:“是陛下亲自说的媒,你父亲本是中意骠骑大将军家的次女,如今也只得作罢了。”   苏荷愫还来不及追问里头的关窍,外间廊道上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似是红袖的声音。 第9章 、情爱   红袖性子最为沉稳大方,一众丫鬟里陈氏最喜欢的便是红袖,甚至还生出了要将红袖认为干女儿的念头。   是以红袖的这声惊呼让陈氏吊起了心,忙使人去廊上瞧瞧发生了何事。   片刻后,红袖才面色如常地走回了花厅,体态平静地朝着陈氏行了个礼后,便道:“方才在廊角那儿瞧见了只蜘蛛,这才吓得叫出了声。”   陈氏听罢也未曾责骂她,只让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们做活更精细些。   苏荷愫多瞧了几眼红袖,只见她紧锁着眉头,不住地拿眸光去打量苏月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心里暗道不妙,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口慌乱得厉害。   黄昏的余晖洒进花厅的前庭时,陈氏嘱咐长女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让婆子们将备下的礼搬上了徐家的马车。   苏月雪预备出门时,才回身疑惑地问了一句:“菡萏呢?”   绿枝也纳罕着回道:“说是闹了肚子,怎得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这般动静将陈氏的目光引了过来,立在她身后的红袖脸色已是难堪至极,到底不敢再帮菡萏瞒下去,便支支吾吾地说道:“太太,奴婢方才在耳房里瞧见了她。”   陈氏本并未将菡萏的行踪放在心上,只是从红袖异常的紧张姿态里瞧出了几分端倪,便沉下脸子将徐家的婆子支了出去,才喝问她道:“有话直说。”   这一声让红袖软了膝盖,不顾疼痛地跪倒在了地上,眼圈泛红着说道:“世子……世子爷也在耳房里。”   她本是想再瞒一瞒,起码不能在大小姐回门的日子里闹出这桩事来,否则让徐家的人知晓了,大小姐的面子该往哪里放?   菡萏是个痴心人,可这痴心用错了地方。   陈氏与苏荷愫皆听明白了红袖的言外之意,倒是苏月雪不明所以。   苏荷愫便上前握住了长姐的柔荑,轻声抚慰她道:“长姐再陪陪我罢,姐夫那儿也没人来催呢。”   苏月雪眉目柔和地望着苏荷愫,她素来拿自己这伶俐娇俏的幼妹无甚法子,当即便温声应了下来。   陈氏这才吩咐下去,只说她思女过盛,要让大小姐和姑爷在府里用了晚膳再回去。徐家的婆子们便被安排着在偏厅里吃席,一时间也是其乐融融。   陈氏等人已移步去了正院,并使人将醉的不省人事的苏景言抬去了碧纱橱,并派了几个婆子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而衣衫不整的菡萏则跪在了正院的庭院之中,四处角门皆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守着,既不让她逃出去,也不让外人知晓此事。   如今金秋微寒,又是黄昏渐去之时,她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里头的小衣也凌乱不整,半边身子皆被拂来的秋风冻得瑟瑟发抖。   里屋内。   因怕女儿们受了冻,陈氏已让丫鬟们烧起了地龙。   苏月雪坐在临窗大炕上不住地垂泪,神情伤怮至极,而苏荷愫则拿着软帕替她拭泪,并婉言劝道:“长姐若再哭,一会儿姐夫瞧了可要心疼了。”   陈氏虽是气恼长女的性子经不住事,可见她是当真因菡萏那蹄子落了泪,心里不免又心疼了起来,只得没好气地说道:“我倒是不知那丫鬟存了这样的心思,幸而提前将徐家的婆子支开了,否则咱们苏家的脸面可都要被她丢光了。”   出嫁女身边的大丫鬟爬了娘家爷们的床,这事传出去,苏家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长姐待那个丫鬟极好,与我这个亲妹妹也差不离了,她却只顾着一己私欲,一点也不为长姐考虑。”苏荷愫蹙起了柳眉,掠过支摘窗去瞧庭院里跪着的菡萏。   菡萏是长姐的贴身大丫鬟,也是母亲为长姐备下的媵妾,待她诞下个一儿半女后,便抬作姨娘。   连她都晓得菡萏答应这事时无比干脆。为此,母亲与长姐皆便愈发待菡萏与旁的丫鬟不一般,甚至将她父兄提拔成了苏家庄子里的管事。   可她竟然这般恩将仇报。   若姐夫是个心思狭隘些的,还当他们苏家是如何看不起他呢,长姐在徐家的日子又如何能好过?   苏荷愫愈想愈心寒,只恨不得走到庭院中央去问一问菡萏,究竟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陈氏也是被气得狠了,这事若是再闹得大些,长女和儿子的两桩大好婚事都要被菡萏毁了,她如何能不恼?   “你也是。”陈氏疾言厉色地数落起了长女:“既是和姑爷琴瑟和鸣,姑爷瞧着也不是个贪恋美色之徒,又何必再和菡萏说起通房丫鬟的事?”   苏月雪暗自抹泪,心中也在后悔昨日不该在临睡前与菡萏提起这桩事。   见长女哭得伤心,陈氏这才放缓了语气,叹息着说道:“母亲为你备下菡萏,是实在没有了法子才会如此。这天底下哪个做娘的愿意为女儿抬贵妾?你未曾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她便只是个丫鬟,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这道理便是从前不明白,如今苏月雪也算是真心实意地懂得了,她点了点头,哽咽着应道:“孩儿明白了。”   苏荷愫轻抚着长姐的肩背,瞧着外头天色已晚,便道:“长姐若再待下去,只怕徐家那些婆子们都要起疑了,母亲快让长姐梳洗一番,便让长姐与姐夫回去吧。”   陈氏忙让绿枝与红袖替苏月雪梳洗净面,并让几个靠得住的婆子们提着琉璃灯盏将苏月雪送到前厅去。   她则由苏荷愫搀扶着走到了庭院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菡萏,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进府一年,吃穿用度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精细些。雪儿心善,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你一句,可你是如何对她的?”   菡萏愧得泪流满面,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软着嗓子泣道:“太太恕罪,奴婢对不住大小姐。”   陈氏瞧着眼前在寒风中冻得发颤的菡萏,到底是不忍心瞧着这般明艳动人的娇花就此破败枯萎下去。   她便叹道:“言哥儿不好美色,且醉成那副模样,不可能再有气力与你行那苟且之事。你既是存了糊涂心思,雪姐儿身边也容不下你了。”   菡萏瞪大了眼睛,无措的泪珠从美眸中滑落。   “你伺候了雪姐儿一场,卖身契便还了你,再给你十两银子傍身,从前的细软也都归了你。”陈氏说罢,便不再多瞧菡萏一眼,握着苏荷愫的手便要走回正屋里。   可身后的菡萏也不知是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竟不顾膝盖处钻心的酸麻,从地上爬起来后,便直冲冲地往回廊里的廊柱上撞去。   陈氏与苏荷愫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苏荷愫再去婆子们拦住她时,已是晚了一步。   菡萏意欲撞柱寻死,脑袋处尽是鲜红的血迹。正院内的丫鬟们都吓得花容失色,陈氏忙让人去外院将府医请来,又让婆子们抬着菡萏去榻上。   红袖哭得满脸是泪,瞧着婆子们手里毫无生气的菡萏,半边身子的气力好似在一夕之间被抽离了一般。   菡萏若是死了,她也逃不了干系。   她明明知晓菡萏对世子爷的情意,却不事先告诉大太太,只想着为菡萏遮掩一番,这才酿成了今日的大错。   陈氏被唬了一跳,又怜惜菡萏素日里的好处,便道:“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好在府医及时赶来,替菡萏止了伤口处的血后,便与陈氏说道:“回禀太太,这位姑娘性命无碍,只是额头上留下了一寸长的伤疤。”   既是保下了性命,陈氏便也攥着手里的佛珠念了几句佛,只对那府医说道:“什么名贵的药材都不打紧,务必要保住她的性命。”   府医走后,失魂落魄的红袖这才“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陈氏跟前,非但是她,连其余的夏双、白芷、春望等三个大丫鬟也一并跪倒在地。   “太太,菡萏进府时便对世子爷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奴婢们早已知晓此事,却未曾告诉太太,闹成今日这般,都是奴婢们的过错。”   陈氏整副身子都陷在了太师椅子上,她面容里显出丝丝缕缕的疲色来,连说话的精力也没了。   苏荷愫便将四个大丫鬟叫起了身,学着母亲平日里的模样,道:“你们有错,却也不是什么大错,错的是菡萏。”   “只是她既如此刚烈,又伤了容貌,往后就留在苏府里伺候吧。”苏荷愫朝陈氏投去个不确信的目光,得了陈氏两分肯定的眸色后才放下心来。   红袖瞧了眼目光泠泠的苏荷愫,余下为菡萏求情的话便统统咽了下去,磕了个头后便领着其余丫鬟们退出了正屋。   苏荷愫自然也瞧出了红袖的欲言又止。   她与菡萏姐妹情深,定是想为菡萏再求求情,做惯了大丫鬟的人若往后只能做个粗使丫鬟,菡萏可能受得住?   可苏荷愫一点也不吃深情、痴心这个幌子,她只知晓菡萏今日的举动险些害了长姐和二哥两个人。   至于她有多少苦衷,对二哥多么一往情深,亦或者是个怎样的痴心人。   皆与她无关。   她只想护住父母亲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什么情情爱爱,于她而来,还不值楚香楼的一盒软玉膏。   作者有话说:   所以真的是先婚后爱哦。   猜猜是女主先爱还是男主先爱? 第10章 、考验   苏景言醒来后头痛欲裂,陈氏等人也未曾向他提起菡萏一事,只耳提面命地教训他道:“往后不许再喝酒。”   苏景言见母亲被气得狠了,当即便悻悻然地应了下来。   菡萏养完伤,便被陈氏安顿在了外院的花房里,经手的活计又轻省又便(bian)宜,只是不许她再往内院里钻营。   陈氏将这些乌糟糟的事撇在了一旁,只专心与苏山争吵起苏荷愫的婚事来。   她已让人打听清楚了沈清端的出身,他虽是京城人士,可父亲早亡,只有个寡母相依为命,如今正赁居在后街的葫芦巷里。   陈氏思来想去,也寻不出他除了秀才的功名外的一点可取之处。圣人虽说过莫欺少年穷这话,可这也实在是太穷了些。   她如何舍得将花月一般的幼女嫁去这样的人家?   是以陈氏便破天荒地与苏山闹起了别扭,除了不许他睡在正房外,平日里连话也不肯与他多说。若是苏山恼了,她便指着他泣道:“你也是嫌了我了,快去寻个续弦吧,我带着言哥儿和愫姐儿回别州去。”   这番闹腾之下,苏山迫不得已只得遣散了正屋里伺候的奴仆们,闭着门窗,与陈氏密语了好几个时辰。   陈氏这才松了口,也不再抗拒幼女与沈清端的婚事,只忙前忙后地为女儿预备起嫁妆来。   陈氏的“临阵倒戈”也让苏荷愫倍觉不解,她先前只当是父亲极为赏识那个名叫沈清端的门生,这才生了提携他的心思。   可如今瞧着母亲的作态,苏荷愫又不确信了。   如今的苏家已是花团锦簇到了极点,苏荷愫也清楚父亲的野心不止是做个闲散的承恩公,是以她也预料过自己的婚事会是父亲与人结党的筹码。   可这一个沈清端,却推翻了她所有的预料。   她想嫁的好些,这个好字并不指权势地位。起码他的夫君要是个心思周正之人,不纳妾蓄婢,不荒.淫无度,不猥琐窝囊。   女子嫁了人便是将一辈子托付在了那人的手上,苏荷愫不得不百般慎重。   所以,她得去亲眼见一见这个沈清端。   *   九月底时,在幼女的央求下,苏山下帖请了沈清端过府赏玩一日。   名义上虽为赏玩,实则是苏荷愫要试一试这位未来夫婿,若是他经不住试探,苏荷愫自是不肯松口嫁给他。   苏山知晓幼女脾性倔强,便连夜将上一回幼女试探成国公世子的法子写了下来,让梧桐亲自去西葫芦巷跑了一趟。   彼时沈清端正坐于枯木方桌前研读诗书,桌案上摆着一盏油灯,影影绰绰的烛火将他清润的面容衬得昏黄无比。   梧桐多瞧了一眼沈清端的面容,便见他隐在烛色下璨若曜石的眸子朝自己瞥来,梧桐霎时便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尴尬地笑道:“沈公子,奴才先走了。”   不知为何,梧桐每回见沈清端心里都会不自觉地发憷,明明沈公子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了。   沈清端让书童小五送了梧桐一程,而后则踱步走到西间,将支摘窗阖上后,方才借着微弱的烛火瞧起了手里的信笺。   上头写着:不口出狂言、不瞧貌美的丫鬟、不卖弄才情这几行字。   沈清端忽而轻笑出了声,忆起那日花宴上被成国公世子等人气得双腮鼓起的苏荷愫,她便是如此试过成惘,才不乐意嫁给他?   本是挟恩相报才有的婚事,沈清端也只想依着苏山的要求护住苏荷愫一生的安稳。   只是这张墨迹未干的纸条却让他心里升起了几分异样的心思。   苏山是认定了他会像成惘一样败在苏荷愫的考验之下?   他这人受不得激将法,也实在是不想输给成惘。   *   天色渐明,枫泾院已点起了盏盏烛火。   苏荷愫未施脂粉,只披着件大氅在箱笼里找寻颜色鲜亮的衣衫,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件烟粉色的束腰马面裙,却又在思索着该配什么样式的金簪。   莲心被绿韵等人围着穿上了那条马面裙后,只觉腰间收紧得连喘气都艰难了两分,她苦不堪言地说道:“怎么回回都是我。”   碧窕笑盈盈地打趣她道:“谁叫莲心姐姐是咱们枫泾院里一等一的大美人呢?”   上一回成国公世子瞧见了打扮一新的莲心后,两颗眼珠子几乎都要黏在她那纤细的腰肢上,也正因如此,姑娘才不肯嫁给他。   苏荷愫为莲心挑了两支碧玉色的珠簪,又亲自替她上了妆后,才随意穿了件外衫,主仆几个往花厅的方向走去。   因为要方便幼女相看沈清端的缘故,陈氏便在花厅内安置了两架插屏,又在插屏的后头烧了火盆,生怕冻到了幼女。   苏荷愫便让莲心和其余丫鬟们去插屏后坐好,自己则立在花厅的角落里,垂着头扮成了粗使丫鬟。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一身墨色对襟长衫的沈清端缓缓走入花厅,以苏荷愫立着的地方,只能觑见他清濯的背影,倒是瞧不清他的容色。   沈清端对着插屏后的女子身影拱手行礼,而后温声说道:“沈某见过苏小姐。”   莲心未曾说话,半点身子都忍不住发起颤来。   昨夜里姑娘没说起过要自己顶替她一事,她可不知要如何回话。   莲心不答,沈清端便也只得维持躬身行礼的姿势。   绿韵比碧窕皆轻咳了一声,示意莲心回上一字半句,不然沈公子还以为她家姑娘是个不懂礼数的骄矜人呢。   莲心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公子请坐。”   沈清端这才站直了脊背,遵着莲心的话坐在了下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   插屏后的莲心慌得不知所以,惊惧之下,便生出了几分内急之意,她哀怜着攥住了绿韵的皓腕,不住地祈求着。   绿韵知晓莲心素来胆小,也讶异于苏荷愫突如其来的安排,瞧着她憋得双脸通红,生怕会闹出什么难堪的状况来,便与插屏后的沈清端说道:“沈公子,我们姑娘身子有些不适……”   沈清端会意,只道:“苏小姐请便。”而后则岿然不动地坐于太师椅中。   立在他身后的苏荷愫目光牢牢地攥住他不放,险些要将他的脊背凿出个洞来,却实在是寻不出他半分失礼的地方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莲心等人迟迟未归。花厅内也没有丫鬟给沈清端上茶水,他就这般沉静地坐在位置上,脊背如松如柏般挺直着。   这头一关的考验过了后,苏荷愫的心里竟是也松泛了几分,父亲给自己挑的夫婿人选总不是那等贼眉鼠眼之辈。   她悄悄从花厅里退了出去,端着事先备好的茶盘走进了花厅,踩着拘谨的步子将琉璃茶盏置于沈清端身旁的桌案上。   沈清端轻声说了一句:“多谢。”而后便再无他话。   清冽的声音飘入苏荷愫的耳中,她似是觉得这道声音有几分熟悉,可一时半会儿却又记不起来。   按着她的计划,沈清端该问她些苏府的事宜,再不济也该问问她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她这才抬起头将自己的容貌展于他眼前。   她自负美貌,也想试一试眼前之人是不是贪恋美色之徒。   可她垂头垂得脖颈酸麻之时,沈清端也依旧一言不发。   她只好“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托盘,茶壶应声而落,瓷片落地的清脆声响总算是将沈清端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他皱着眉瞧着一寸之外的苏荷愫,见她张着嘴惊呼:“这可怎么好?”   她倒是真不明白该怎么通过这一关的考验了。   若是帮了眼前的“貌美丫鬟”,是否会被苏荷愫当成多情多思之人?   可若是束手旁观,岂不是要被她当成是冷漠无情之徒?   这一关,倒是死局了。   沈清端思忖了一息,还是上前替苏荷愫收拾起了破碎的瓷片。   并轻声说了一句:“苏小姐,让沈某来吧。”   苏荷愫身形一僵,猛然抬头后正撞进沈清端蓄着熠熠笑意的眸子里。   原来是他。   那日在成惘面前为自己解围的公子。   苏荷愫的双颊窘红了一大片,当即便站起了身,逃也似地离开了花厅。   沈清端目送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隐隐也升出了几分作弄人的趣味。   如此,算是他过关了吧。   *   苏荷愫回了枫泾院后便把自己埋进了被衾中,她如今的两颊依旧烧红不已,悔恨自己为何要想出扮丫鬟的拙劣手段。   若换了旁人便罢了,这位沈清端恰好就是那日的公子,他定是一进花厅就瞧出了自己的身份。   而自己引以为傲的试探在他眼里定是蠢笨得不像话。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苏荷愫便风风火火地赶去了苏山的书房,将今日这难堪的事说了,并义正言辞道:“女儿不能嫁他。”   苏山笑得眉眼弯弯,他没想到幼女和沈清端竟还有这样的渊源,这简直就是千里姻缘来相会嘛!   是以他便温声问道:“为何不愿?依你所言,沈清端可是个心善之人。”   苏荷愫双颊依旧滚烫,她咬着唇道:“可女儿在他跟前丢了面子,往后必然是抬不起头来了。”   苏山将气鼓鼓的幼女领到桌案前,好声好气地说道:“父亲看中的便是他的秉性。愫儿,爹爹不会害你,清端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君子。”   苏荷愫却听不进去这话,还要再辩,却听得苏山肃容说道:“你可知那日为父为何要去成国公府退婚?”   苏荷愫噤了声,眨着朦胧的杏眼说道:“是梧桐和爹爹说了那件事。”   “哼。”苏山瞪了眼守在廊道外的梧桐,说道:“他已是你那里的人了,他说的话我怎么敢信?”   “那是?”   “是沈清端来与我说,说那成惘成世子领着他的狐朋狗友欺辱你,并好言相劝,‘女子嫁错了人,就一辈子没有了指望’。”苏山半真半假地说道。   沈清端自然不是个如此爱管闲事的人,他不过是与苏山提了一嘴:“成国公世子无用,若结了姻亲,反倒是累赘。”   苏荷愫半信半疑地审视着父亲的面色,并道:“父亲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为父是想告诉你,这沈清端定是早就喜欢上了你,所以你大可放心嫁给他。”   “为父给你打包票,他这一辈子,绝不纳妾。”   作者有话说:   沈清端:谢谢岳父送的助攻。 第11章 、偷窥   承恩公府放出苏荷愫要与沈清端成婚的消息后,成惘先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使人去打听沈清端的底细。   得来的消息与打听来的消息也是一模一样。一个有着秀才功名且穷困得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的书生。   承恩公是疯了不成?放着自己一个公侯家的世子爷不要,竟把苏荷愫嫁给了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成惘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幸灾乐祸的喜色,反而那紧紧锁着的眉头和那阴郁的面色都仿佛能滴下汁来一般。   在他弄清楚沈清端的身份以后,他受到的折辱要比被退婚的那一次更甚。   京城里议论他的流言蜚语也不绝于耳,一些人嘲笑苏荷愫只能嫁个清贫书生,另有一些人则讥讽堂堂成国公世子爷还比不上一个穷秀才。   成国公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躲在屋里砸了好几套茶碗后,才温声安慰成惘道:“我儿不必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母亲定会为你择个名门贵妻。”   成惘不语。   他何能不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前段时日与他议亲的贵女们都没了消息,从骠骑大将军家的嫡女到如今从三品小官的嫡女皆是如此。   幸而,他还有个唐柔。   礼部中丞唐全虽未担什么要职,却也是清流一派里响当当的人物,瞧着年底还能再往上升一升的样子。   以成国公府如今的颓势,倒是他高攀了唐柔。   是以成惘又借着几次宴会的由头与唐柔私会了几番,在行.事时也没有了顾忌。   不出三回,唐柔身边的大丫鬟便白着脸来寻了他,话未出口时便泣着泪说道:“姑娘……姑娘有了身孕。”   成惘竭力忍耐心里的喜意,只作担忧状地向那丫鬟允诺道:“你放心,我明日便上门求娶你家姑娘。”   那丫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瞧着成惘如此真挚的神色,总算是欣慰地笑出了声。   *   成国公世子与礼部中丞家嫡女的婚事定在了次年开春,比苏景言的婚事要晚上一个月。   陈氏听闻此事后,慨叹着说道:“办的这样急,只怕是闹出了人命。”   苏荷愫不语,只在脑海里回忆着沈清端的身量。   究竟该纳什么尺寸的鞋底?   陈氏慨叹完别人家的婚事后,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幼女身上,话语间尽是释然之意:“等到了明年九月,办完了所有的大事,我也要去庄子上闲散两日。”   苏荷愫闻言则将手里的针线筐递给了碧窕,亲昵地凑到陈氏的怀中,笑盈盈地说道:“到时我陪着母亲一起去罢。”   陈氏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揶揄道:“那姑爷呢?莫非让他独守空房不成?”   丫鬟婆子们俱都笑作了一团。   饶是苏荷愫平日里脸皮颇厚,如今也是被打趣得羞红了两腮。   见苏荷愫似是恼了,陈氏忙笑骂了几个丫鬟几声,并道:“你父亲说,明日沈公子也随我们一起去徐家。”   “他去做什么?”苏荷愫顾不上羞赧,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陈氏接过红袖递来的手炉,塞在幼女手里后,才说道:“你爹爹不爱与我说外头的事,只知是去拜访徐大人,并不与我们在一处。”   苏荷愫这才收起了心中的疑惑,一时便又想起长姐有孕一事,痴缠着陈氏说道:“明日母亲可要为长姐撑腰,绝不许徐夫人给姐夫安排通房。”   思及长女那绵软可欺的性子,陈氏也只得嗟叹一声,而后则说道:“自是不会让她插手你长姐房里的事,我已让你长姐将绿枝提为了通房,她也是愿意的。”   论到此处,众人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菡萏。   红袖照例向陈氏禀告菡萏的近况,只说:“她如今是收了性子了,每日只浇花剪叶,还说要到太太跟前来磕头呢。”   “这便也罢了。”陈氏不是个硬心肠的人,闻言便让红袖多照拂菡萏几分,“等言哥儿大婚后,我会为她挑个人品周正的管事,到那时再来谢恩吧。”   红袖听罢霎时红了眼眶,只是泫着泪不肯让它落下来。   *   翌日一早,徐致便亲自候在了家门前的泰山石阶下。待六驾马车行止后,方才搁着车帘说了一句:“小婿徐致见过岳母。”   陈氏这才由苏荷愫搀扶着走下了马车,与徐致说笑了几句后,才走进了徐家的大门。   因是在长姐与姐夫家中,苏荷愫便也不显得十分拘谨,笑盈盈地与陈氏说起了话。   徐致瞟了她一眼,而后则汗涔涔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徐老太太已在前厅候了许久,陈氏依着规矩唤了她一声老太太,再要躬身行礼时却被徐老太太死死拦住,只道:“受不住国公夫人这等大礼。”   这便也罢了,陈氏又向徐老太太引荐了苏荷愫:“这是我那个宠坏了的女儿。”   徐老太太握着苏荷愫的柔荑称赞了一番,拿出事先备好的表礼后,才将徐家的几个庶女唤了出来。   徐老太太知晓陈氏担忧苏月雪,是以略请她坐了一坐后,便笑眯眯地说道:“老身身子不适,恐招待不周,还是请国公夫人去致哥儿院里坐坐吧。”   陈氏心里正惦念着长女,当即便辞别徐老太太后,由徐致领着往松涛苑走去。   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时,陈氏盯着徐致的背影瞧了许久,冷不丁地问了一声:“姑爷,今日怎得没瞧见你母亲?”   徐致身形微微一僵,呼吸也抑制不住地紊乱了起来,只是他掩饰的极好,顷刻间又神色自若道:“母亲病了。”   一行人已到了松涛苑院门口,陈氏也不再追问,左不过是些内宅倾轧的手段罢了,只要苏家一日不倒,便没人能欺负得了长女。   松涛苑院门大敞,苏月雪身披褐色大氅,正略显焦急地立在那儿。陈氏忙握着苏荷愫的皓腕赶了上去,劈头盖脸地数落道:“都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说着,便支使着绿枝、秋竹等人将苏月雪搀回了松涛苑的里屋。   里屋已烧起了地龙,一撩开帘子便是一阵热气融融的暖意,苏荷愫瞧了眼屋里琳琅满目的陈设,总是为长姐高兴了几分。   徐老太太瞧着便格外疼爱徐致,纵使徐夫人要闹些幺蛾子,总有徐老太太为长姐和姐夫做主。   徐致不便进屋打扰她们叙旧,便在耳房内坐定了下来,苏月雪忙让绿枝去伺候他。   陈氏将这一幕瞧在眼里,虽是不赞成长女这般安排,却也未曾出声阻拦。   世家大族里,但凡正妻有孕,断没有哪家公子不收用通房丫鬟的例子。   “母亲这一回带来了两个略懂些医术的婆子,你平日里的吃食总要过了她们的眼才是。”陈氏小心翼翼地嘱咐苏月雪道。   苏月雪环住了陈氏的胳膊,听着母亲劳心忧神的嘱托,心间涌起一阵阵酸涩之意,催得她红了眼圈,只道:“还是母亲疼我。”   陈氏立时住了嘴,皱着眉细问她道:“是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苏荷愫也从软塌上起身,围在苏月雪身旁仔细地端详了她一番,见无任何异样后,才说道:“是姐夫还是徐夫人?”   面对母亲和幼妹,苏月雪也不敢隐瞒,便将昨日的事和盘托出。   陈氏霎时沉下了脸,重重地拍了两下桌案后,才说道:“她竟敢当着你的面说这么难听的话?什么肌肤黝黑似下人,我瞧着她才是个黑了心肠的蠢妇人。”   苏荷愫也被这话气了个够呛,连秋竹奉上来的茶水也没瞧见,竟转身不小心撞了上去。   幸而那茶水不烫,是以只弄湿了苏荷愫胸前的一大片衣衫,陈氏止住了怒意,因怕苏荷愫着凉,便让碧窕与绿韵陪着她西间去换衣衫。   苏月雪也担心幼妹会着了风寒,便让秋竹去隔间将自己那件狐皮大氅拿来,让苏荷愫披着大氅再去西间。   见苏荷愫离去后,陈氏才细问了绿枝有无被徐致收用一事。苏月雪窘着脸点了头,陈氏便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叹道:“女人总有这么一遭。”   绿枝事小,那蛮横无理的徐夫人事大。   陈氏虽在旁人嘴里是个再心善不过的人,可事涉儿女,她便也不再似往日里这般好说话。   她思索了半晌,而后对红袖说道:“去给老爷递信,让他找徐大人聊聊这事。”   苏月雪不欲将此事闹得这般难堪,当即便要劝一劝陈氏,谁知陈氏却反而数落她道:“若这一回不让她长了记性,她还当你是好欺负的。”   苏月雪这才悻悻然地噤了声。   而西间正在换衣衫的苏荷愫也在为了此事气恼,长姐在她心里犹如世上最璀璨的明珠,可那徐夫人竟说话这样难听。   以长姐这般良善的性子,往后还不知要怎么被她欺负了去。   她正在神游太虚之时,忽而瞧见西侧间最里头的雕花窗未曾阖上,怪道有阵阴冷之风拂到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   苏荷愫不以为意,正欲偏头收回自己的目光之时,恰好在雕花窗窗棂处的一点点缝隙里瞧见了一身墨色的长衫。   刹那间,那点墨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是谁偷窥呢? 第12章 、山花   换好衣衫后,苏荷愫便拧着柳眉沉吟了起来,连碧窕与她说话也听不见。   临走时,她又瞥了眼那未曾阖上的雕花窗,只盼着方才是她眼花了才好,否则又会是谁立在那缝隙处偷窥着自己换衣?   倏地,苏荷愫心里升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偷窥自己的那人……会不会是沈清端。   转念间,她又嗤笑了自己一声。   若真是他,她心里还能高兴些。   正屋内,陈氏已将内宅里的手段统统传授给了苏月雪,如今正躺在软塌上支使着婆子们将她带来的药材收拢装箱。   “都是娘娘赏下来的药材,两位嬷嬷自会替你煎煮熬药,你只别嫌苦就是了。”陈氏说话间便瞧见了帘帐外的苏荷愫。   “杵在那儿做什么?”陈氏朝着苏荷愫招了招手,并让红袖将手炉递给了她:“快暖暖手。”   苏月雪也一脸殷切地望着幼妹,见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后,才笑盈盈地说:“妹妹穿淡紫色的衣裙也好看的很儿。”   苏荷愫面庞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迎上长姐关怀的目光,心口处憋闷得仿佛嵌了一块大石一般。   她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面色如常地说道:“长姐,姐夫去了何处?”   苏月雪怔愣了一下,而后才红着脸道:“在耳房那儿。”   陈氏知晓长女脸皮薄,便数落苏荷愫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姐夫不在,我们母女三人才好说说体己话呢。”   苏荷愫压下心内翻涌的慌乱之意,搂住陈氏的臂膀,亲昵地笑道:“可长姐过的好不好,最要紧的还是姐夫,母亲该将他叫来好好嘱咐一番才是。”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陈氏听后果真让红袖去耳房里将徐致唤来,并道:“是该嘱咐嘱咐姑爷一番。”   一刻钟后,红袖才踩着略显紊乱的步伐回了正屋,进屋的第一眼先去瞧苏月雪,接着才回禀陈氏:“耳房叫了水。”   陈氏沉下了脸,抿着嘴不再说话。苏月雪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黯然伤神,一息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枝这丫头。”陈氏气恼着说道。   苏月雪却为绿枝说好话:“总是我叫她过去的。”   苏荷愫一言不发,心里愈发惴惴不安。   若那人真是姐夫,他回了耳房后用与绿枝行事的幌子撇清自己的干系。   如此深沉的心计,比那难堪的偷窥一事更让她害怕。   *   苏荷愫一连几日都不甚开怀,陈氏忙着为苏景言备彩礼,只在夜间落钥之时问起苏荷愫的起居之时。   红袖便忧心忡忡地说道:“三小姐瞧着病恹恹的,别是那日染了风寒。”   陈氏这才将绿韵唤来上房,细细地问过苏荷愫的身子状况后,方才叹道:“明日带她去大国寺上香,也让她松泛松泛。”   闺阁女子出门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清楚。   是以苏荷愫听闻陈氏要带她去大国寺上香后,一别前几日的阴霾,笑盈盈地换上了那身墨狐皮的大氅。   大国寺素来是达官贵人家女眷们惯爱来上香的清净之地。   陈氏出手阔绰,香火钱一给便是一千两银子。主持瞧见承恩公府的轿旗后,便已在后院内备好了最干净的雅舍。   苏荷愫在菩萨跟前为长姐求了几支签,便带着碧窕、绿韵等丫鬟往大国寺的后院里走去。听闻那儿开了大片大片的山花,姹紫嫣红的花骨朵儿开在佛门圣地,自是别有几分意趣。   方才绕过回廊,苏荷愫已嗅到了那芬芳的花香味,神魂皆被牵了过去。   “乡巴佬——”   一道清丽的女声打断了苏荷愫的神思。她转身一看,便见德阳县主正在东边的凉亭里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德阳县主乃是大长公主的嫡长女,自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因此也养就了一副嚣张跋扈的性子。   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狐皮大氅,鬓发里簪着的玉簪上镶着一颗硕大的东海明珠,身下那双鹿皮锦靴踩在回廊上发出的闷响酸得苏月雪牙疼不已。   这位县主最爱与她过不去,回回皆要将她欺负得颜面尽失才肯收手。   “见过德阳县主。”苏荷愫恭声行礼后,便干脆垂着头不去看她。左不过是被奚落嘲笑一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德阳县主已走至她身前,瞧着她如此乖顺地向自己行礼,心里微微有些纳罕,便笑道:“乡巴佬被退了一次婚,脾气瞧着也好多了。”   苏荷愫不答,就当是成惘先退的婚好了。   她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却让德阳县主不高兴了,乡巴佬怎么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前的伶牙俐齿呢?   “你家中有谁过世了吗?”德阳县主颇为疑惑地问苏荷愫,若不是因为伤心,她怎么都不反驳自己了?   苏荷愫也不生气,实是和这个被骄纵惯了的县主没什么话好讲,只回道:“县主若无事的话,臣女先走一步。”   说罢,便真要转身离去。   德阳县主急了,便去攀扯她的胳膊,并道:“我知道了。你是喜欢成惘,被他退婚了以后太过伤心,这才性情大变。”   “……”苏荷愫无语凝噎。   德阳县主却将她的沉默视作默认,生平头一次生出了纠结不已的心绪,好半晌才开口:“他并非良配。”   苏荷愫莞尔一笑,轻声与德阳县主说道:“谢县主关心,是我这两日身子不适,不能陪县主玩耍了。”   说罢,便又躬身行了礼,这才施施然地离开了回廊。   留德阳县主一人愣在了原地,窘红着脸讷讷道:“哼,我才不是要你陪我玩的意思。”   *   苏荷愫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迎着后院里凛冽的寒风走了许久,总算是瞧见了漫山遍野的山花,紧绷着的愁绪也迎刃而解。   碧窕与绿韵也不敢出声惊扰她,二人皆从这几日枫泾院格外沉静的氛围中察觉出了些端倪,只是不敢往深处想罢了。   姑娘从徐家回来后便如此沉郁,多半是与徐家的人有关系。   苏荷愫思绪放空,不知在空地处立了多久,直至站的双腿酸麻之时,才淡淡开口:“回去寻母亲吧。”   方欲转身,却见正对着她的回廊上立着个份外熟悉的身影,定睛细看,便是她未来的夫婿沈清端。   她让碧窕、绿韵两人退到外沿,缓步朝着沈清端走了过去。   沈清端今日仍穿了那件墨色的对襟长衫,苏荷愫庄重且真挚地打量了他一回,照着记忆里那人的身量比了比,而后才叹息道:“你生的好高。”   起码比那日在窗外偷窥她的人要高上许多。   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自认见过颇多世面的沈清端默了下来,好半晌才出声反问:“苏小姐不喜欢身量高挑的男子?”   否则,她为何要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苏荷愫陷在自己混乱的情绪里,并没有将沈清端的话听进耳中。   沈清端望着眼前面容姣美、身姿娴雅的苏荷愫,实是无法将她与当年那个流着哈喇子且围在自己身边疯跑的女孩儿重叠在一块儿。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沈公子可要去瞧瞧那儿的山花?”苏荷愫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后,水凌凌的灵透杏眸攥着沈清端不放。   沈清端本有要事在身,可被苏荷愫这般殷切的眸光一盯,竟是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到了前头盛放山花之处。   微风将扎根于地的山花吹得摇曳生姿,苏荷愫阖上眼嗅了嗅沁人的芬芳,而后回身对沈清端笑道:“我想问沈公子一个问题。”   杏眸流转、香腮嫣粉。衬着妍丽的山花,嫣然一笑后,蓄着摄人心魄的清艳。   可沈清端却好似不曾瞧见这等动人的美色,眸光清亮地说:“好。”   “昨日沈公子是否去了大理寺少卿家?”苏荷愫问。   沈清端皱着眉,愈发不解其意:“去了。”   得了这样的答复,苏荷愫便朝着沈清端赧然一笑:“得罪了。”说着,便伸出手抚上了沈清端的衣衫下摆。   触手可及的是粗粝的棉麻质感,并非那泛着熠熠光泽的锦缎布料。   苏荷愫的心一点点地灰败下来,杏眸里盈着的光亮霎时变得黯淡无比。   可她到底是不死心,最后问了一句:“你可有去过徐家的后院?”   沈清端眸色闪烁,将苏荷愫的神色尽收眼底后,沉声说道:“并未去过。”   “我明白了。”苏荷愫再难维持方才的笑意,几乎是哭丧着脸说道:“有劳沈公子。”   她确信了偷窥自己的人是徐致。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告诉母亲还是告诉长姐?告诉了又能怎么办?   她凝神思索了许久,耳畔却未曾听见离去的脚步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撞进沈清端泛着泠泠深意的眸中。   他说:“这儿没有供女眷梳洗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哭,若是哭了,就会被其他人发现。   苏荷愫一下子便听明白了沈清端的言外之意,不知怎得竟是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泫然欲滴的泪珠模糊了她的视线。   而后,她听见身后那人似是无奈似是叹惋地说了一句:“你受了什么委屈?能与我说说吗?”   作者有话说:   小沈!你是不是动心了啊? 第13章 、宫宴   苏荷愫不愿意将家丑之事说与沈清端听,只随意搪塞道:“没受委屈,是风沙迷了眼睛。”   沈清端也不拆穿她,视线落在那漫天遍野的山花处,挺直了脊背立在她身后,正巧替她挡住了从远处袭来的凛冽秋风。   远处的碧窕与绿韵瞧着如神仙璧人般的两人,感慨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却因一阵刮疼脸颊的秋风拂过而生生咽了下去。   *   来年开春之时,苏景言娶了镇国公家的嫡长女,这场婚宴声势浩大,连皇太子也亲自观礼吃席,令承恩公府蓬荜生辉。   子时,劳累了一日的苏山与陈氏窝在正院里说话,提到今日皇太子来观席,俱都面露愁色,久久无言。   “罢了,娘娘怀上了龙裔。咱们苏家便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陈氏泪眼汪汪:“我只盼着孩子们能平平安安。”   苏山将陈氏搂进怀中,一如当年农忙时抚慰累伤了腰的妻子:“别怕,一切皆有我在。”   于氏进门的第二日,宫里的苏贵妃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陛下龙心大悦,旋即为五皇子赐名永哲。   新媳妇进门的第二日皆要拜见公婆。往上房请安时,苏景言小心翼翼地护住妻子于氏,引得不少丫鬟和婆子皆侧目偷偷瞥了过来。   于氏早已羞红了双颊,欲将自己的柔荑从苏景言手里抽出,苏景言却怎么也不肯。   他毫不避讳丫鬟婆子们打量的视线,光明正大地像苏府诸人展示他对新婚妻子的喜爱。   于氏娴雅大方,出身名门且无半分骄矜之气。昨夜里,苏景言一掀开红头盖后,便如毛头小子般扭捏了起来。   说句不怕人打趣的话,他似是在梦里见过于氏一回的。   苏山出手大方,赠了于氏一块价值不菲的古玉,陈氏则拿出了一套红玛瑙头面,并家中库房钥匙和中馈账本。   于氏正要推辞之时,陈氏却将钥匙和账本递给了她的贴身大丫鬟扶鸾,并笑着嘱咐道:“好容易才将你盼进了门,也让我躲躲懒吧。”   于氏一时心内震荡不已,望着那账本的眸子略微有些发红。   她本是定下了入主东宫的前程,却因父亲受陛下猜忌而被迫嫁进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虽富贵昌盛,可又如何能与东宫相比?于氏本已是万念俱灰,谁成想嫁进承恩公府不过两日,便已体会到了夫君与公婆的好处。   夫君苏景言少年情热,待自己极尽温柔。   公公慈祥,婆母瞧着又是个实心人,没有半分要磋磨自己的意思。   苏荷愫本正在抿茶出神,忽见嫂嫂于氏似是要落下泪来,便忙搁下茶盏,笑吟吟地起身道:“嫂嫂送我的荷包针线好生齐整,可否教教愫儿?”   被苏荷愫缠着一打岔,于氏只好收起了泪意,温声指点起她针线活上的要领。   于氏身边的丫鬟俱是再灵巧不过的女子,一听闻苏荷愫对针线活感兴趣,便把手边新奇的花样子俱都送去了枫泾院。   苏荷愫感念沈清端那日在大国寺的相伴,便亲手为他缝制了长衫和寝衣,因怕他不喜那青竹墨底的纹样,便又在扇套上缝了仙鹤纹样。   “待哪日遇上他,再问一问就是了。”苏荷愫捏着那扇套,喃喃自语道。   碧窕与绿韵俱笑作一团,只嘴上不敢揶揄苏荷愫罢了。   *   五皇子永哲满月那一日,明诚帝龙心大悦,非但在华清池大摆筵席,更罕见地准允了苏贵人的亲人们进宫觐见。   这两年来,除了年末宫宴上遥遥一见,苏贵妃已许久未曾见过苏家亲人,得了圣旨后,一时便激动得便要落下泪来。   身旁的大宫女含珠忙劝解道:“娘娘,月子里可不能落泪,仔细落下病根。”   苏贵妃恍若未闻,只当含珠是个死人。含珠也不窘恼,只面色如常地端来了参汤,似笑非笑地说道:“娘娘,该喝药了。”   苏贵妃终是抬起了闪烁着惧意的美眸,在含珠灼灼目光的相逼下,喝下了那一大碗参汤。   苦药入喉的滋味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含珠退下后,苏贵妃才如同卸了力气般瘫倒在了美人榻上,泪水顷刻而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幸而,她不是个将愁苦埋在心底的执拗性子,流了一通泪,心中的憋闷便也消散了不少。   翌日一早。   陈氏便带着儿媳于氏和苏荷愫进了宫,由太监们领着先去拜见了太后,得了些赏赐后,方才迈步进了永乐宫的大门。   陈氏一进院门,便忍不住蹙起了眉。   宠冠六宫的苏贵妃所居的宫殿,也实在是太冷清了一些,庭院里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太监。   身旁的太监乃是在宫中浸淫久了的人精,一见陈氏的神色,便出声解释道:“贵妃娘娘生育五皇子时遭了大嘴,便落下了耳鸣的病根,因此陛下才削减了永乐宫的人手。”   陈氏心中冷哼了几声,面上却做出一副荣幸之至的谦恭模样来:“如此,倒是陛下疼爱娘娘所致了。”   那太监但笑不语,将陈氏等人引至永乐宫前殿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含珠立在廊下候了许久,朝着陈氏等人行了全礼后,便替她们撩开了前殿的门帘。   寝殿里的苏贵妃险些要将那窗隔盯出个花来,好容易听见了嫂嫂的说话声,一时便抑不住地要出门去瞧一眼。   可身后的刘姑姑眼风已递了过来,眸中警告之色再明显不过。   苏贵妃只得悻悻然地靠坐在迎枕上,手里不停地揉捏着玉佛串子,触及那冰冷滑腻的质地,以盼能消弭自己心中的惶惶不安。   陈氏进殿后,便直直地往苏贵妃所在的内寝方向走来。   刘姑姑先行一步,将陛下所赐的百鸟朝凤插屏搬了出来,突兀地横在苏贵妃身前。   陈氏与苏荷愫皆是面色一滞,那刘姑姑却一板一眼地说道:“娘娘身子不适,又是在月子里,不好染上什么病根。”   陈氏听罢只得叹息了一声,由刘姑姑领着遥遥地坐在插屏后头。   “娘娘近来身子可好?”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贵妃不答。   陈氏正纳罕之际,却听得她绵软又竭力增添气势的话语响了起来:   “刘姑姑,本宫要与嫂嫂说些体己话,你退下吧。”   “怎么?莫非是本宫的话不管用了?”   *   夜色已近,华清池却张灯结彩,处处彰显著宫中的权势与富贵。   明诚帝与孙皇后二人坐在上首举杯与臣下共饮,苏贵妃不过亮了亮相,便由宫女们搀扶着退了出来。   苏荷愫与陈氏坐在下首第一排,恰好能将苏贵妃离去时的惧意瞧个清楚,两人心里皆苦涩得难以言喻。   从前不知晓苏贵妃在宫里这般难熬,如今知晓了,却也没有法子帮她。   于氏不好直言安慰婆母和小姑子,只得为她们二人斟了两杯果酒,笑道:“母亲,五皇子这般活泼爱动,瞧着便是个身体康健的孩儿。”   陈氏眸色愈发黯淡,因怕于氏瞧出什么端倪来,才顺着她的话叹道:“正是呢,只要五皇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娘娘的日子便不会差。”   苏荷愫连着喝了好几杯果酒,丝丝清凉果香入口,方才浇灭了心中的几分愁绪。   碧窕见她烦闷,便随手指了指西侧席位上的徐家人,并道:“徐老太太竟也来了,只可惜大小姐快临盆了,不能来参加宫宴。”   苏荷愫顺着碧窕指的方向瞧了过去,恰与迎头望着他的徐致四目相对,她立时移开了视线,胸口处涌上了一股恶寒之意。   他竟还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打量自己?   许是苏荷愫眸色里的嫌恶太甚,未过多时,徐致便举着酒杯走到苏山与陈氏身前,恭恭敬敬地问好后,才笑着对苏荷愫说道:“你长姐这几日一直念着你,正想让你去陪陪她呢。”   陈氏笑言:“过两日我便带着愫姐儿去瞧她。”   苏荷愫落在膝上的手正紧紧攥着自己的一方锦帕,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锦帕的一角竟是被被细汗给浸湿了。   徐致疑惑的目光投来,她才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姐夫,长姐可好?”   徐致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她样样皆好。”   待徐致离去后,苏荷愫只觉得胸口的憋闷之感更甚,这觥筹交错的宴席喧闹至极,令她头昏脑涨得厉害。   是以她便在碧窕和绿韵的搀扶下走去了外间最东边的凉亭处,也好透透气。   本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可她方落座没多久,徐致不知怎得竟寻了过来。   苏荷愫满脸戒备地起了身,正欲出口责备之时,却听得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清冽嗓音响起。   “徐兄竟也在此处。”   倏地,一袭白衣的沈清端从凉亭后侧的石墩处走了过来,夜色余晖半掩半映着他,令他周身上下都笼罩着月夜的清辉。   许是今日苏荷愫喝了太多果酒,又许是由那徒有其表的徐致相衬,苏荷愫一时间竟是觉得他比画像上的仙人还要俊逸几分。   这般念头升起后,苏荷愫双颊便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只得垂首遮掩一二。   “沈兄,你怎么也在这儿?”徐致的话中尽是惊讶之意。   一届清贫门生,如何能在这样宫宴上有着一席之位?   沈清端朝着身侧不肯抬头的苏荷愫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说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徐致这里还不知道沈公子就是和妻妹成婚的那个沈清端   所以没有逻辑问题   下一章真的要大婚了   不能再拖了小夫妻该生小清端和小愫儿了。 第14章 、大婚   徐致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他愣了半拍后,说道:“你就是那位沈清端?”   怪道父亲时常与他在书房品经论道,原是靠着岳父的面子。   徐致本是要趁着与苏荷愫独处的机会探探她的口风,既是半路杀出了个沈清端,他也只得铩羽而归,随意寻了个由头便回了宴上。   夜风徐徐而过,苏荷愫仍是垂首而立,任凭沈清端长叹了几遭都不肯抬头。   绿韵瞥了一眼碧窕,两人极有眼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也好为姑娘和未来姑爷留出些说话的空隙。   “上一回是因他受了委屈吗?”沈清端凑近了苏荷愫几寸,欲瞧一瞧她是不是又红了眼眶。   可苏荷愫却因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而方寸大乱,心口处慌乱得厉害,忍不住抬眸去瞧他漆色的黑眸。   二人只离了咫尺的距离,素白的面容在沉沉的夜色映衬下,让沈清端恰能将上面嫣然的羞意瞧了个清清楚楚。   他站直了身子,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方才说道:“抱歉。”   一声歉语让二人之间的气氛愈发怪异,苏荷愫理不清心口的千头百绪,只得以生硬的话语来掩饰自己的异样:“我没有受委屈。”   说罢又似是觉得少了几分气势,便压着嗓子添了一句:“那日大国寺的事你也不许说出去。”   沈清端这才恢复了往日里的泰然自若,眸子落在凉亭后侧嵌着灯彩的红珊瑚花树上,应道:“好。”   话音甫落。   二人再次沉默不语,气氛比方才还要再恼人几分。   苏荷愫率先出言打破了这等僵持的局面:“你怎么来了?”   问出声后,她便恨不得狠狠咬一口自己这蠢笨的舌头。往日里的伶牙俐齿都跑哪里去了?   “借着国公爷的光,来见一见宫里的世面。”沈清端盯着那红珊瑚花树瞧了许久,眸中皆映出了那火红的底色,烧的他心口滋滋生响。   他曾见过这样一株华贵的火红花树。   只是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沈公子落第过几回?”如莺似啼的娇俏之声响起,打断了沈清端脑海里的絮絮愁思。   他作出凝神思索的模样,而后回道:“似是两回。”   “那是该来见见世面。”   沈清端笑得畅快,镀着泠泠月色,将十数载压在心间的深浅沟壑俱都抛之脑后,只道:“今朝春闱,沈某必然不会辜负苏小姐一片好意。”   苏荷愫嗫喏了几声,到底是贺了他几句“蟾宫折桂”的吉祥话。   未过多时,宫宴里响起了歌舞之声,苏荷愫因怕母亲担忧,便辞别了沈清端,欲走回宫宴侧门。   离去时,她鬼使神差地回望了一刻,只依稀瞧见沈清端凝着愁意的侧颜,与旁的男子比似是有些不同。   她在心里忖度了一阵,说不出究竟是何处不同。   *   八月底,苏月雪诞下一个五斤重的女婴,取名为徐姣涵。   虽是外孙女,承恩公府却也备下了喜蛋、喜糖,分发给左邻右舍。   宫里的苏贵妃另有不少赏赐赐了下来。   金秋九月。   苏荷愫出嫁前一日,被陈氏搂着睡在了上房的碧纱橱里,听陈氏说了一夜夫妻相守之道,才由喜姑姑陪着看了那羞人的画册子。   喜姑姑还欲指点她里头的门窍,谁知苏荷愫却羞得不肯再多瞧一眼,陈氏便笑眯眯地说:“罢了,不必迫着她。”   大婚正日,陈氏与于氏张罗着内院的事宜,苏景言则在外院迎宾待客。   因承恩公府嫡小姐与一清贫书生成婚这事太过令人骇然,是以来观席的宾客们可谓是络绎不绝。   便是往日里与苏荷愫不对盘的那些世家小姐们,也随着母兄一齐备了贺礼上门,心里生的却是要瞧苏荷愫笑话的心思。   堂堂一个闺秀贵女,竟嫁了个一贫如洗的穷秀才。   怪道是农女的出身,目光就是这般短浅。   喜礼行到一半,小厮们将那一百二十抬嫁妆抬到了庭院里。   引得不少宾客议论纷纷。   “那沈家穷的响叮当,苏小姐的嫁妆可能补得上那些缺口?”   “听说承恩公将东街上那一片地段上佳的店铺都给了小女儿,可见那沈公子是祖坟里冒了烟。”   “当真?”   花厅里挨着坐下的秦媛与陆玉皆不屑地笑出了声,目光落到庭院里满满当当的嫁妆,尖酸刻薄的话已脱口而出:“纵有再多嫁妆又如何,还不是嫁了个没用的秀才。”   二人皆与苏荷愫矛盾深重,苏家得势时,还胆战心惊了好些时日,只怕苏荷愫被许给了宫里的皇子。   如今她只嫁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沈清端,心里自然是格外愉悦。   秦媛面露骄矜之色,一旁的陆玉便适时地奉承她道:“秦姐姐生的不比她差,又得了太后娘娘的厚爱,与齐小公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往后自然不该与一个小小的秀才娘子凑在一处。”   这话确是戳中了秦媛的心坎。   可见老天爷眼明心亮,她这般名副其实的世家贵女方能嫁给齐小公爷做正妻,那农女出身的半路子货却只得嫁个秀才。   陆玉瞧着秦媛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样,心里讥笑她要嫁的那个齐小公爷是个圆不溜秋的大胖子,生的十分磕碜,她竟还这般沾沾自喜。   只是面上却不住地奉承道:“听闻那秀才生的也畏畏缩缩,比贩夫走卒还不如呢。”   话音甫落。   前厅便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哄笑声,沈清端便在苏景言等人促狭的玩闹声中走进了花厅,意欲穿过庭院往苏荷愫所在的枫泾院走去。   他一身黑底暗红色喜服,随意挽了长发,眉如泠月眸如叶霜,立在无数儿郎身前,却是里头最出尘夺目的那一个,无端地便让人收起了轻视他的心思。   陆玉余下的奚落话语还未说出口,便被那人清濯的身姿晃得失了神。   这般容色、这般气度的男子,就是要娶了苏荷愫的那个穷秀才吗?   沈清端和煦地应对着苏景言等人的揶揄之声,垂在两侧的手却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目光所及瞧见火红色的喜字灯笼,喉咙处都捎上了两分涩意。   他在紧张。   并且还会继续紧张下去。   “给新郎官出个对子,答出来了才能跨过这处角门。”回廊末端的角门里站了个英姿爽朗的少年,沈清端认得他,是镇国公家的嫡幼子于铮。   他拱手见礼,等着这位少年郎出对子刁难他一番。   “佳男佳女佳缘。”   对子一出,沈清端身后的苏景言不住地拿眼神去瞪于铮。   “良日良辰良偶。”沈清端也未曾预料过这对子会出的这样简单,谢过于铮后便跨步走进了枫泾院。   于铮愕然,茫然无措地问苏景言:“姐夫,这对子我已想了好几日了……”   苏景言一连对上了四重角门里的对子,如今已立在了枫泾院门口。   里头的喜娘已高声叠唱起来,不过一刻的工夫,蒙着红盖头的苏荷愫已聘聘婷婷地走出了闺房。   沈清端将手里的红绸带递给了苏荷愫,两人牵着各自一头的红绸带往承恩公府大门外走去。   新娘入了花轿,新郎骑上骏马。   身后的仪仗队伍开始敲锣打鼓,小厮们也抬起了一百二十抬嫁妆,往西葫芦巷的那处宅子里走去。   拜过天地后。   因沈家过分狭小的缘故,是以宴席便都摆在了承恩公府里。   苏荷愫坐于大红色喜床之上,起初还怀着几分惶惶不安,后头便困顿了起来,连沈清端推开屋门的动静都没有听见。   碧窕和绿韵等丫鬟正欲出声,沈清端却对她们坐了个噤声的手势。   丫鬟和喜婆子们都退了出去。   沈清端坐于梨花木桌旁,盯着那龙凤花烛瞧了半晌,才起身褪下了自己的外衫。   苏荷愫悠悠转醒之时,霎时只觉恍若隔世。她掀下了自己的红盖头,入目所及的便是一处不算宽敞也不算狭小的婚房。   左侧是临窗大炕,正对着喜床的是一套梨花木桌椅,右侧则是供人换衣衫的插屏。   小是小了些,但勉强过得去。   沈清端听得她的动静后,便起身将桌上的合卺酒递给了她,仔细措了会儿辞后,才说:“娘子,该喝茶了。”   这一句娘子臊得苏荷愫脸颊又烧红了起来,到底是婚礼已成,再羞赧也接过了那合卺酒,按照规矩喝下了肚。   喝完合卺酒,两人又相对无言了起来,视线相触后,皆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怪异。   苏荷愫要更为扭捏一些,她想,既是今夜要圆房,这人也该自己主动些。   难不成……难不成还要她自己褪下喜服不成?   沈清端也是窘迫得不知所以。   愣了不知多久,他才放缓了心绪,指了指临窗大炕道:“我睡在那。”   苏荷愫睁大了美眸。   似是有些不解他这话的意思。   不……不圆房了吗?   烛火映衬,沈清端不忍再瞧苏荷愫那怕得半边都在颤抖的婀娜身段,索性和衣睡在了那炕上,并道:“早些睡吧。”   苏荷愫长长地纾出一口气,心里不知是庆幸多些还是高兴多些。   她卸了妆面,躲在锦被里悄悄褪下喜服,阖上眼后又忽然睁开。   她忘了一件顶顶要紧的事。   “夫君,爹爹说你此生不会纳妾。”   “此话可当真?”   作者有话说:   成婚咯   没有圆房,大家可以理解吧。   还不能这么快,愫愫心里肯定也是接受不了的。   让小沈忍忍吧。 第15章 、婆母   夜色寂寂,将傍晚时分喧闹的人声卷落,只剩下些宁静淡远的虫鸣之声。   沈清端躺在临窗大炕上。   耳畔回响着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喜床上的苏荷愫仍在候着他的答话,攥着被衾的指骨尖因过分紧张而泛起了青白色。   漫长的沉默中,她竟是生出了星星点点的泪意。   莫非是爹爹诓她?亦或是沈清端反悔了?   鼻间的酸涩之意磨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娘子抽抽噎噎的声响激得沈清端索性不再凝神思索她话里的深意,倏地脱口而出道:“当真。”   外间倚靠在门槛上的碧窕、绿韵等人个个放缓了呼吸,莲心还搬出了炉罩,只等着听见里头的声响后,便烧水预备起来。   可等了大半夜,婚房内却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   绿韵轻声道:“你们回去歇歇吧,若有了动静,再来替我打下手。”   碧窕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外衫,望了眼狭小的还没有枫泾院一半大的宅子,颇有些沮丧地说道:“该去哪儿歇歇?”   莲心也灰了脸色,指着最西侧的一处小房屋,道:“瞧着只有那一处空屋了,以后咱们几个便要挤在一处了。”   在承恩公府时,碧窕和绿韵皆是一等大丫鬟,吃穿用度与旁的粗使丫鬟自然不一样,如今跟着苏荷愫陪嫁来了沈家,住的却是个连大通铺都不如的狭小屋子。   碧窕收起了怨怼之色,与莲心合力将箱笼抬进那小屋子后,便被里头横布着的蜘蛛网给唬了一跳。   莲心拿扫帚扫开了那些蜘蛛网,又是铺被熏香、又是挪桌拆椅,忙了一通后,本破败不堪的小屋子总算是能住下人了。   碧窕努努嘴,到底是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语来,钻进木板床最里侧,和衣休憩了一会儿。   翌日一早。   莲心将睡得迷迷糊糊的碧窕摇醒,两人胡乱梳洗了一番,便将守了一夜的绿韵换了回来。   临去时,绿韵朝着莲心使了几个眼色。   外头丫鬟们隔着支摘窗问了一声,沈清端也抬眸望向架子床上的苏荷愫,只见她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碧色的罗裙,此刻正娉娉婷婷地端坐在床榻上。   沈清端愕然了一息,瞧了眼外头亮堂堂的天色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是起迟了。   上一回躲懒起迟,还是他少不更事的时候。   许是太过惊讶的缘故,沈清端便侧头赏了赏外头明媚的日光,暖洋洋的光晕从支摘窗的缝隙中洒下余晖,笼罩着沈清端的俊逸面容。   苏荷愫一仰头,入目的便是沈清端对着日头凝神不语的模样,日光拂来,倒真有几分出尘如仙的气韵。   她嗫喏了两句,说道:“夫君,该去向母亲请安了。”   她好歹也是通读过《女德》、《内训》的大家闺秀,便是昨夜侥幸逃过了圆房之忧,今日却不能逃了给婆母请安一事。   沈清端这才收起了慵懒的神色,翻身下炕后便绕道去了插屏后头,“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响起后,苏荷愫忍着羞意问了一句:“夫君,可要我帮忙?”   走进婚房的碧窕与莲心适时地停住了步子,不欲惊扰小姐与姑爷的独处时机。   好在沈清端已换好衣裳走了出来,迎面撞上苏荷愫探究的目光,说道:“先用早膳吧。”   厨娘是从前枫泾院内的小管事,因知晓苏荷愫的饮食习惯而陪嫁来了沈家,一早便跑到城西去采买了些吃食,三两下的功夫便置出一席精致的菜肴来。   那厨娘已提来了食盒,正等着苏荷愫的传唤,可苏荷愫却眨着水凌凌的杏眸,不解地问道:“夫君,不该先去婆母那里请安吗?”   她脱口而出的这一句夫君,也并未拿腔作调,捏软了嗓子。却不知怎得让沈清端心口一烫,细细密密的灼热之感,令他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沈清端清了清嗓子,答道:“母亲身子不好,起的迟些。用了早膳再过去也来得及。”   苏荷愫听罢也不再坚持,既是婆母起的迟,她这个做儿媳的自然不该早早的去叨扰了她。   况且她昨日空了一夜的肚子,如今也实在是有些饿了。   碧窕和莲心将食盒提了进来,在梨花木桌上摆出了十余道精致的菜肴,苏荷愫喜不自胜,目光落在那亮盈盈的胭脂鹅脯上。   莲心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苏荷愫这才意识到她已为人妇,万事都该以夫君为先,便用筷箸夹了一块胭脂鹅脯,放到沈清端的碗碟里。   “夫君,这鹅脯好吃极了。”眉目殷切地仿佛要淌下口水来。   顶着她灼灼的目光,沈清端尝了一口那鹅脯,而后轻声赞道:“嗯,很好吃。”   苏荷愫笑得眉眼弯弯,滔滔不绝地与沈清端说起这胭脂鹅脯好吃的诀窍,一点儿也没留意到后头那两个脸色涨红的丫鬟。   碧窕与莲心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无奈之色。   哪怕是在人前装的再好,只要一谈到吃食,她家姑娘就欢喜得难以言状。   只是在姑爷面前怎么也得遮掩一二,哪儿有大家闺秀如此馋嘴馋神的道理。让康嬷嬷瞧见了,又是一通挂落。   沈清端并不重口腹之欲,且日复一日地浸没在仇恨里,他似乎早已失去了对美食的品鉴能力,只剩下裹腹填饱的欲.望。   可今日被苏荷愫酿着鲜亮生机的话语一勾,竟将许久未见的馋虫都勾了出来,顺着她的欢声笑语,将这一桌早膳吃了个八分饱。   撤下早膳后,沈清端方才领着苏荷愫去东边的堂屋里拜见母亲,统共只走了十来步路,便听得屋舍里传出了一阵咳嗽之声。   沈清端面露凝重之色,忽而伸出手环住了苏荷愫不盈一握的细腰,将碧窕与莲心两个丫鬟隔绝在外,领着新婚妻子走进了正堂。   自他的指尖搭上苏荷愫的腰部时,她便讶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双颊红艳欲滴,脑中慌乱得嗡嗡作响。   里屋内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妪正斜躺在木榻里,身边立着个总角年岁的小丫鬟,正吃力地端着药碗,意欲服侍老妪喝下苦药。   沈清端忙上前去接过了那药碗,不知从何处寻出了一只木蜻蜓,塞在那女孩儿手里后,便朝着窗外喊道:“小五。”   片刻后,一个清清秀秀的书童便跑了进来,与苏荷愫见过礼后,便一把将女孩儿抱了出来。   这时斜躺在木榻上的曾氏也终于瞧清楚了沈清端身后的苏荷愫,如娇似玉般的妙人儿,穿着织金为底的罗缎,耀眼夺目的很儿。   方才序哥儿便是与她紧紧相贴着走了进来,瞧着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璧人。   曾氏心里高兴,连那灼嗓子的药也不觉得苦了,边喝着边一脸慈爱地打量着苏荷愫。   苏荷愫也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中抽身而出,依着往日里康嬷嬷的教导,走至曾氏身前,屈膝行了个全礼,柔柔地唤了一声:“母亲。”   曾氏笑呵呵地应了,便从那双似枯木般瘦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只通身碧玉的镯子,将那镯子递给了苏荷愫。   苏荷愫本不想收,可瞧着沈清端清亮的眸子向她望来后,便笑着收了下来。   曾氏身子不好,只躺在木榻上笑吟吟地听苏荷愫说话,因她瘦削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疲色来,苏荷愫才起身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曾氏纾出了一口气,扶着沈清端的手叹道:“序哥儿,奶娘很高兴。”   一口蹩脚的官话,搀着青州浓浓的乡音。   沈清端回握住了曾氏的手,璨若曜石的黑眸里凝着几分心疼之意。   他知晓曾氏方才为何一言不发,是她怕苏荷愫这般出身大家的贵女会耻笑她的一口乡音,继而瞧不起自己。   前几年也有人曾上门打听过他的婚事。   那些小姐们虽中意他的样貌,却要么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一口乡音的曾氏,要么嫌弃他赁下的这一处三进宅宇。   沈清端也乐得自在。   他要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青云路,并不愿牵扯上她人的身家性命。   最好是独来独往,了无牵挂。   思及此,沈清端也讷讷不语了起来。   他也不明白那日他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应下苏山娶妻一事,到底是为了让奶娘能亲眼瞧见自己成家立业,还是为着还昔日的恩情。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明日我再请陆神医下山来为奶娘看诊。”说罢,沈清端轻抚着曾氏的背部,如幼时她哄自己入睡般温声念起了些诗词。   曾氏困倦极了,果真渐渐阖上眼皮,只是临入睡前,仍是不忘操着一口乡音念叨道:“我们序哥儿苦了半辈子,往后就不苦了。”   “夫人,序哥儿娶了个美娇娘,模样水灵灵的,和序哥儿登对极了。”   “老爷,序哥儿诗词写的极好,您大可放心了。”   曾氏渐渐地止住了呓语,眼角也沁出了些泪花,沈清端便替她掖好被子,又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泪水,才吩咐小五点起熏笼后,而后木着脸走出了正堂。 第16章 、贺礼   从曾氏屋里走出来后,苏荷愫便与丫鬟们商议起了置放嫁妆一事。   粗使婆子们昨夜里在柴房囫囵了一夜,此刻已换好了干净的衣衫,齐心将暂放在院角的嫁妆箱子搬进了新房里。   沈清端赁下的宅子里除了婚房和曾氏所住的正堂,便只剩下一间辟开来的书房和两间供仆妇丫鬟们所住的屋舍。   苏荷愫思忖了一番,仍是对着那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一筹莫展。   嫁妆太多,实在是没有地方安置。   恰好沈清端从正堂里踱步走了出来,朝着她淡淡一笑后,便走进了书房里。   小五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苏荷愫便将临到喉咙口的“夫君,嫁妆箱子该放在何处”生生咽了下去,犹是觉得不够,还吩咐莲心:“给他泡杯清心宁神茶。”   莲心应下,翻箱倒柜地寻出了苏荷愫自制的茶包,嵌了点梅花瓮里的雪水,沏了杯四散飘香的浓茶,端去了书房里。   沈清端正靠在那四方桌案后提笔写字,脸色也称不上冷凝,只是那低敛眼眸的睫上好似铺上了一层寒霜,唬得莲心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茶盏。   她也不知为何,每回见了姑爷心里总是忍不住发憷。   明明她也算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丫鬟。   沈清端听见茶盏搁在桌案的声响后,方放下了手里的羊毫,抬眸认清来人是苏荷愫身边的丫鬟,便道:“多谢。”   莲心赧然一笑,虽则不敢拿正眼去瞧沈清端,却在退出书房前说了一句:“这是姑娘自己调配的清心宁神茶,姑爷且试一试。”   说罢,便落荒而逃。   小五尚有几分少年心性,见沈清端盯着那茶盏久久不语,便上前去揭开了那杯盏,一股柔意万千的清香便扑鼻而来。   “上头还飘着一朵梅花。”小五笑得开怀,眉眼间都染上了几分喜意。   沈清端从小五手里接过那茶盏,闻着那沁人的香味,抿了一口后那双凝结的眉眼也有了几分松动。   “比御赐的大红袍味道还要好些。”   入口回香,清甜不腻。   称得上是匠心独运的好茶。   小五见沈清端心绪转佳,便也顺着他的话奉承道:“是了,这般好意趣的茶,便是咱们家鼎盛的时候也……”   倏地,小五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想补救已是来不及了。   好在沈清端只是低敛下漆眸,轻声数落小五道:“别在夫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小五悻悻然地认了错,专心立在桌案旁替沈清端研磨。   沈清端不过凝神写了几个字,便因外头此起彼伏的欢笑声而停下了动作,他由支摘窗往外望去,恰见苏荷愫正在替她那几个贴身丫鬟打下手。   四人合力抬着一只红漆木雕花箱笼,苏荷愫立在最左侧把着门槛,两道弯弯的柳眉已紧紧搭在一处,秋水似的滟眸里蓄着浓浓的担忧之意。   那箱笼里装了何物,惹得她这般小心翼翼?   “姑娘,那副红玛瑙头面也放在这箱笼里了吧?”莲心苦不堪言地问了一声,手腕处险些使不上力来。   苏荷愫仍是蹙着柳眉,因眼前的箱笼里装着她的心爱之物,故怎么也不敢松懈下来。   待四人合力将这箱笼置于内寝的地砖上后,苏荷愫便火急火燎地打开箱笼,见里头的头面皆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红儿、绿儿、紫儿、白儿都没受伤。”   三个丫鬟一阵无语凝噎。   书房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沈清端也隐隐露出了几分笑影,心间因奶娘沉疴难治而生出的忧愁之意也好似消散了不少。   满盈人间烟火气,说的应当就是苏荷愫这样的人。   小五也半是感叹半是钦佩地说了一句:“夫人竟还给那些头面取了名字?当真是……”   他无措地挠了挠头,实在是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苏荷愫。   前段时日他还不明白公子为何要应下与苏家的婚事。   如今再想来,许是长久浸在无边寂色与仇恨之中的人,也渴望着满是鲜活生气的日子。   安置好了自己的头面箱笼,余下的箱笼苏荷愫便让婆子们都放在了插屏后头,一些古典字画等则放在书房门口,待沈清端用完功后再安置进去。   其余的桌椅等大婚前一日陈氏都已rag下人们抬了过来,婚房里的陈设皆是苏荷愫用惯了的器具,是以有二十来抬箱笼不必费心安放。   再有些安置不下的箱笼,苏荷愫则让婆子们叠在了插屏后头,拿木棍子靠在那儿,也不至于落下来。   忙活好了嫁妆箱子,苏荷愫也靠在迎枕上歇息了一阵,支摘窗半阖,她坐于临窗大炕上恰好能瞧见支摘窗外那一株株生的郁郁葱葱的芥菜。   这一瞧,便将她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她笑盈盈地与绿韵说道:“明日吃芥菜饺子可好?”   如今没了康嬷嬷的管制,苏荷愫于吃食上便愈发肆意了几分。   绿韵听罢只得笑道:“奴婢去问问太太和姑爷。”   苏荷愫这才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她已忘了自己已嫁了人,万事都该想着婆母和夫君才是。   绿韵未曾贸然打扰沈清端,待日头昏黄,小五握着信笺从书房里走出来后,她才立在书房外轻声问了一句:“姑爷,您可吃得惯…芥菜饺子?”   沈清端一愣,旋即放下了手中的笔墨,笑着答道:“吃得惯。”   不消细想,便知是他那位对吃食有独到见解的夫人想吃芥菜饺子了。   绿韵被沈清端漾着莹润笑意的眸子一瞧,立时便窘着脸退了出去。   姑爷定是在笑她家姑娘嘴馋。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晚膳时分。   沈清端先去正堂瞧了瞧曾氏,亲眼瞧着小五将妹妹小月儿抱进后头隔断处安歇后,方才转身去了新房内。   屋内点着四盏烛火,三个大丫鬟正各自端着铜盆和牙具,悄声立在梨花桌后,连声量大些的喘息声也听不见。   而苏荷愫正用手半撑在桌上,半是艳羡半是无奈地望向桌上那露出绿瓤的芥菜饺子。   沈清端暗自叹了口气,将苏荷愫酉时用晚膳这事记了下来,下一回便早些来用膳,省得让她饿着肚子空等。   “姑爷来了。”莲心由衷地笑出了声,将月牙凳拉开后,便引着沈清端坐了下来。   苏荷愫也坐直了身子,笑盈盈地与沈清端说道:“婆母不爱吃芥菜饺子,但爱吃松软的桂花糕,我让东娘送了两碟过去。”   “夫人用心了。”沈清端方才去曾氏房里时瞧见了桌案上摆着的缠枝花样瓷碟,这般清雅别致的器具不用猜便知是出自苏荷愫之手。   得了沈清端这句夸赞,苏荷愫不知怎得倒不似方才那般坦坦荡荡,避着沈清端含笑的眸光,替他夹了一只芥菜饺子后,说道:“夫君,你尝尝。”   沈清端盛情难却,顶着苏荷愫殷切的目光,将那芥菜饺子囫囵吃了下去,预想之中的土腥味并未出现,反而嚼咽中还留有几分余香。   见他吃的香甜,苏荷愫料想着自己已尽了“□□之仪”,便也自顾自地吃起了芥菜饺子。   沈清端不过吃了一只,便搁下筷箸,等着苏荷愫像白日里一般向他讲述这芥菜饺子好吃的诀窍。   只是苏荷愫埋头吃的香甜,一连吃了七个饺子后,还舀了一碗文思豆腐,并些清口的小菜,早已将沈清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饭终了,沈清端略坐了坐后便起身去了书房,时辰尚早,苏荷愫便坐在炕上与丫鬟们玩起了双陆。   小五点起了书房里的灯盏,一瞧见沈清端便笑着迎上前道:“公子今日用了好多,可是夫人那里的厨娘不一般。”   “不是。”沈清端煞有闲情逸致地回了一句。   小五愕然,旋即又颇为机灵地笑道:“我知晓了,那是夫人不一般了。”   沈清端只瞪了他一眼,遂走到方桌后头,将那会试要考的经义典籍拿出来通读了一番。   小五先是默不作声,后来实在忍不住心内的诧异,便问了一句:“公子读这些做什么?”   余下的韬光养晦、深谋远虑之话他却是不敢说出口,只敢轻声嗫喏着一句。   沈清端也不恼,修长的指节轻叩着木底的方桌,笑声显得格外爽朗:“自然是为了杏榜有名。”   “可您……”小五欲言又止道。   公子实在是犯不着走这样的路数,不拘是作伴读还是借着大臣们的路子出仕,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   既如此,公子何必要吃这等苦头?本朝的春闱严苛到了极点,不少人皆病倒在这三日的考试里。   沈清端知晓这自小跟着自己的书童素来爱操心,当即便说道:“这宅子太小了些。”   连夫人的嫁妆箱笼都放不下,他自然不该再韬光养晦下去。   小五听罢这才似懂非懂地闭上了嘴,只候在一侧替沈清端添水加衣。   直至更深露重之时,他才冷不丁惊呼一声道:“公子,我忘了贺公子送来的新婚贺礼。”   沈清端阖上了书,饶有兴致地让小五将贺成送来新婚贺礼拿了出来。   贺成是与他情谊最为深厚的好友,出身金陵贺氏嫡脉,为人宽厚豁达,且也不曾一味地孤芳自傲,颇有几分礼贤下士的文人胸怀。   他送来的新婚贺礼自然也该满溢诗书之味。   沈清端兴致勃勃地揭开那礼盒,恰见里头小心地摆放着一册十分香艳的避火图。 第17章 、回门   未出嫁前,苏荷愫院里的规矩是每三日沐浴一回,如今嫁来了沈家,没有单独的净室,便只得将木桶搬去了插屏后头的隔断处。   虽简陋了些,可比之从前却也有几分意趣在。   绿韵等人将压箱底的暖帘寻了出来,将插屏围得严严实实后,才将那装着银丝碳的烧炭盆放在了木桶旁,仔仔细细地替苏荷愫沐浴净身。   苏荷愫晚膳用的十分尽兴,如今正摆着慵懒的姿态靠在木桶上,时不时地便揉揉绿韵的皓腕,或是捏捏莲心的细腰。   湿漉漉的手闹得两个丫鬟香腮鼓鼓囊囊的,一时连主仆尊卑都忘了,只说道:“姑娘安生些吧,仔细待会儿着了凉。”   平时将“姑娘”二字的称呼听进耳时苏荷愫不觉着怪异,如今却是不确信地说了一句:“成婚后,还该叫我姑娘吗?”   三人俱是动作一僵,面面相觑后说道:“似乎不该这么称呼了。”   非但是该改口称苏荷愫为夫人,连沈清端那儿也不该称姑爷才是。   离了康嬷嬷的管制后,日子是无拘无束。可这些规矩体统之事上则又少了个人在旁周全。   苏荷愫又想起康嬷嬷的好处来,便与三个丫鬟说道:“回门那日再好好请教康嬷嬷吧。”   三个丫鬟应下后,便又各司其职地服侍着苏荷愫洗浴。   外间更深露重,沈清端又通读了几番圣人所述的诗词,方才压下心中的躁动不安,起身往新房里头走去。   还未来得及推开屋门之时,便听得里头响起了一阵如莺似啼般的清灵笑声,再是一些水声溅起的细微声响,和丫鬟们裹着愠怒的抱怨声。   “夫人又将水溅到咱们身上了。”   沈清端顿住步子,意识到里头的苏荷愫正在沐浴后,脑海里冷不丁地便想起了贺成所赠的那一册避火图,上头第一幅画像不就是在木桶里的荒唐事?   为防自己再生出什么不合时宜的绮思,沈清端干脆立在院中四面通风处吹起了冷风,再佐以些金刚经、清心咒之类典籍为辅,这才消去了异样。   他本欲再去书房里挑灯夜战一回,可思及小五已在书房打起了地铺,说不准这个时辰已睡熟了,便也不想再去吵醒了他。   好容易等到了绿韵、碧窕等人走出了新房,沈清端已吹了许久的冷风,一走进热意融融的屋内,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苏荷愫本已着寝衣躺在了架子床上,忽而听得沈清端动静,便立时起身下地,走至他身前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裙,那点单薄得可怜的布料根本遮不住她婀娜的身姿以及那莹润胜雪般的肌肤。   沈清端抬头望天,只答道:“无妨,只是吹了点冷风。”   话音未落,一双软若无骨的柔荑已覆上了他的额头,温温热热的触感激得他浑身一颤。   再是一阵清甜沁人的淡香缓缓飘入他的鼻间。   苏荷愫见沈清端未曾发热,这才拿了从梨花木桌上的果盒里寻出了两片苦姜,替他泡了杯热茶后,说道:“夫君别嫌苦,喝下就好了。”   嗓音循循善诱,好似在诱哄不肯喝药的稚童。   这一句话也将沈清端心内的旖旎绮思驱散了个干净,他赧然一笑,接过苏荷愫手里的姜汤后,一饮而尽。   苏荷愫不知从哪儿变出了几颗蜜饯,晶莹剔透的蜜饯外还挂着一层糖霜,一瞧便知是何等甜舌回甘的滋味。   沈清端接过那蜜饯,轻声说了一句:“多谢夫人。”   这一夜,仍旧是沈清端睡在临窗大炕上,而苏荷愫则躺在架子床上。   回门那一日。   曾氏早早地便拖着病躯起了身,将沈清端这些年交给她的体己拿出了小半,命小五去京城最奢靡的糕点铺子买了数十盒回来。   还有些鹿茸人参的药材,陆神医那日为她看诊时留下来了一些,曾氏便捡出了大半,要苏荷愫带回娘家去。   苏荷愫起得迟些,醒来时已听得绿韵在清点回门的礼单,她往炕上瞧去,沈清端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成婚已三日,她竟是日日都睡迟了。   她也不叫丫鬟们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拿起挂在插屏上的衣衫便自个儿穿了起来,收拾齐整后,才扶着门框微微探出头去。   院门日头正盛,曾氏坐于竹椅子上,正笑吟吟地与绿韵说话,莲心与碧窕和其余婆子们则在清点礼盒,沈清端则在书房内用功练字。   见她醒来,曾氏先笑眯眯地说了句:“愫儿。”这还是序哥儿教她的官话,她昨日已在心里反复练了好几回,如今说出口也不再磕磕绊绊了。   苏荷愫走到曾氏身前,柔声唤道:“母亲。”   因见日光这般耀眼,她便羞赧地笑道:“我可是起迟了?”   曾氏但笑不语。   正在清点礼盒的莲心也停下了动作,叹息着替曾氏回答道:“自是迟了,府里太太已差人来问过了,只催着我们在午膳前回门。”   苏荷愫愈发羞窘,眸光忍不住往书房内的沈清端那儿望去,沈清端也恰巧在凝神瞧她这里的动静,她便鼓着香腮道:“母亲,对不住。是我起迟了。”   可她这夫君既是起的比自己早些,怎得不将她唤醒?   沈清端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与曾氏说笑两句后,便与苏荷愫一齐出门往承恩公府去了。   为着这次回门,沈清端一大早便去东街上租下了三驾的车马,并问了绿韵苏荷愫坐车的讲究。   这类繁琐的小事自然不必沈清端悬心,莲心等人早已将那马车收拾齐整,苏荷愫一坐进去便笑着赞道:“里头可是熏了甲香?”   绿韵笑着应道:“正是,夫人鼻子还是这般灵呢。”   沈清端从座椅下方寻出了一盒糕点,上头是蝴蝶纹样的冰丝月饼,小巧玲珑得十分精致。   苏荷愫还未吃早膳,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瞧见那冰丝月饼后便喜得眉开眼笑,当即说道:“夫君真真是好体贴的心肠。”   倏地,沈清端便因她这话而不自在了起来,好半天才轻声回了一句:“多谢夫人夸奖。”   碧窕、绿韵等丫鬟俱都在捂嘴偷笑,只觉得她家夫人和姑爷瞧着般配的很儿,就像画上的神仙璧人一般。   且她家夫人尚在闺阁时,因康嬷嬷的严苛闺训而将自己天真烂漫的本性压抑了个彻底,如今嫁到沈家后,却一日日地显现出来。   沈家的宅子离承恩公府不过一小段路的距离,马车停下后,苏荷愫便听见外头苏景言爽朗的笑声。   “三妹妹嫁人了怎得还敢睡到日上三竿。”   沈清端先下了马车,苏荷愫则在丫鬟们的搀扶下紧跟其后地走了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红漆木大门前占了大半地方的苏景言。   她蹙着柳眉,疑惑不解地问道:“哥哥,父亲和母亲呢?”   苏景言只顾着去迎自己的三妹夫沈清端,哪里还顾得上回答苏荷愫的问话,一行人进了承恩公府的大门后,苏山才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苏荷愫正想迎上去叫声“爹爹”,却见临到她眼前的苏山调转了方向,凑到沈清端跟前,万般殷切地说了一句:“小女可有叨扰了贤婿?”   苏荷愫无语凝噎,素白的小脸险些胀成了猪肝色。   沈清端的面色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只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岳丈大人过谦了。”   陈氏比苏山来的略迟一步。   好在她先一步留意到了正在望天凝噎的幼女,便将姑爷放在了一旁,肃着容上前数落苏荷愫道:“怎得回门的日子还能睡过头?”   虽入耳的只是些责骂,可母亲好歹不和她那胳膊肘往外拐的父亲一样,眼里只有苏清端,没有她这个女儿。   苏荷愫一时便扑到了陈氏的怀里,说了句:“还是娘对我好。”   陈氏的脸色立时阴沉的吓人,望向一旁沈清端的眸光也凶狠了起来。   幸而苏荷愫立马脱口而出了一句:“爹爹理都不理我,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是娘亲眼里有我。”   这才打消了陈氏心里的不忿。   她嘴上数落着女儿:“这般大了还躲进母亲怀里撒娇,让姑爷瞧了岂不是笑话你?”   可手却将苏荷愫卷起的袖口往下拉了一寸,并道:“外头天寒,进屋吧。”   沈清端跟着苏山去了书房,苏荷愫便跟着陈氏去了花厅里。   花厅里已备好了一桌苏荷愫爱吃的菜肴,于氏早已端着茶盏候在了桌旁。   自花厅外响起脚步声后,苏荷愫雀跃的笑声便没停下来过,直吵得于氏也笑着抱怨道:“怎得三妹妹出了门倒更孩子心性几分?”   丫鬟仆妇们俱都忍俊不禁。   午膳用罢,苏荷愫胃口大开,吃的陈氏频频朝她投去制止的眼神,她却也不加收敛。   好容易吃完了饭,陈氏立刻将绿韵唤了过来,蹙着眉问道:“愫儿是怎么了?”   绿韵踟蹰了半晌,总是不敢欺瞒陈氏,便一五一十地答道:“沈夫人和姑爷都是脾气再好不过的人,夫人没了康嬷嬷在旁规劝,日子便过的松泛了些。”   “哪里是松泛了些,我瞧着是无法无天了。”陈氏铁青着脸说道。   她可不愿让女儿将那些世家规矩、礼仪之说统统都抛之脑后。   姑爷难道一辈子只能是个秀才?   即便是靠着承恩公府、宫里娘娘的提携,将来也总有出仕的时候,非但是不能忘了规矩、礼仪,连贵妇们的社交之道也要学才是。   “一会儿便让康嬷嬷跟你们回沈家,不拘跟谁挤一挤就是了。”陈氏如此吩咐道。   绿韵应是,见陈氏阖上眼,靠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不再说话,当即便要行礼退出去。   她方才直起身子,陈氏便猛然睁开眼睛,问道:“愫儿和姑爷,可有圆房?”   绿韵怔了一下,如实说道:“这两日皆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晨起时瞧见炕上放着一床锦被。”   这便是分床睡的意思了。   陈氏听罢自然担忧不已,凝神细想了好一阵,让红袖从去上房跑了一趟,将那暖.心暖身且助兴的酒交给了绿韵。   “哪儿有成了婚还不圆房的道理?过几日等愫儿和姑爷再熟稔丽嘉些,让她们喝这酒暖暖身子。” 第18章 、羊肉   陈氏仔仔细细地嘱咐了绿韵一番后,便亲自将苏贵妃赏下来的药膳方子誊抄了一遍,一份送去了于氏房里,一份则让苏荷愫带回沈家。   “雪姐儿那儿我已让人送去了一份,愫儿嘴刁,你多看着些。”   绿韵立时点头如捣蒜,态度恭谦到了极点,生怕陈氏再想起在沈家如“脱缰野马”般的情态。   黄昏之时,苏山与沈清端的密谈也告一段落。一出书房,苏山便捋着自己微微泛白的胡须,满眼慈祥地与沈清端说道:“贤婿可要好好对我家愫儿。”   沈清端拱手应下苏山这句话后,由梧桐领着往花厅里走去,苏荷愫也收拾妥当,瞧见沈清端清濯的身影后,便笑盈盈地与陈氏说道:“改日再来瞧母亲。”   本是像娇花儿一样被自己宠在手心的幼女,如今出了门,回娘家瞧自己也得掂量着夫家的意思。   陈氏心内酸涩,只不想让苏荷愫瞧出来,勉力笑道:“少给你娘惹些麻烦,好生侍奉姑爷,早日给沈家添丁。”   提到子嗣,苏荷愫总有几分心虚,羞赧一笑后随意应下。   陈氏不忍亲自将幼女送出门去,只得让两个有份量的仆妇相送。   绿韵与莲心等人忙着安置陈氏给的回礼,苏荷愫便立在马车前等了片刻。   左不过是几息的功夫,那三个丫鬟便能收拾好礼盒,再摆下桥凳,好搀着她走上马车。   她只聘聘婷婷地立在那儿,杏眸落在忙碌的绿韵等人身上,正欲叫那几个净了手的婆子帮一帮她们时,腰间猛地被人收紧。   苏荷愫还未来得及回身去瞧是何人缚住了她的腰时,沈清端如磬泉般的温热嗓音已贴近她的耳畔,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夫人小心。”   沈清端使着力将苏荷愫半搂半抱着扶上了马车,胸膛紧贴着她清丽婀娜的身姿,虽是竭力掩饰,可心跳还是抑不住地加快了几分。   苏府门前那两个来送行的婆子瞧见这一幕,俱都高高兴兴地笑出了声,忖度着待会儿必要去陈氏面前说一说三姑娘和姑爷是何等的恩爱。   苏荷愫自然也听见了她们大大咧咧的爽朗笑声,羞意从香腮爬到脖颈,烫得她飞快地撩开了车帘,一把钻进了车厢里。   好在马车行驶后,苏荷愫已不再害羞。   她也记挂着陈氏教她如何与夫君相处的法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沈清端闲聊了起来。   “夫君可曾听过大虫吃人一事?”   “未曾听闻过。”   “夫君认得的字可有一万个?”   “倒是未曾数过。”   “夫君猜猜我识得几个字?”   “当是数不胜数。”   沈清端虽是话不多,可苏荷愫问的问题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绿韵本欲与苏荷愫说一说康嬷嬷要被差来沈家一事,只是瞧着她家夫人与姑爷聊得融洽,便也不敢出声饶了这等氛围。   莲心与碧窕则有些晕车,阖着眼假寐了一会儿。   沈清端坐在这三个丫鬟的对坐,边回答着苏荷愫天马行空的“抽问”,边留出些心神来打量夫人的这几个丫鬟。   他知晓承恩公府的排场,苏荷愫未出阁时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加起来有二三十个人,可她嫁给自己后只带来了三个贴身大丫鬟和五个粗使的婆子并一个做菜的厨娘。   称得上是寒酸。   沈清端也明白苏荷愫为何要让自己这般寒酸的原因,是她知晓她要嫁去的夫家宅子太过狭小,是以只得削减用度。   日常起居时还凑活的过去,可有些时候总是显得捉襟见肘。   从前他未娶妻时,尚且可以不在乎身家荣辱,行他那韬光养晦的雅事。   可如今已有人将自己当做倚靠。   他不能也不该让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受委屈。   出仕一事,已是势在必行。   *   吃了陆神医的药后,曾氏的精神也好了些。   苏荷愫陪着曾氏说了会儿话后,便让厨娘预备起了晚膳,她先是问了问沈清端想吃什么菜肴,又与曾氏说道:“母亲既是有精神了,咱们便一块用膳吧。”   曾氏却不肯,她如今在外人面前虽称自己为沈清端的母亲,可她到底只是他的奶娘。   奶娘便不能与主子们同桌吃饭。   曾氏执意拒绝??,苏荷愫也没了法子,只得去求助沈清端。   她立在书房外头,满目愁容地说:“夫君,母亲不愿意与我们一起用晚膳呢。”   出嫁后不与身子抱恙的婆子一起用膳,怎么瞧都是她这个做儿媳的不称职。   婆母也未曾让自己端药侍过疾,更别提用膳时立规矩了。   她是当真有些发愁。   沈清端搁下笔墨,先是起身将苏荷愫迎进了书房,而后轻声问了一句:“冷吗?”   苏荷愫一怔,抬眸撞进他满是关切之意的黑眸,又不知怎得不自在了起来。   好半天才回了一句:“不冷。”   “母亲吃饭时喜静,你别往心里去。待来日她身子再好些,咱们再去陪她用膳。”沈清端知晓奶娘执拗的性子,便只得拿话来哄好眼前之人。   他哄人的意图太过明显,话音里微微上扬的示好意味让苏荷愫霎时忘却了方才的忧愁,红着脸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才将夫人哄的眉开眼笑,沈清端这才绕回桌案后继续研读诗书。   晚膳时分。   苏荷愫让厨娘做了火腿炖肘子、蜜灼鹅腿、椒盐羊肉囊饼,酒酿清蒸鸭子①,并几样时兴的青菜小炒。   沈清端温过书后也净手入座,方才拿起筷子预备尝一尝这清蒸鸭子的滋味,外间却响起一阵行礼问安之声。   “老奴向夫人、姑爷请安。”声音粗粝温厚,似是个嬷嬷的声音。   苏荷愫本正兴致勃勃地要与沈清端论些清蒸鸭子的做法,听到这等熟悉的声音后,竟是吓得立马放下了筷箸,挺直了脊背一板一眼地坐正。   沈清端倒是头一回见她这夫人露出这般害怕的神色,对外头立着的那位嬷嬷也起了几分好奇。   他问碧窕:“外头是谁?”   碧窕也好似被吓懵了,垂首理了理自己有几分凌乱的衣襟,将方才搁在地上的铜盆端了起来后,才回沈清端的话:“是康嬷嬷。”   绿韵已撩开门帘将外头候着的康嬷嬷请了进来,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明妇人,穿了身石青色的褂子,乌黑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   她一进屋先是朝着沈清端蹲了个福礼,再与苏荷愫说道:“老奴奉太太的命,来伺候夫人和姑爷的起居。”   苏荷愫心里叫苦不迭,一时间只得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康嬷嬷快起来,莲心快去拿凳子。”   康嬷嬷却推拒了苏荷愫的好意,眸光瞄到梨花木桌上如此丰盛的菜肴,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夫人晚膳怎么用的这么油腻?您的肠胃可受不住。”   苏荷愫不语,任凭着康嬷嬷数落,素白的脸上已只剩凄苦之色。   莲心与碧窕两个丫鬟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生怕露出些动静后便会让康嬷嬷注意到她们。   康嬷嬷对夫人的管制还留有几分余地,对她们这些丫鬟可不会手下留情。   眼前着自己这极爱美食的夫人失去了笑颜,沈清端踟蹰一番后,还是笑着出声道:“康嬷嬷,这些菜夫人只略用两口,多是我爱吃。”   苏荷愫朝着沈清端投去个感激的眼神。   康嬷嬷立时便恢复了脸色,万般尊敬地应下沉清端的话后,从绿韵手中接过帕子,净过手后便替苏荷愫布起菜来。   一场晚膳毕,苏荷愫只用了指甲盖大的一块羊肉,吃了半只鹅腿,一碗粳米饭配着虾皮丝瓜汤。   沈清端倒是吃了好些酒酿清蒸鸭子,只是没了苏荷愫在侧的欢声笑语,他用膳时便也少了几分味道。   一连两日,不论是早中晚膳,康嬷嬷都亲力亲为地为苏荷愫布菜,苏荷愫也好似焉了的鹌鹑一般,整日里不见笑影。   睡到日上三竿这样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平日里的起居出行更是讲究到了极点,那繁琐的礼节连沈清端瞧着都疲惫不已。   曾氏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愫姐儿怎得好似变了一个人?”   沈清端也正有此想。   家里没了苏荷愫爽朗的笑声,总觉得有几分空落落的。连他在书房里看书时,也觉得份外冷清。   是以,他在康嬷嬷强逼着苏荷愫睡午觉安歇后,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与康嬷嬷促膝长谈了一番。   晚膳时分,康嬷嬷便躲懒休息了一回。   苏荷愫喜不自胜,压低着声音吃了好些椒盐羊肉。   并道:“夫君,你可千万不要和康嬷嬷说。”   见她笑意盈盈、十分餍足的模样,沈清端才觉得自己心口缺的那一处被人补上了。   夜里入寝时。   沈清端依旧是靠在临窗大炕上安睡,架子床上的苏荷愫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是晚膳时吃羊肉吃的太多了些,如今积了食,实在是难以入眠。   见她窸窸窣窣的动静更大了几分,沈清端便问道:“怎么睡不着?”   “夫君——”苏荷愫赧然地拖长了语调,趁着沈清端还未答话,立刻道:“我好像羊肉吃多了,肚子有些疼。”   沈清端立时便从炕上起了身,拿起桌案上的烛盏,去瞧架子床上的苏荷愫。   只见她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脸色也苍白的吓人,柳眉已疼痛而扭在了一块。   她疼得直喘粗气,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对沈清端说:“夫君,别告诉康嬷嬷。不然我再也痴不了羊肉了。”   都疼成这样了。   竟还想着吃。   沈清端被气了个够呛,立时去外头将守夜的绿韵唤了进来,自个儿则只套了件外衫便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绿韵一瞧见苏荷愫捂着肚子呼痛的模样,也不听她的祈求,立刻去将康嬷嬷唤了进来。   幸而康嬷嬷顾忌着曾氏已睡熟了,不敢闹出大动静来,将苏荷愫惯常吃的丸药拿了过来,就着温水让她服了下去,又亲自给她揉肚子散疼。   苏荷愫这才好转了些。   作者有话说:   小沈其实已经动心了捏。 第19章 、生病   苏荷愫歪斜着躺在架子床上,捂着肚子不敢拿正眼去瞧康嬷嬷。   康嬷嬷替她灌了个汤婆子来,数落的话临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方才用晚膳前,姑爷特地避着人与她论了一个时辰的道,虽则话音再婉转不过,可康嬷嬷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自然明白沈清端的意思。   她管的太多了些。   苏荷愫见康嬷嬷面色不善,先软着嗓子求饶道:“嬷嬷,我错了。”   康嬷嬷这才骂了一句道:“都已嫁了人,还是这般小孩心性。”到底是疼惜她肚疼未愈,语气便放柔了几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恰在这时,沈清端已拖着个睡眼惺忪的青衣男子进了新房,康嬷嬷大惊失色,立刻要让绿韵和莲心将插屏移到苏荷愫身前。   本朝男女大防虽不如前朝严苛,可该守的礼节还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好在沈清端不是个爱斤斤计较的性子,因心中担忧苏荷愫身子的缘故,便与康嬷嬷说:“不必放插屏了,??让这位陆神医瞧瞧愫儿。”   既是嚷出了陆神医的名号,康嬷嬷也噤声不语,望向沈清端的眸子里添了几分打量之意。   陆神医乃是当世杏林圣手,小小年纪时便因救下活死人康王而名声大噪,听闻不少世家大族皆以动人金帛诱.之,他却不肯出仕。   而姑爷这般籍籍无名的秀才,却能在这寂夜时分将来请来府上。   实在是令人惊叹。   陆让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此刻犹是一副尚未睡醒的慵懒模样,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显得格外轻佻。   康嬷嬷虽不是个以貌取人的性子,可实在是无法将沈清端身边的这位清俊公子和那旷世名医想到一块儿去。   “姑爷,这……”   沈清端已沉下了面色,漆色的黑眸里翻涌着冷厉之色,令他不再似往日里那般和善好说话。   康嬷嬷立时便阖上了嘴,让出半个身位来让陆让上前为苏荷愫看诊。   陆让替苏荷愫把脉时也收起了脸上的疲色,沉吟半晌后才笑道:“无碍,只是吃多了忌食,才闹出的肚子疼。”   说罢,便回身与面色紧绷的沈清端说笑道:“沈公子大可放心,你夫人身子无恙。宫脉含温,流转皆宜,将来指定能给你添上一个大胖小子。”   话音一落,绿韵等丫鬟皆在后头偷偷笑了几声,苏荷愫的脸蛋也霎时红成了猴子屁股。   因怕陆让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来,沈清端嘱咐了苏荷愫几句“好生休息”的话语后,便将他拖出了屋内。   外头更深露重,那凛冽的寒风一拂上陆让的脸颊,他便叫苦不迭地说道:“你又不是不懂医理,还瞧不出你这夫人只是贪多积食?就急成这样?非得把我从睡梦里摇醒。”   沈清端不答。   陆让回头去瞧他,见他神色凝结,人虽陪着自己在外头吹冷风,心却时时刻刻地记挂着里头那位貌美的小娘子。   他揶揄道:“好你个沈清端,我从前倒是没瞧出来你是个重色忘友之徒。”   沈清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陆让也收起了调笑之色,望着沈家庭院里那棵被风吹得枝叶飘荡的古树,几乎能感同身受好友此刻心间的踟蹰与怅然。   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丢了性命,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格外珍视的人。   实在是不巧。   夜色寂寂。   呼啸的冷风裹着些虫鸣烟火之声,吹起沈清端单薄的衣衫,他却半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心口处灼烫得不像话。   隔了不知多久,才响起一道悠远又怅惘的声音。   他说:“陆让,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去爱人吗?”   *   里屋内。   康嬷嬷正耳提面命地教训苏荷愫,往后的吃食要更加小心,不可再这般小孩子心性。   提到沈清端,康嬷嬷也叹道:“姑爷这般爱重夫人,夫人也该爱惜自己,莫辜负姑爷的一片情意。”   苏荷愫的双颊又烧了起来,她素来将康嬷嬷的话奉为圣旨,听得此话后便含羞带怯地问道:“嬷嬷也觉得夫君十分爱重我?”   康嬷嬷未料到苏荷愫会有此问,当即便脱口而出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话音甫落。   苏荷愫便一股脑地钻进了被衾之中,任凭康嬷嬷怎么唤她都不肯伸出头来。   *   自那夜过后,沈清端与苏荷愫之间的关系似是有些不大一样了。   白日里还好些,每每到了晌午用膳时,苏荷愫一反常态的拘谨,即便是康嬷嬷休息时,她也守着规矩礼仪,一副娴静闺秀的清丽模样。   到了晚膳时分,苏荷愫还会净手后替沈清端布菜拆骨,将那去了骨的肉送到沈清端的嘴里。   沈清端坦坦荡荡地受下,面上瞧着气定神闲,可立在他后头伺候的莲心却偷偷与绿韵说:“姑爷的耳朵根都红了。”   绿韵还记挂着陈氏交给她的暖酒,只是瞧着她家夫人与姑爷渐渐黏腻起来的氛围,又怕这暖酒会弄巧成拙,便暂时按兵不动。   不巧的是年头将近时,苏月雪递来了信,说涵姐儿病了,她恐是不能来苏家为妹妹闹新年了。   苏荷愫听罢也替涵姐儿揪心不已,这般年岁的小孩儿最易夭折,且陈氏这两日也进宫去陪贵妃说话解闷,长姐一时定是寻不到人来倚靠。   她想去徐家瞧瞧长姐和涵姐儿,可又打从心底里恶心徐致这号人物。   思来想去,苏荷愫便只得与沈清端说了这等难言之隐,连那日在徐家换衣时瞧见的人影也统统说了。   沈清端情绪内敛,听罢便温声安慰了苏荷愫几句,私下里却将徐致这人的生平事迹都寻了出来,只想着该如何教训这色胆包天的“连襟”一番。   三日后。   沈清端与苏荷愫登了徐家的门,因沈清端如今只是个秀才,是以徐夫人和徐老太太并未唤人在门前迎接,倒是苏月雪的贴身大丫鬟秋竹正立在廊道上。   她遥遥地瞧见苏荷愫的身姿后,便迎上前道:“三姑奶奶。”   又对沈清端行了个福礼:“奴婢见过三姑爷。”   见秋竹面有惊惶之色,苏荷愫便着急地问道:“涵姐儿怎么了?”   提到涵姐儿,秋竹方才还算稳得住的脸色立时煞白了起来,话音里也带上了两分哭腔:“大小姐昨夜惊厥了两回了,瞧着怕是不大好。”   苏荷愫心急如焚,当即便要跟着秋竹往后院里走去。   只是身后立着的沈清端却拉住了她的衣袖,待她回身后,才说道:“我去寻陆让。”   陆让医术了得,于儿科上也有几分精进之处。苏荷愫听后便红了眼眶,意欲落泪时却被沈清端攥住了柔荑。   他往上又捏了捏苏荷愫的皓腕,璨若曜石的眸子里蓄着担忧之意,他说:“我稍后就回来,若是有什么人欺负了你,就用它护住你自己。”   说话间,苏荷愫的袖口里已被沈清端塞进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苏荷愫收起了星星点点的泪意,郑重地“嗯”了一声,旋即目送着沈清端离去。   即便是他此刻有意加快了步伐,可走起路来的身姿依旧清濯其华,如诗如画,叫人移不开视线去。   苏荷愫立在廊道上站了许久,心里不免的又生出几分庆幸来,她未出嫁前有爹娘兄姐护住周全,出嫁后又有沈清端这般稳妥的人可倚靠。   老天实在是待她不薄。   愿她这点福气能庇护住涵姐儿,让涵姐儿化险为夷。   “走吧,去姐姐院子里。”苏荷愫拢回思绪,回身与秋竹说道。   身后的绿韵、碧窕等人也不敢拖沓,搀着苏荷愫往后院里走去。   涵姐儿此番的确是病的凶险,连徐致也将外头的事儿撂在一旁,整日里宿在松涛苑内,时不时便去陪涵姐儿说说话。   苏月雪则几乎夜夜伴着涵姐儿,已是这般空熬了好几日,累得眼下乌青一片,人也憔悴了许多。   苏荷愫瞧见她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怎么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泣着泪道:“长姐可别熬坏身子,涵姐儿都靠着你呢。”   苏月雪捏了捏苏荷愫的皓腕,趴在她的肩头兀自痛哭了一阵。   一时间,徐老太太院里的霜降走出了松涛苑,瞧见苏荷愫的身影后先蹲着身子行了礼,而后才说:“大奶奶,老太太问起大小姐,今日可吃得下饭食了?”   苏月雪忙拭了泪,挤出一抹笑对霜降说道:“方才用了一碗米汤,已是睡下了。”   霜降也松了口气,见苏月雪如此憔悴的模样,便叹道:“大奶奶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送走霜降后,苏月雪才支开了伺候她的丫鬟,攥着苏荷愫的皓腕将涵姐儿的病症说与了她听。   起先只是高热不退,请了个大夫来也说一剂清热解毒的药便能痊愈,可照着那药方喝了几贴却无甚效用。   徐老太太便只得去宫里将专攻儿科的章太医给请了过来,只可惜章太医也瞧不出个什么来,只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仔细将养着就是了。   陈氏送来的药材都是大补之物,因怕涵姐儿虚不受补,只敢切一点人参片做药引,喝下去后涵姐儿反而病症更凶险了几分。   “你姐夫也急坏了,到处去寻名医,听说有个叫陆神医的人,对于孩童的病症最为精道,只可惜咱们没有认识他的门路。”苏月雪嗟叹道。   苏荷愫瞧着长姐瘦成了竹竿的身子,便轻声道:“长姐别急,那陆神医就在来为涵姐儿看诊的路上了。”   倏地,苏月雪便扬起了错愕的眸子,不敢置信地问道:“愫儿,此话可当真?”   苏荷愫还来不及回话时,外头已响起了徐致的说话声。   苏月雪立时便要往外头去迎徐致,可在走出内寝时,还是不忘与苏荷愫轻声说道:“昨日我去瞧涵姐儿的时候,瞧见她那处长了些东西。”   她说话时面色沉凝的可怕,且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   苏荷愫已听出了长姐话中的言外之意,心内震惊不已,要想再细问之时,徐致已缓步走了进来。 第20章 、怒意   徐致在廊道上立着的片刻里已听见了妻妹如莺似啼的软糯嗓音,似春日里拂动人心的细柳,又似冰雪结融时的脉脉暖阳。   这等销.魂的嗓音,再配上妻妹出尘绝艳的容貌,清丽婀娜的身姿,行那事时的滋味又该多么令人不知餍足。   那穷秀才沈清端倒真是好福气。   不像他只得娶个貌若无盐的苏月雪,若不是绿枝还算知情知趣,这沉闷的日子他连一日都过不下去。   里头的苏月雪已低声与苏荷愫密语了起来,因怕她说出什么不堪的话语来,徐致便提脚走进了里屋。   苏月雪果然也噤了声,笑吟吟地上前迎他:“夫君,愫儿来瞧瞧涵姐儿。”   苏荷愫哪怕万般不愿,也不敢在长姐面前露出什么异样来,朝着徐致行了个礼道:“姐夫。”   只是方才还甜糯娇软的嗓音里只剩下些冷厉之意。   苏月雪倒是未曾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可徐致却是个心思细腻之辈,当即便瞥了一眼紧绷着脸色的妻妹。   心里的猜测几乎被坐实。   那日他在西厢房偷看妻妹换衣,定是被她察觉了,不然她何以待自己如此害怕?   “愫姐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沈公子呢?”徐致抿着嘴笑了一声,应付过苏月雪后,那不加掩饰的侵.略目光便放肆游移在苏荷愫姣美的脸庞上。   多瞧一眼,于徐致来说皆是一种享受。   妻妹这般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玲珑有致的销.魂身段,还有那日偷偷觑见的莹润肌肤,无不都在摧毁着他的神智。   苏荷愫被徐致若有若无的眼光盯得心里发毛,当即便要寻个由头避出屋外,正要行礼告退时,外头已响起了沈清端的说话声。   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内寝,也不管长姐院里的奴婢们是否会编排她不懂规矩,摇着手朝立在檐下的沈清端示意道:“夫君,我在这儿呢。”   沈清端身后还跟着神魂萎靡的陆让,此刻他虽换上了一身质地上乘的锦服,可衣袂飘散,衣襟凌乱,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气魄。   而沈清端则如松如柏地立在他身旁,饶是只穿了一件粗布制成的对襟长衫,可清濯修长的身量配上那泠泠如月的样貌,也比旁人多了几分兰芝玉章的高华气度。   苏荷愫想,这应当就是圣人所言的“腹有诗书气自华”而非成惘之流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有了猥.琐又下.流的徐致作衬托,如今的沈清端在苏荷愫心里便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清雅公子。   最重要的是:   ——这般好的沈清端,还是她的夫君。   思及此,她朝着沈清端嫣然一笑时杏眸里的滚烫喜意几乎遮掩不住,连陆让也忍不住嗟叹了一句:“我也该娶妻了,省得日日嫉妒你。”   沈清端忍俊不禁道:“继续嫉妒着吧。”   说罢,他便加快步伐走到苏荷愫身旁,瞧见她一切无恙,才说了句:“让夫人久等了。”   苏荷愫只摇摇头,忆起方才徐致不加掩饰的目光,正思忖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沈清端。   可思来想去,还是涵姐儿的病情更重要些。   恰在她犹豫之时,苏月雪已从内寝里走了出来,先与沈清端问好,而后再朝着陆让行了个全礼。   “陆神医,请你救救涵儿。”   话音里已带上了些哭腔。   苏荷愫也将徐致的事撂在一旁,蹙起柳眉与陆让说道:“陆神医,涵姐儿的病就拜托您了。”   陆让也收起了调笑之色,朝着苏月雪与苏荷愫拱手回礼后,便施施然地走进了里屋。   沈清端见这两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一时心有不忍,便出声抚慰道:“陆让医术精道,长姐大可安心。”   苏月雪愣了一拍,才拿出软帕压了压眼角,摩挲着衣襟上挂着的佛珠,喃喃道:“涵姐儿还这样小,却被人害成这幅模样。我这做母亲的只恨不能以身受之。”   徐致正巧从屋内走了出来,恰好听见苏月雪的这番话,饶是他想阻止,也实在是来不及了。   苏荷愫已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一把攥住了苏月雪的皓腕,追问道:“长姐这话是何意?难道涵姐儿这病是有人蓄意加害的缘故?”   沈清端也拧起了剑眉,清朗如疏的漆眸凝着些冷厉之意,眸光先是落在苏月雪身上,待徐致出现后,却又紧抓着他不放。   他于律法上不甚熟悉,回去还得问问小五,这觊觎妻妹是个什么罪责。   见此事不能善了,徐致忙接过了苏月雪的话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涵姐儿从娘胎里便生出了些弱症,前几日她贪玩硬要卧在河边捞鱼,一时受了风寒,这才落下了病根。”   这等说辞虽合情合理,可苏荷愫却知晓长姐不是个爱夸大其词的人,她既是将话说的这样明显,里头一定是有什么关窍在。   她便朝着徐致行了个礼,嫣然笑道:“还未恭喜姐夫,我听说绿枝怀上了身子。”   明眸莹目,娇靥动人,她强逼着自己挤出了几分笑意,笑时杏眸里溢着的柔意几乎要让徐致溺死在这回廊之上。   他知晓妻妹容色明艳过人,却不知她对着人笑时是这般摧人神智的美丽。   “姐夫,这是娘亲要我带给绿枝的白玉镯子,已是请大国寺的高僧开过光了,姐夫可否请个信得过的奴仆送到绿枝院里?”苏荷愫笑问道。   徐致果真面色窘迫了起来,他已交代过苏月雪不要乱说话,可妻妹却还是知晓了绿枝搬去别的院里一事。   按理说,她只是个通房丫鬟,并不能独居一院,只是她怀了身孕,若再在苏月雪手底下讨生活,只怕是多有不便。   “既是这般要紧的东西,我便亲自去送一趟。”徐致接过那白玉镯子时,不慎碰到了苏荷愫泛着冰冰凉意的指尖,身子禁不住一颤。   他心里愈发得意,可又怕苏月雪瞧出什么端倪来,便急急匆匆地离开了松涛苑。   妻妹今日这般热切。   莫非是也对自己起了什么心思?那沈清端家贫又只是个无名的秀才,如何比得过他年少有为,家世佼佼?   离去时,他有意加快了步伐,可饶是他走得再快,也总觉得后背涔涔地发寒,好似有人在后头恶狠狠地注视着他一般。   好不容易才将徐致支走了,苏荷愫脸上挂着的笑意也落了下来,因怕长姐心里吃味,她便火急火燎地解释道:“长姐,我是故意将姐夫支走的。”   苏月雪敛下如霜般的睫毛,将眼底的情绪藏了起来,只道:“愫儿,我不在意这些。”   这话噎的苏荷愫不知如何作答,上一回她来徐府探望长姐时,长姐还是这般鲜活动人的模样,对姐夫也情深意重。   可不过须臾工夫,长姐便成了如今这幅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徐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内寝里陆让仍在为涵姐儿看诊,苏月雪也不敢高声问里头的状况,只生怕会影响陆让的诊治。   她领着苏荷愫与沈清端往耳房内坐了一坐,才靠上迎枕,两行清泪便从她的眼眶中滴落了下来。   “我不恨绿枝,她从前是我的奴婢,如今怀上了身子,自然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量。”   “长姐。”苏荷愫实在是心疼苏月雪,已凑到她身前拥住了她的右臂,说道:“绿枝的老子娘都还在母亲手底下讨生活,姐姐若想整治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罢了。有什么好整治的?不是她也有旁人,是她还好些。”苏月雪自嘲一笑道。   苏荷愫听着心内愈发酸涩,只恨不得劈头盖脸地去痛骂徐致一回,只是怕长姐的日子更难过些。   “涵姐儿这就大好了,长姐别伤心,只当他是个死人。”   这话一出,苏月雪凝结的眉眼总算是松动了几分,成婚一载,她那一身黝黑无比的肌肤养的白了些,也不再似成婚前那般畏畏缩缩,反而还生出几分劲然的鲜活气来。   “我如今只为了涵姐儿罢了,只要她好,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见长姐果真没有为了徐致伤心的意思,苏荷愫心里是又欣慰又难过,如今好不容易将徐致支开了,她便细问道:“长姐方才在屋里说,涵姐儿长了些什么?”   苏月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她先是扫了一眼沈清端,而后则忽而泣泪道:“是那处,长了好些疙瘩。我一碰,涵姐儿就说疼。”   “怎会如此?”苏荷愫几乎是惊呼出声,怒意已在心间翻滚,“是有人给涵姐儿下毒不成?”   “她还这样小,那人是如何能心肠这般狠辣,使这样阴毒的招数来对付涵姐儿?”苏月雪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爹娘不在家,她只恨不得将涵姐儿带回承恩公府去。   “定是徐夫人,我这就给母亲写信去,非要将此事闹出来,她才知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人。”苏荷愫当即便要让绿韵等人伺候笔墨,飞书一封递进宫门里去。   耳房里闹腾无比,外头却响起了陆让的问话声,苏月雪忙亲自迎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问陆让道:“陆神医,涵姐儿怎么样了?”   陆让的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怒意凛凛地注视着苏月雪,虽是竭力忍耐,可还是忍不住骂道:“徐大奶奶,您真是愧为人母。”   苏月雪半边身子一软,若不是苏荷愫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只怕是她要直直地跌到地上去。   陆让面色严肃地走进耳房内,也不避讳外头伺候的下人,高声说道:“是花柳病,也不知这等小儿是如何染上的。我行医十年,倒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稀罕事。”   苏月雪听罢,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莲心与绿韵忙去唤人,苏荷愫死死地抱住了长姐的脖子,泪珠已夺眶而出。   沈清端抱起地上的苏月雪,将她安置在软塌之上,虽是不曾言语,可心里冒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怒意已磨得他失了往日里的淡然与从容。   徐致。   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活在这世上。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很重要   一是姐姐的和离   二是小沈明白自己的心意 第21章 、和离   耳房里闹出来的动静极大,连徐老太太房里的陆嬷嬷也闻此动静赶了过来。   徐致却窝在绿枝房里不肯出来,若是绿枝苦劝,他便索性不管不顾道:“既是东窗事发,少不得要闹到岳父岳母那儿去,可有的是苦吃,能躲就躲躲吧。”   陆让为苏月雪扎针诊治,起初只将银针落在她手腕关节处,可苏月雪此番受的打击实在太大,银针扎穴竟是使不上什么用处。   他方才情急之下指责起了苏月雪,如今瞧见苏月雪躺在炕上这幅气若游丝的模样,心里已是悔恨不已。   “徐大奶奶病情凶险,要脱衣扎在太谷穴才能挽救一二。”陆让与苏荷愫如此说道。   苏荷愫已被长姐面如金纸的情状吓得六神无主,若不是沈清端在侧搀扶着她半边身子,只怕早已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沈清端拢住了苏荷愫发颤的臂膀,轻声道:“陆让是在问你,能否为你长姐褪下衣衫,让他扎针。”   徐老太太房里的陆嬷嬷立时出声阻止道:“这……这可于理不合,大奶奶是女子,这位大夫可……”   苏荷愫止住了浑身上下的颤抖,不消思考便应道:“我来替长姐脱衣,陆神医不必在意什么妇德,一切皆由我来承担。”   说罢,冷厉的眼风已扫过身侧喋喋不休的陆嬷嬷。   陆嬷嬷果然噤了声,不敢再多言一词。   秋竹与绿韵在苏荷愫的示意下将苏月雪胸前的衣襟解开,只留下了里头缠枝花样的肚兜,便让出身位来让陆让医治。   陆让瞥了一眼苏月雪,勃然大怒道:“把肚兜脱了。”   这下连秋竹也迟疑了,茫然不解地望向陆让,眸中的犹豫与不忍已再明显不过。   “人命关天,还在乎什么妇德。”陆让已怒不可揭,只恨不得亲自上前褪下苏月雪的肚兜。   苏荷愫见两个丫鬟都有所迟疑,便亲自上前将苏月雪余下的肚兜褪下。   陆让这才施针扎穴,不过须臾功夫,苏月雪便悠然转醒。   她正是虚弱不已的时候,可一醒来便要去寻陆让的身影,见他正在右前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后,忙问道:“陆神医,涵姐儿……涵姐儿究竟是怎么了?”   陆让先是不肯答,而后又体恤她一片慈母心肠,便道:“你那夫君应是得了花柳病,又时常凑到你女儿跟前亲亲抱抱,这便让她也染上了。”   终是得了这样不堪的答案,苏月雪忽而阖上了眼,两行清泪便从眼角滑了下来。   对涵姐儿的愧意只占了她的全部心神,摧着她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些力气,转眼间便要翻身下炕。   苏荷愫忙去按住了她,苦苦劝道:“嬷嬷和丫鬟们都在那儿守着涵姐儿呢,长姐该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等爹爹和娘亲来,咱们把涵姐儿带回家。”   提到爹娘正在赶来徐家的路上,苏月雪这才听从苏荷愫的话语,并未强行下榻去瞧涵姐儿。   陆嬷嬷听这话不像,心中念及徐老太太的嘱咐,便越过沈清端与苏荷愫,冲到苏月雪的榻前,高声劝道:“大奶奶,您嫁进咱们家也有一载,还不知晓大爷的为人?大爷不是那狎.妓淫.乱之辈,指不定是这大夫医术不精,在给大爷泼脏水呢。”   陆让险些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话给气笑了,只是又不肯自降身份与这等腌臜泼妇理论,当即便气冲冲地走出了耳房。   沈清端也不去拦他,只一心伴在苏荷愫身侧。   苏月雪盯着支摘窗外明媚的春色,以及庭院里随风摇曳的紫藤花架,和架子上她亲手为涵姐儿系上的秋千绳。   她忽而笑了一下,扬声问立在庭院里生闷气的陆让:“陆神医,涵姐儿的病还有的治吗?”   陆让冷不丁听见了后头苏月雪的问话声,心内的闷气也随之消减了些,到底是心疼那女孩儿小小年纪吃这等苦楚,便道:“旁人没得治。”   一声让苏月雪变了脸色,好在陆让后头又紧跟了一句:“但我陆让可以。”   那正在殷勤讨好苏月雪的陆嬷嬷也笑呵呵地说道:“既是有的治,大奶奶也消消气,涵姐儿自会化险为夷,何苦将这事闹出去,将来带累了涵姐儿的名声?”   捏住了涵姐儿的名声,便是捏住了苏月雪的命脉。   苏荷愫叹了口气,知晓长姐性子绵软,只怕会将此事高高抬起后又轻轻放下,她便忖度着该如何让爹娘惩治徐致,不让他再这般无法无天下去。   “放你的屁。”   苏月雪朝着陆嬷嬷啐了一口,而后则将桌案上摆着的玉叶瓷瓶砸在了地上,清脆的声响吓得苏荷愫也是一愣。   长姐素来是顶顶温柔和顺的人。   今天尽是换了副性子。   苏月雪砸了那瓷瓶还不够,并指着陆嬷嬷骂道:“你们这一家子都没一个好东西,老太太日日算计着我的嫁妆,太太又是个妖妖冶冶的性子,整日里将徐致叫去上房做些什么事?徐致一味地好色,院里但凡是个有姿色的丫鬟他都要沾上一沾,如今还害了涵姐儿,这日子我如何能过得下去?”   见她便将府里的阴私事大嚷嚷地说了出来,陆嬷嬷的脸色也难堪至极,眼觑着她要说出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来,苏荷愫立时便抢过了话头:“是了,这般不堪的人家还待着做什么,快替长姐收拾行李,待爹娘来了,咱们便回府。”   说罢,便从廊道上走进来几个身高体壮的嬷嬷,挤着陆嬷嬷不让她凑到苏月雪身前去,也不许她去老太太院里报信。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时,从宫里赶来的陈氏与苏山并苏景言和于氏二人都已到了徐府门前,徐老太太与徐夫人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会客。   连躲在绿枝房里的徐致也被揪了出来,正面如土色地坐在花厅下首,听着徐老太太的数落。   因苏月雪身子不适,便只由苏荷愫与沈清端二人与徐家人周旋,陈氏板着脸坐在徐老太太下首,已听绿韵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苏山则去寻徐老爷说话,苏景言倒是怎么可不肯走,立在沈清端旁边听着堂上妇人们说话。   久未现身的徐夫人率先出言道:“亲家夫人,这事是致儿不好,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只要媳妇儿消气便是了。”   徐夫人说话时忍不住瞪了两眼徐致,只是那瞪人的眉梢里却露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意味,冷不丁让苏荷愫心下一片恶寒。   继子与继母有私。   难道徐老爷是死人不成?   徐老太太面色难堪,一眼也不去瞧底下的徐夫人和徐致,只神情恳切地与陈氏说道:“亲家夫人,我是当真喜欢雪姐儿的性子,致儿糊涂,一会儿便让他老子狠狠打他,您可莫要动气。”   姿态如此谦卑,若苏荷愫不知内情,只怕还真以为这位慈祥的老太太是真心疼爱长姐。   而不是疼爱长姐手里的银子。   陈氏仍是不语,只是坐的倦了时问了声:“国公爷怎得还没信来?”   便是她此刻就像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回府,却也得顾忌苏山的意思。   与徐家这门姻亲还要不要维系下去,全看苏山的意思。   苏荷愫心内也焦急不已。   既是怕爹爹不肯让长姐和离,又怕长姐和离后伤心,好在长姐生下涵姐儿后性子便刚毅了不少,这番变故必然不会让她一蹶不振。   这应当就是圣人所说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了。   徐老太太与徐夫人仍在苦苦相劝,徐致也“噗通”一声跪倒在陈氏跟前,须臾间便落下泪来:“岳母,这事是我做的不对,不该与绿枝厮混在一块儿,也没料到她是这般水性杨花的性子,竟勾的我生出了花柳病。”   他竟是将一应罪责都推到了绿枝身上,绿枝是承恩公府的家生子,是苏月雪赠给徐致的通房,这便是让陈氏骂也骂不得了。   陈氏抬起眸子打量着眼前哭的声泪俱下的徐致,眸中烁动着怒意比之方才还要更旺盛几分。   她本不是非要长女和徐致和离,可如今瞧着徐致百般推诿,狡辩懦弱的不堪样儿,便愈发不肯再把长女交到这样的人手上了。   她只冷哼了一声,视眼前之人如无物。   陆让不想掺和进承恩公府与徐家的家事,先一步告辞离去,是以苏荷愫虽是恼怒徐致的卑劣自私,对于花柳病却是不甚了解,一时间也难以驳斥。   还是沈清端见自家夫人怒意凛凛的模样,思来想去后还是开口道:“徐公子此言差矣,花柳病又岂是与一人厮缠在一块儿便能生出来的病症,必是徐公子几番寻花问柳,不加节制……”   话未说完,徐致便止住了泪水,朝着沈清端骂道:“这是徐某的家事,还容不得闲杂人等开口质疑。”   陈氏大力地拍了拍身侧的桌案,那滚烫的茶水险些就要溅落在地,砸到跪在她身前的徐致身上,她收不住心内的怒意,大声喝骂道:“清端说的话有什么错?你当雪儿没跟我提过你去花满楼的事儿?”   徐致立时噤了声,垂着头不敢回答陈氏的质问之声。   还是徐夫人笑吟吟地出声道:“亲家夫人,这世上有几个男儿不花心?况且致儿成亲一载只有个绿枝,外头如何便不说了,这已是将媳妇放在心上的意思了。”   陈氏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她自然知晓徐夫人这话说得在理,连苏山这般年岁的人了,不也在前几日抬进门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妾?   男人,似乎都是这般贪恋美色。   徐夫人便扭着腰走到苏荷愫跟前,指着沈清端问道:“愫姐儿,你这夫君说致儿时头头是道,可他自己难不成一辈子都不纳妾?你如今颜色鲜亮,他自然对你千宠百宠,可你若将来怀了身孕不方便时,他还能忍得住?”   苏荷愫先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回头瞧了眼沈清端不虞的神色后,方才忆起了成婚那日他对自己允下的承诺。   他说,他这一世绝不纳妾。   别人若这么说,兴许是在信口雌黄,可沈清端说出了此话,苏荷愫便义无反顾地相信了他。   没有理由,她就是信了。   哪怕日后他纳了妾,自己落得再难堪的局面,可此刻她却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沈清端。   倏地,苏荷愫心里的迟疑骤然消散。   徐夫人正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口才,扭着身子要回到陈氏身前,方才迈开步子,却听得身后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两道声音。   “他不会纳妾。”   “我不会纳妾。” 第22章 、纳妾   两声话音一落,徐夫人先是一怔,而后则不以为意地笑道:“少年夫妻,最是情热时。”   笑声里溢着的浓浓讽意激得苏荷愫心口一窒,只沈清端轻轻揉捏着她的柔荑,分明是不让她再与徐夫人争辩的意思。   也对。   如今商论的是长姐和离一事,好端端地提及夫君纳不纳妾做什么?   苏荷愫给陈氏使了好些眼色,她这才压下心内的不虞,与徐夫人正色道:“纳妾不纳妾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致儿染上了那样腌臜的毛病,还带累了涵姐儿,这事是必定要给我们个说法。”   上首高坐的徐老太太听得这般绵软的话锋,心下压着的那块大石也总算是落了地,立时便言辞恳切地接过了话头:“定是要使出家法来好生让他吃一回苦头,再不许他往那些腌臜地方去。致儿,你可答应?”   徐夫人分明也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只见她走至徐致身旁轻捏了捏他耳朵,低声数落了几句,那身大红色的织锦大氅瞧得苏荷愫头疼,只垂首不肯再看这腌臜的一幕。   长姐自个儿也是愿意和离的,可母亲怎得就软了下来?   苏荷愫愈想愈不明白,也懒怠再听徐夫人好似打情骂俏般的数落话语,拉着沈清端便要往外头庭院里走去。   幸而才走出去一步,便迎面撞上了脸色黑如铁锅的苏景言,他朝着苏荷愫与沈清端点头示意后,便拖着泛着银光的长剑,急急匆匆地走进了正堂里。   他在御前当了这样久的差,浑身上下皆养就了一股杀伐冷厉的气韵,魁梧英朗的身姿配上那锋利无比的剑刃,已让正堂里的徐家人吓得噤了声。   陈氏蹙眉瞧着苏景言,骂道:“言儿,把剑收起来,省得吓到了亲家太太。”   苏景言却是拧着眉不肯依,不过几息间便提剑走至徐致身旁,将那锋利无比的剑刃抵在了他的脖颈处,冷声道:“要么死,要么签下和离书。”   陈氏起先还存着几分气性,也是非要苏月雪和离不可。可徐夫人的话说的也在理,这世上有几个不好色的男子?连苏山这把年纪的人都要纳个小妾,雪姐儿和离了就能讨得什么好了?   只她这唯一的儿子是个蛮横脾气,认准了一件事便要一条道走到黑,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苦劝不得。   陈氏索性不去瞧苏景言,只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生闷气。   徐致到底有功名在身,虽是惧怕苏景言玉石俱焚的气势,可却料定了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谋杀大臣之子,当即便说道:“言弟,从前的事是我糊涂了,往后我必会好生珍视你长……”   “姐”字还没说出口时,苏景言已将那剑刃往里逼了一寸,剑刃撕破脖颈处皮肉的疼痛逼得徐致惨叫出声。   这一声让上首的徐老太太身子一颤,徐夫人则更为胆大些,上前便要去拉扯苏景言,谁知苏景言却一脚踢在她的腰窝处,若不是徐府的奴婢们上前死死抱住徐夫人的身子,只怕她早已滚落在地上。   “腌臜妇人,整日欺负我长姐,仔细我连你一起杀了。”苏景言双目猩红,眼瞧着是副不管不顾的模样。   徐老太太忙走到陈氏跟前,弯了膝盖跪求道:“还望亲家太太劝劝景言,致儿有罪,可是罪不至死啊。”   陈氏这才叹息了一声,走到苏景言跟前,以手握住了徐致脖颈处的银剑,那锋利的剑刃立时便划破了她的手掌,鲜血如注般滴落而下。   立在廊道上看好戏的苏荷愫见状则惊呼出声道:“母亲,仔细您的手。”   苏景言自然也瞧见了陈氏手掌上触目惊心的血痕,立时便止了力,丢开了那银剑,星眸里似有万般不忍。   *   在徐家闹了这一通后,最后还是徐大人出面逼着徐致签下了和离书,苏山亲自去松涛苑将长女和外孙女接了出来。   陈氏手上的伤颇重,苏景言内疚不已,驾马去宫里请了太医来,颠了一路,一落地时那太医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好在陈氏只受了些皮肉伤,只是往日里的笑影荡然无存,沉郁阴冷的模样瞧得苏荷愫心里憋闷的紧儿。   她忙去问红袖里头的缘由,红袖起先还不肯说,后来被苏荷愫磨得受不住,才说道:“前两日,祁红院那儿添了个二八年华的新姨娘,已拜见过太太,也敬过茶了。”   苏荷愫脑中嗡嗡作响,好半晌都不敢去相细想袖说的话里的深意。   爹爹纳了妾?   爹爹怎么会纳妾?   爹爹凭什么纳妾?他可对得住母亲?   望见苏荷愫饱受刺激的模样,红袖心里也憋闷的很儿,只因是奴婢之身,不好去议论主子的过失罢了。   “太太几日都不甚开怀,您可要好生劝劝她,那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何苦与她计较呢?”   红袖说罢,便走进里屋去服侍陈氏起身。   苏荷愫立在四面通风的廊道处,今日出门时未曾披上那身狐裘大氅,如今被这穿堂的冷风一灌,竟是被冻得止不住的发抖。   碧窕忙要去陈氏房里寻件大氅来,却被苏荷愫制止:“不必了,我要去趟爹爹的书房。”   说罢,也不去管丫鬟们的劝阻,一径抄着近路往苏山外书房的方向走去。   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上处处挂着绣金边线的画眉鸟笼,应衬着如今承恩公府的满门富贵,角门和廊道上处处显著雕栏玉栋的宅门气魄。   此刻的苏荷愫疾步行走在这富贵膏粱之中,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昔年从乡野田村移居至这京城时,爹爹还不懂世家大族里的规矩,一口乡音时常闹出些笑话来。   他便时常屏退奴仆,趴在母亲肩头诉苦道:“菊琴,在这京城里日日受气,倒不如回乡下做自在的田舍翁呢。”   是了。   当年一家人靠着熏眼的炭盆取暖时是何等的贫瘠,也是何等的其乐融融。   如今花团锦簇到了极点,父亲那爱护妻儿的心竟也变了?   全天下的男子都能纳妾,可父亲怎得罔顾糟糠之妻的心情,将那二八年华的美妾纳进门里?   他明明知晓母亲是何等刚毅之人,眼里容不下沙子,更容不下那娇艳过人的美妾。   苏荷愫穿梭在繁杂的回廊之中,杏眸里已凝着一腔热泪,梧桐立在书房外的阶脚上,遥遥地便瞧见了逶迤而来的苏荷愫。   正欲行礼时,却见苏荷愫如一阵风便掠过了他,眼圈通红,杏眸里似是噙着泪珠。   梧桐目送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书房,竟是忘了出声阻拦。   书房内。   苏山正与沈清端在商议大计,如今正论到左相的贪污罪证时,却冷不丁听得外头之人推开了书房的屋门。   两人立时噤声,神色皆肃穆且冷硬,只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小厮听去了隐秘,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争端来。   绿韵、莲心不敢进书房,只得与梧桐解释她家夫人情绪如此激动的缘由。   而苏荷愫一进书房便要去寻苏山的身影,见桌案后头空无一人,便走到插屏后,一打眼便瞧见了正在对弈下棋的苏山与沈清端。   泪珠顷刻间滚落而下,她冲着苏山喊了一句:“爹爹。”   沈清端本还存着几分不虞,见来人是苏荷愫,且她杏眸间还盈着一汪泪水,当即便持不住往日里的淡然,起身走到苏荷愫身前,细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苏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清端急迫的神色,心间十分熨帖,便笑着道:“都已嫁人了,怎得还这般冒冒失失的?”   苏荷愫听得父亲的数落声后,泪意愈发汹涌,又听沈清端小意温柔地轻哄声,当即便扑在他的肩头,厉声痛哭了起来。   沈清端抚着她的肩背,回身瞪了一眼苏山后,声线又放柔了几分,裹着能溺死人的珍视之意,他道:“若是再哭下去,明日起早时又要添上一条眼纹了。”   这是他这几日才寻出来哄苏荷愫高兴的法子,只因他这夫人极爱惜自己的容颜,听了这样的话皆不敢再哭。   这是这一回,这话非但没让苏荷愫止住哭声,还激得她哭声愈发尖锐了几分。   苏山听着幼女哭的嘶声力竭,当即便也收起了说笑之色,走近后问道:“愫儿,你是怎么了?快别哭了,别让姑爷看笑话。”   沈清端从苏荷愫的袖口里寻出了软帕,替她拭了泪后,又搀着她往月牙凳上一座,追问道:“是徐致上门来闹事了?”   苏荷愫摇摇头,眼角的余光皆落在苏山身上。   沈清端见她终于止住了些哭声,心口那股绵绵密密的刺痛感也随之减弱了些,便又问道:“那可是岳母手上的伤伤了筋骨?”   苏荷愫又摇摇头,直视着苏山道:“爹爹可是纳了妾?母亲伤心的好几日都不甚开怀。”   苏山一愣,旋即便拧着眉问道:“你就是为了这事哭成这样?”   话里裹着浓浓的责备之意。   眼觑着苏荷愫听得此话后才消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泪雾氤氲着杏眸,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   也不知她从何处生出了些气力,拧着脖子与苏山对峙道:“爹爹忘了初来京城时被人嘲笑的日子了吗?那些贵妇女史们都笑话你比贩夫走卒都上不得台面,只有娘一心一意地对您好。可您如今改头换面,成了这声名赫赫的承恩公,便抛弃糟糠之妻,索性连长姐、二哥和我都别要了吧。”   说到尾处,她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半边身子抖如筛糠,若不是沈清端扶着她的腰肢,只怕她早已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   苏山被幼女的话噎的不知如此开口,愣了好半晌后,才惊呼道:“你母亲是如何知晓芸娘来了我们府上一事?”   “芸娘。”苏荷愫讥笑着开口道:“爹爹唤的可真亲热。”说罢,便又靠上沈清端的肩头,闷头痛哭了起来。   沈清端朝着苏山使了好些颜色,苏山也没了法子,便叹道:“这芸娘是左相养在外头的外室,因事涉朝政之事险些被人杀了灭口,你爹爹我使了好些法子才将她救了下来,因无处安置才以妾室的身份入了咱们府上。”   他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只生怕左相的人会发现芸娘的存在,谁成想竟瞒不过陈氏,还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   苏荷愫后知后觉地从沈清端的肩头探出脑袋来,泪珠还噙在眼角,鼻头更是哭得通红,瞧着好不可怜。   沈清端忍俊不禁,替她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后,只叹道:“夫人误会了。”   送走满脸赧然的苏荷愫后,沈清端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木着一张脸对苏山道:“我劝过国公爷,国公夫人对您情谊笃深,以妾室为名安置芸娘多有不便……”   苏山也似卸了力气般陷在太师椅里,思忖半晌后还是辞别了沈清端,急冲冲地去了陈氏院里。   这话还是要和老妻解释一番,省得她误会了自己。   沈清端目送着苏山离去,忽而低头抚了抚自己满是泪痕的肩头。   思及苏荷愫方才痛哭不止的泪容,心下不禁暗暗告诫自己:往日不论有何种难言之隐,都不能如苏山一般以纳妾为由遮掩一二。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0点更新入V+圆房   V后日6哦 第23章 吻   沈清端与苏荷愫赶在黄昏前夕回了沈府, 两人先去拜见了曾氏,而后则相携着回了新房。   苏荷愫意兴阑珊,似焉了的小猫一般陷在美人榻里, 连绿韵呈上来的糕点也不肯用了。   沈清端心内担忧, 也破天荒地不去书房研读经文, 只走到苏荷愫身旁,笑道:“夫人可是为了岳父岳母的事不快?”   苏荷愫万分扭捏地瞥了沈清端一眼,而后说道:“爹爹是怎么了?缘何和左相贪污一事扯上了关系?”   提及此事, 沈清端倒是不置一词,任凭苏荷愫抛着如何含情脉脉的媚眼,他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淡然模样。   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挪放。   苏荷愫得不到答案, 只得气鼓鼓地鼓起香腮,背过身不肯去瞧沈清端。   沈清端但笑不语, 拾起衣衫下摆后便蹲下了身子, 视线与苏荷愫齐平,漆色的眸子藏着令苏荷愫脸红心跳的柔意。   “我与夫人打个赌。”   苏荷愫本在假意生闷气,如今被这般漾着缱绻宠意的眸子一瞧, 竟是鬼使神差地应道:“好, 夫君要赌什么?”   “就赌岳父和岳母有没有和好一事。”   这本就是苏荷愫牵肠挂肚之事,她闻言立时应道:“该怎么赌?”   沈清端将正在洒扫博古架的绿韵唤了过来, 让她寻个脚程快的婆子去苏府里问一声, 只问承恩公是否被陈氏请进上房即可。   “若是和好了,夫人便不能再追问左相一事。若是未曾和好,我便原原本本地将这事告诉夫人。”沈清端颇为笃定地说道。   苏荷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且不说她了解自己的母亲, 即便是父亲有难言之隐, 以母亲的性子也总要晾他几日才是。   她虽是不懂朝政之事, 却纳罕着夫君为何会与爹爹在书房议论秘事,若是爹爹在外筹谋大事,她不能两眼一抹黑,总要知道些事宜才是。   “好。”她也爽快地应了下来。   绿韵果真去外头寻了个手脚干净的婆子过来,递了一角银子后便派她回苏府跑一趟。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后,那婆子便满头大汗地回了沈宅,红着脸将苏府上房里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原来苏山先是从书房赶去了陈氏的院子里,起先陈氏还不许他进屋,后来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让红袖出去说了一句:“国公爷怎么不去新姨娘那儿?”   苏山脸色窘红一片,忙道:“夫人误会了。”   红袖这才进屋去通传,不消片刻便把苏山引进了屋门,并与其余伺候的丫鬟一并退了出去。   听那婆子说,耳房里的丫鬟各个皆在议论此事,话里话外都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恩爱如初之叹。   苏荷愫起先是不信,只那婆子说的头头是道,半点不似扯谎的模样,便也只得怏怏不乐地与沈清端说道:“夫君,是我输了。”   沈清端见她眸色黯淡,一副提不起劲来的颓丧模样,一时心有不忍,便让绿韵等丫鬟退了出去,轻声道:“左相是闵皇后的哥哥,闵皇后膝下无子,五皇子诞生后,将四皇子养在了凤藻宫里。”   苏荷愫未曾预料到沈清端会告知她朝堂之事,听得此话后在心内思量了许久,而后则眨了眨无措的杏眸,眸中蓄着疑惑之色。   沈清端便讲的愈发细致了些:“左相为四皇子一党,承恩公府则只能靠着五皇子,本就是你死我亡的厮杀关系,是以左相贪污的罪证必须牢牢握在岳父的手里。”   这下苏荷愫总算是听明白了沈清端话里的深意,既如此,也难怪母亲不再与父亲赌气,原是事涉姑姑和夺嫡一事。   她并非愚笨之人,将沈清端的话放在心口好生揣摩一番后,也渐渐听出了些端倪。   可是……   “五皇子如今尚且不满一岁,四皇子比我还大上一岁。”苏荷愫蹙着柳眉说道,皇子间年岁相差如此之大,她们承恩公府可还能有胜算?   沈清端含笑着替她拢了拢青丝,泠泠如尘的眸中好似盖着一层厚重的叶上霜,叫人瞧不清里头的深意。   他笑意渐深,只道:“稚子又何妨,大不了垂帘听政。”   这话里分明藏着几分睥睨天下的冷厉。   只是苏荷愫被他游移在鬓边的指尖所扰,也未曾将这话纳进心间。   晚膳时分。   因苏荷愫心情转佳,康嬷嬷又怜她前段日子生病时吃的过分清淡,便吩咐绿韵道:“今日让夫人喝些酒吧,家里太太不是赏了上好的桃花酿?”   绿韵神色闪烁,顶着康嬷嬷蕴含深意的眸子,应道:“我这便去闻一闻酒。”   苏荷愫亲自去书房里将沈清端请了出来,笑盈盈地与沈清端说起这桃花酿的好处来:“昔年在乡下,母亲亲自酿了,埋在杏花树下。待爹爹卖了粮食回家,便一同作饮,滋味远胜宫里的佛谷酿。”   沈清端被她勾的馋虫也冒了出来,非但是晚膳用的多些,绿韵为苏荷愫斟酒时也破天荒地喝上了几杯。   天未擦黑,康嬷嬷便着急忙慌地让莲心等人收拾桌案,见苏荷愫似有微醺之色,便领着绿韵等人退了出去。   按照往日里的习惯,沈清端用完晚膳后便会带着苏荷愫去庭院里消消食,而后他便该去书房里读书习字,也好在春闱上一鸣惊人。   只是今夜方才从月牙凳上直起身子,他便觉得头重脚轻的厉害,神智也不似以往那般清明,胸口处灼烫无比,迫得他口干舌燥。   身侧的苏荷愫状况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喉间好似吞下了一块铁烙一般,四肢更是滚烫无比,胸间蓄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屋内烛火摇曳,影影绰绰的暗色像极了大婚那一日彻夜摇晃的龙凤花烛。   情愫在逼仄的屋内疯狂滋长。   苏荷愫瞥了一眼双颊通红的沈清端,四目相对间她艰难地吞咽下心内的悸动,只觉得眼前她那文雅温润的夫君好似换个人般。   虽还含着笑,那双清亮的眸子里藏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欲.色。   她下意识地便觉得害怕,想寻个由头将外间伺候的绿韵换进来,才刚迈开一步,四肢便酥软无力地倒了下来。   幸而沈清端的眸光正紧紧攥着她不放,虽则心内翻涌着要将眼前之人占为己有的欲.念,可他下意识地克制着这等心思,上前扶住了苏荷愫。   滑腻莹润的冰肌玉骨陷在宽阔坚厚的胸膛之中,便似饥.渴到极致的苦僧遇上他朝思夜想的神明,虔诚着奉上自己的身躯与血汗。   苏荷愫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被沈清端箍在怀里时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可愈是紧张,心内的那股渴望却愈发旺盛了几分。   况且不知为何,沈清端冰冷的指尖触上她那滚烫无比的皓腕,她便嗫喏着想要攀附上他的脊背。   只是这般羞人的念头才刚升起,她便硬生生地将其掐断,挣扎着要从沈清端的怀里站直身子。   沈清端却收紧了对她腰肢的桎梏,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夫人可曾听过沼泽一说?”   苏荷愫只觉耳垂酥麻无比,沈清端灼灼的目光也恼人的很儿。   什么沼泽?   如今都这般要命的时候了,还提什么沼泽呢?   她双颊嫣红如腾云偎霞,秋水剪瞳般的杏眸里漾着缱缱柔色,只剜来一眼,却眉梢含情,清媚动人。   沈清端摩挲着她的皓腕,鼻间嗅着她身上独有的馥雅淡香,心里的欲.念已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只是他再如何急切,却也不想唐突着弄疼了她。   是以沈清端便收紧了自己的手掌,紧贴着苏荷愫的粉唇,抑着眸中翻涌的念头,笑道:“夫人是陷在沼泽地的僧侣,而沈某则是缠着夫人腰肢的沼泽,夫人愈想脱身,却是愈陷愈深。”   苏荷愫眨了眨无措的杏眸,并不明白沈清端在这等暧昧的关头与她说这沼泽地是何用意。   他轻笑一声,薄唇已轻触她的嘴角:“夫人既是不懂,便让为夫来言传身教吧。”   话音甫落。   沈清端如攻城略池般撬开了苏荷愫的牙关,依着本心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搅动着她的唇舌探寻着神明赐下的甘霖。   苏荷愫四肢愈发酥软无力,只得攀附在沈清端的怀中任他予给予求。   一吻作罢,她已羞得连头也不肯抬起,只捏着他的衣襟讷讷不语。   浅尝辄止的吻并不足以浇灭沈清端心内蓬勃的欲.念,他拦腰抱起苏荷愫,将她小心置放在铺着喜被的床榻时,才说了一句:“夫人别怕。”   此刻的沈清端已不再似方才那般好说话,他绕着苏荷愫凌乱的青丝,意欲替她抚平顺齐,只是那青丝不甚听话,非但从他指尖滑落,更是落往了她莹白的颈窝处。   沈清端的眸色愈发晦涩不明,旖旎的视线与摇曳的青丝一起飘舞交织。   几息间,支摘窗外拂来一阵夜风,苏荷愫冻得打了个哆嗦,便被人紧紧揽进怀中。   他轻咬了一下她的粉唇,声音低哑似磨坏了的古琴,听着让人心间酥麻纷杂。   “我有一好友送了我一份新婚贺礼,夫人猜猜那是什么?”   苏荷愫咬着下唇,避着沈清端溺死人的眸光,心内又羞又窘。   她不明白彼此间都已箭在弦上,他好端端地又提什么新婚贺礼?   “是一册避火图。”   “上头奥秘难解,夫人可愿与沈某一齐探讨一番?”   循循善诱的嗓音掺杂着浓浓的蛊.惑之意,容不得苏荷愫抗拒。   *   天明之时。   绿韵才回了东边的屋子里休憩,莲心已洗漱完毕,打眼撞见羞窘如鹌鹑的绿韵,连忙笑着揶揄道:“你羞什么,莫非是也想嫁人了?”   绿韵红着脸拧了莲心的腮,笑骂道:“你这小蹄子,我是为夫人羞呢,竟是叫了三回水,还以为姑爷是个温吞的性子。”   “平日里温吞,又不见得时时刻刻都要温吞。”莲心也后知后觉地染上了两分羞意,只是不肯再提夫人与姑爷的秘.事,脚步轻快地往上房走去。   曾氏早早地便起了身,差着小五往集市上跑一趟,只道:“东街的老王欠了我两只老母鸡,你去将它们提来,就养在那儿。”   昨日曾氏便让小五收拾出来一个小巧伶俐的鸡舍,原是为着这两只老母鸡。   曾氏笑得畅快,经了陆让的诊治后,精神头好转了不少,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便落在沈清端与苏荷愫的婚房内。   小五不知怎得也害羞了起来,实在是昨夜里的动静太大了些,连他都听见了,何况是曾氏?   “给序哥儿和愫儿补补身子。”曾氏笑得愈发慈眉善目,小五心里便愈发不自在,应下此话后火急火燎地赶去了东街。   莲心与碧窕搬了个小几坐在庭院里,托着腮等着新房里响起些动静,她们也好进去伺候,只是等到午膳时分,里头却仍是静谧一片。   碧窕性子直爽些,便索性问莲心道:“咱们可要再烧些水?”   莲心欲言又止地瞧了碧窕一眼,深思熟虑后还是说道:“再备些吧,夫人和姑爷也不似要起身的样子,说不准……”   说不准便要再叫一回水。   正巧碧窕将炉锅搬来,正欲添柴煽风之时,新房的屋门被人从里头推了开头,沈清端衣衫齐整地立在门口处,瞥了碧窕和莲心一眼后,便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道:“她还未醒,慢些伺候吧。”   说罢,便神色如常地往书房里走去。   碧窕和莲心皆忍俊不禁,待沈清端走进书房后才笑出了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工夫,连绿韵都已起身,三人才缓缓走进新房,见苏荷愫没有任何动静,才尝试着问了一声:“夫人?”   躺在架子床里的苏荷愫羞意上涌,用被衾捂着脸,好半晌都不肯应声。   隔着厚重的帘帐,依稀听得绿韵喃喃了一声:“夫人竟是累到连午膳都顾不上吃了。”   苏荷愫愈发羞恼,昨夜里恼人的回忆便不可自抑地漫上心头。   起先沈清端还算收敛,总也心疼她初.经.人.事,小意温柔的很儿。   可后来。   竟在抱自己起身净浴后又不安分了起来。   这样……那样……动静定是不小,她又怎么好意思去直面丫鬟们的调笑?   饶是苏荷愫万般不愿起身,可厨娘已提来了午膳食盒,芬芳无比的饭菜香味便飘入了她的鼻中。   苏荷愫已饿得饥肠辘辘,便也只得唤绿韵进来服侍她起身。   今日厨娘以参片为佐煲了鸡汤,入口鲜香滑腻,苏荷愫舀了一大碗后一饮而尽,便让莲心去书房将沈清端唤来一齐用午膳。   莲心笑吟吟地去了,不过须臾工夫便铩羽而归道:“姑爷出去了,小五说晚膳也不一定回来用。”   苏荷愫霎时便放下了筷箸,担忧之意已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引得她连鸡汤也食不知味。   “他没说出去做什么了吗?”苏荷愫颇为不虞地问道。   昨夜里沈清端也累了大半夜,今日阖该在家中休养生息才是,又出去忙些什么呢?   莲心只作摇头状。   还是绿韵见苏荷愫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便笑着替她拆了花蕾碗里的骨头,并道:“这是太太精心养了许久的老母鸡,夫人尝尝。”   苏荷愫自然也听小五说起过这只老母鸡的来历,原来曾氏是靠着养鸡卖鸡赚些银钱才将沈清端供养至今。   沈清端考上秀才后每年自有银米赐下,曾氏又身子不佳,便也只得放下老本行,只是到底舍不得养了许久的老母鸡,竟也不想着杀了煲汤,便放在熟人那里将养着。   如今竟是为着给自己补身子,将这老母鸡杀了煲汤。   苏荷愫本就愧怍于不曾服侍过曾氏汤药,婆母如此体恤自己,她如何能不感动?   当即便说道:“你们将这鸡汤分了,我去母亲房里陪她说话,再唤康嬷嬷将那套新刻的叶子牌寻出来,咱们陪母亲打牌解闷。”   曾氏如今精神好了不少,苏荷愫陪着她说了一会儿子话后,便让婆子们抬进来了一只四方桌子,由康嬷嬷、绿韵陪着玩叶子牌。   既是要哄曾氏高兴,苏荷愫便仔细留意着场上的局势,到夜幕时分,便让曾氏赢了好些彩头去。   绿韵苦着脸道:“再玩下去,太太可要把奴婢的裤衩子都赢走了。”   曾氏笑声爽脆,抚着绿韵的手道:“好孩子,快扶你家夫人回房里吧,该用晚膳了。”   苏荷愫却是不肯,她先是让康嬷嬷和绿韵回新房里预备着沈清端归来,自个儿则亲亲热热地攀住了曾氏的胳膊道:“今日便让我伺候母亲用膳吧。”   曾氏如此和颜悦色的人听得此话后却沉下了脸子,只道:“再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哪里要你伺候了?你在家中是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何以嫁了人就要做这般低三下四的活计?很不必这样。”   眼见着曾氏执拗至极,苏荷愫也怕她恼怒后伤了自己的身子,便也不敢强求,只施施然地行了个礼后,便走回了新房。   这一顿晚膳没有沈清端陪着,她也用得食不知味,立在屋门口眺望了一阵,仍是没有瞧见沈清端的身影,便也只得草草洗漱后上.床歇息。   饶是她竭力掩饰,可伺候她的绿韵难道瞧不出她今日格外低落的情绪?送走康嬷嬷后,绿韵便走到珠帘旁,轻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被太太责罚了?”   苏荷愫正笔直地躺在架子床上,脑海里正胡思乱想着沈清端在何处,此刻又在做何事,纷杂紊乱的思绪扰的她头疼不已。   知晓绿韵担心自己,她便答道:“母亲如此和善,又怎么会责罚我?”   绿韵了然地点了点头:“既是与太太无关,那夫人如此低落定是为了姑爷。”   苏荷愫一怔,被戳中了心事后很有几分羞恼之色,只笑骂道:“你这丫头是成精了,我再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的事。”   绿韵笑笑,撩开珠帘后替苏荷愫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夫人是情深至浓,这才会惴惴不安,只是姑爷是个万分的稳妥的人,当是外头有什么难事要忙,夫人何必担忧?”   “情深至浓”四字恍若一记重拳砸得苏荷愫好半晌讷讷不语,她张了张嘴要为自己申辩,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纵使她再不想承认,可她也知道绿韵这话是一点也没有说错。   沈清端是个稳妥之人,成亲不过两月有余,她便心悦上了他。   主仆两人说了些体己话后,苏荷愫才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渐渐地涌上几分困倦之意,绿韵也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才要阖上屋门时,却撞上了一身黑色长衫的沈清端。   此刻的他隐于夜色之中,好似挂在枝头的一层凉薄的叶上霜,虽只离咫尺,却让绿韵瞧不清他眼眸的底色。   眼前疏离淡漠的沈清端与白日里含着羞意的人相差甚大,无端地便让绿韵屏住了呼吸,唤了一声“姑爷”后便退了出去。   沈清端推开屋门,虽是竭力想放缓动作,可尚未睡熟的苏荷愫还是听见了他进屋的声响,立时便欣喜出声道:“夫君——”   沈清端步伐紊乱,眼瞧着苏荷愫要翻身下榻迎到他跟前来,便立时坐在了梨花桌旁的月牙凳上,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意:“夫人。”   苏荷愫凑到他跟前,也来不及细细追问他这一日去了何处,只攀上他的胳膊问道:“夫君可有用晚膳?”   才刚触及到他的臂膀,沈清端便蹙起剑眉往后避了一寸,颇得苏荷愫的手僵在半空中,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苏荷愫怔愣不已,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方能瞧见沈清端脸上的沟沟壑壑,那是被触及伤势后痛苦难忍的神色,且搀着几分歉意。   她这才闻到了些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乎来不及思虑,脱口而出道:“夫君,你受伤了?”   沈清端抬起清清亮亮的眸子,松泛得笑了笑后,顺着苏荷愫的话反问道:“夫人呢?可有用晚膳?今日吃的是什么?厨娘可有想出新菜色来哄夫人开心?”   他话里的掩饰意味太浓,苏荷愫有何听不明白的道理?   只是料想着沈清端必是在外受了伤,且这事说不准与父亲和左相有关系,她便也只能装聋作哑道:“母亲让人给我煲了鸡汤,夫君没吃到可真是可惜。”   “鸡汤?”沈清端忍下痛意,挑了挑眉后笑道:“那只鸡母亲养了许久,我这一趟出去的还真是不巧。”   苏荷愫拢了拢自己罩在外头的大氅,坐在月牙凳上后,正色道:“夫君,我有件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呢。”   她鲜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沈清端听着也疑惑不解,暂且将他臂膀上的伤势撂在一旁,只作洗耳恭听状:“夫人但说无妨。”   苏荷愫掐了自己的大腿根一把,杏眸里果真漾出些星星点点泪意,一瞧便是受了什么大委屈的样子。   沈清端自然也瞧见了这点“端倪”,侧身朝着苏荷愫望去,只急切地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了?”   恰在这时,沈清端离苏荷愫的距离已足够近,她便一把攥住了沈清端的袖口,这一回有了防备,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这点气力沈清端又如何挣脱不得,只是抬眸撞见泪眼涟涟的苏荷愫,便什么抗辩的心思都没了,只得说了一句:“是我在外头摔伤了。”   苏荷愫轻柔地替他卷起袖口,恰见她一开始触及的地方有一道狰狞无比的伤口,似是被利器割开,此刻还在不停得往外渗血。   她立时便心疼得落下泪来,翻箱倒柜地去寻自己嫁妆箱笼里的金疮药。   苏荷愫脚步虚浮,将那箱笼里的杂物皆扔在了地上,寻到金疮药后便替沈清端敷了伤口,敷完后,便一言不发。   还是沈清端过意不去,逼着苏荷愫的泪眼,说了句:“愫儿,再过些时日,我会把这些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苏荷愫拭了眼角的泪水,只问:“还要等多久?”   沈清端凝着歉意的眸子忽而又添上了几分庄重与坚定,他说:“春闱之后。”   “好。”苏荷愫说着,便起身将沈清端扶到架子床上,两人和衣而躺,相对无言。   *   这几日沈清端未曾外出,日日皆守在书房里研书习字,苏荷愫则陪着曾氏说话解闷,倒是一片和睦。   只是莲心却抽着做事的闲余与碧窕说道:“总觉着夫人和姑爷之间有些怪怪的。”   碧窕不以为意,手里仍不停侍弄着庭院里的几株娇花,并道:“那夜里难道你没听见动静?又在说什么胡话呢?”   莲心也说不出来有何奇怪之处,夫人和姑爷情谊深厚,只是她总觉得这两人相处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和疏离。   但愿是她多虑了吧。   翌日一早,因着是陆让与沈清端约定好的上苏宅看诊的日子,苏荷愫也早早地起了身,与沈清端一块儿往苏府去了。   苏月雪与徐家的和离一事倒是万分顺畅,因着承恩公如今声势不比以往,徐家也不想结仇,便痛快地签下了和离书,并将苏月雪的嫁妆悉数归还。   陈氏与苏山的心结已解,又总觉得亏欠了长女,这便在徐夫人讥言交付嫁妆时大闹了一场,将徐夫人贬的一无是处,才算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只是苏月雪却神色淡淡,既不高兴也不伤心,秋竹问起时她只道:“母亲还是不懂我。”   苏景言心疼苏月雪所托非人,又担忧苏月雪会在家忧虑成疾,便想尽法子要逗得苏月雪高兴,并小心嘱咐于氏道:“你且多去陪陪长姐,我明日出趟城,亲自为长姐抓只兔子来。”   苏家未迁居京城前,苏月雪每每不高兴时,苏景言便会去乡野田间为她抓只兔子来,苏月雪见了兔子也总会喜笑颜开。   苏景言风尘仆仆的离去,于氏便让人开嫁妆私库,将那些精奇讨巧的玩意儿寻了出来,一并送去了苏月雪的和风院中。   她出手如此大方,身边的丫鬟白松却无端地抱怨了一句:“今日是二奶奶的生辰,二爷怎得连这都忘了。”   于氏本就是个娴静清雅的闺秀,嫁给苏景言后侍奉婆母和管家理事处处办的妥帖,自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当即便笑道:“那是夫君的长姐,如姐如母。如今长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夫君便是忘了我的生辰又算什么呢?”   另一个丫鬟秋晚见于氏这话说得通透,便也笑着附和道:“白松这丫头就是心眼小,咱们二爷不纳妾也没有通房,只一心守着二奶奶一人,便是对大姑奶奶敬爱些,又如何呢?”   于氏笑吟吟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忖度了一番后仍是觉得这点私藏不过,又让秋晚去将嫁妆里的上佳药材都拿了出来。   “涵姐儿的病还需仔细将养,这点怕是不够。你回趟镇国公府,避着人些,从母亲那儿再讨些药材。”   镇国公府底蕴深厚,私藏的药材自不是承恩公府这等根基浅薄的世家可比的,单单论那一剂救命的金复丹,便是只余一口气的人服下后也能多活两日。   秋晚虽忠心,可听明白于氏话里的深意是让她回府偷药材后,便也有些惴惴不安:“家里太太自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老爷那里……”   “别怕,爹爹已失了圣心,再不会依附太子,这门姻亲他自该珍惜,不会难为了你去。”于氏姣美的面容上浮出几分笑意,忽而又转瞬即逝。   侍候的丫鬟们皆不敢搭腔,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忆起未出嫁于氏自刎以抗与东宫婚事的惨烈景象。   太子荒.淫.无度,府中姬妾数不胜数,于氏虽非肚量狭小到不许夫君纳妾,可太子这般卑鄙的作风,她实在是看不上。   “去吧,涵姐儿的病拖不得。”于氏吩咐完这句话,便起身往和风院行去。   恰巧沈清端已陪着陆让拜见了陈氏,再由苏荷愫引着往内院里走去,承恩公府为御赐的府邸,府内布局别致精巧,雕栏玉栋间尽是古朴与富贵。   陆让瞧着频频赞叹,并揶揄沈清端道:“沈公子当真是好福气,娶了苏三小姐后也让陆某沾了光,有机会一赏这等秀丽的园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苏荷愫顿了顿脚步,面上的神色好似不虞。   沈清端也避着她的目光狠狠瞪了陆让一眼,并不许他再胡言乱语。   若是前几日说这样的话苏荷愫自然不会深想,可这几日她分明是发现了自己藏匿了秘密,自是会多忧多虑。   陆让也觉察出沈清端与苏荷愫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氛围,当即便噤了声,闷头跟着苏荷愫往和风院走去。   苏月雪听闻陆让要为涵姐儿看诊,早早地便候在了院门口,也不顾丫鬟们的劝阻,只道:“神医于我有恩,我自该在这儿恭迎神医。”   秋竹朝着素未等人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再深劝。从前的苏月雪是个听劝且不甚有主见的人,可自从涵姐儿遭了此难,又顺利与徐致和离后,苏月雪便不再是往昔那个懦弱胆小之人了。   一炷香后,陆让一行人总算是走到了和风院的院门口,恰巧遇上了来探望苏月雪的于氏,便一齐进了院中。   涵姐儿一连吃了十日的苦药,如今一瞧见有人近身便哭闹不止,苏月雪也不让丫鬟们伺候,自个儿替涵姐儿擦了身子后,方才引着陆让进内室。   医者无忌,更何况涵姐儿不过是个稚女,男女之别也不应安在她与陆让身上。   陆让细细地诊查了涵姐儿的伤势,纵使他是纵横京城的神医,也未曾见过小儿生这般难以启齿的病症,神色间便不免添了几分真挚。   苏月雪捏紧帕子立在一旁,听着涵姐儿细弱蚊蝇的哭声,心痛与没齿的恨意一齐向她涌来,若是徐致在她跟前,她只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已是好些了,只是那药还是不能停,每回服下,必是要痛上两个时辰。”陆让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里掠过两分不忍,只是转瞬间却又消失殆尽。   苏月雪替涵姐儿掖好被子,趁着陆让还在整理医箱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如珠般滚落了下来:“陆神医与我说句实话,涵姐儿的命虽保住了,可还能成婚和生儿育女?”   陆让整理药箱的动作一顿,他是医者仁心,却也不能以谎言欺之,便道:“我料想着徐公子必是在一夜间与多名女子厮混,其间还有西域蛊妇,并未净身时便触碰到了涵姐儿的这一处,是以她这花柳病比寻常人所得的还要凶险几分。”   “若是复得,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下她。若她那夫君是个洁身自好之辈倒还好,可这事谁也说不准,婚姻之事于她而言只可能是催命符。”   苏月雪早已料想过此等结局,当即便伏倒在地,言辞恳切地说道:“多谢陆神医将实话告诉我。”   不过月余,眼前的苏月雪便从那个哭哭啼啼、软弱不已的妇人成了如今坚毅刚直的女子。   纵使遭此打击,她依旧持身立正,以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涵姐儿撑起一方天地。   陆让性子骄矜,又自负才华,本不是个轻易会认错了的人。   可今日,他却是在转身离去前,好似缥缈无声般落下一句:“抱歉,那日说你愧为人母是我太过浅薄。”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基友的可爱连载文。   书名:《夫君他每天都很高兴》   作者:一枝花钿   文案:世子夫人秦苒,梦见了一本名叫《咸鱼贵妾》的书,后来,世子爷谢朝回府了。   还带回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一个是谢家恩人之后,身娇体弱,风吹就倒,我见犹怜。   一个是汝林名伶,一把幽咽流泉含春嗓勾人魂魄,狐狸眼勾勾缠缠,柳絮腰媚骨天成。   梦里的那本书上说,这两个姑娘都将会是谢朝的妾室。   并且,秦苒这个正妻将会死在她俩手上!   *   秦苒印象中的谢朝,不染纤尘,清冷寡言,成亲三年,露出笑脸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自打两个姑娘进了府,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   能够感知情绪的秦苒还知道:夫君他真的每天都很高兴!   *   公府世子谢朝,幼承庭训,喜怒不形于色。   世人皆道他乃清冷谪仙入凡尘,光风霁月,不沾半点尘埃。   从来无人知晓,清冷如他,心中也有个令他寤寐思服的女子,他自私卑劣地拥她入怀,笨拙地爱她护她,每次走在去见她的路上,心情便抑制不住地飞扬雀跃。   ps:本文又名《夫君他一见我就高兴》;《你敢纳妾试试!》,双洁双c,甜文。   cp:人间清醒白月光世家女vs清冷恋爱脑世子爷 第24章 难为   内寝里陆让为涵姐儿看诊时, 外头明堂处沈清端与苏荷愫二人正与于氏相席而坐,笑着论起了年底里京城的趣事。   先是成国公世子与礼部中丞家小姐婚后诞下一子,却不知怎得被接生的婆子嚷嚷出这孩子不足月便降生一事。   虽则成国公府百般掩饰, 这等传闻还是被不少人家听进了耳去, 茶余饭后便拿出来咀嚼一二。   于氏不是个爱苛责人的性子, 提到成国公世子成惘时却也止不住心内的嫌弃之色,只道:“京里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对这个沽名钓誉之辈如此推崇, 连放印子钱的事都有不少人为他开脱。”   苏荷愫对成惘的看法倒是与于氏不谋而合,姑嫂间便也亲近了不少,只道:“这世上哪儿有淡泊名利的君子去放印子钱的道理, 那些人别是收了成国公府的钱吧。”   于氏也隐去了往日里的端雅贤淑,冲着苏荷愫促狭一笑道:“世子都去放印子钱裹利了, 成国公府又哪儿有多余的钱财去收买人心?”   既是提到了成惘, 往事便如烟般涌上于氏的心头,她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扑鼻而来的香气遮住她望向沈清端的视线。   “时人常把成国公世子与云南王府的序小王爷拿在一起品评指摘, 我瞧着这般点评倒是辱没了序小王爷的风姿。”于氏说话时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岿然不动的沈清端。   只是抛出这话后他依旧坐的挺直, 神色如常,清俊的面容上未曾显露出半分异色。   于氏心间一顿, 盘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莫非是她猜错了?公爹对这寒门书生的厚待并无其他缘由, 他身上那等沉静如月的气度也并非与序小王爷有关。   只是,若序小王爷还活着,应当也是他这般年岁。   出落的濯濯其华,虽着荆衣素靴, 竭力掩饰, 却压不住那等与生俱来的贵胄气度。   苏荷愫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自然没听过序小王爷的名号,便问道:“这序小王爷是何许人也?我怎得从没听说过。”   于氏又扫了沈清端一眼,而后才笑着答道:“云南王府已全族覆灭,你自是不曾听闻过。”   苏荷愫顿了顿,料想着于氏必有后话。   果不其然,于氏抿了口茶后便继续侃侃而谈道:“原也不是件隐秘的大事,这云南王爷乃是当今的胞弟,娶了金陵贺家的三小姐,只是因着卷入谋逆之事而被抄没了全族。”   “金陵贺家?”苏荷愫依稀记得那是个声名赫赫的累世名族,短短几十年间便出了不少鸿儒贤士。   于氏叹息了一声,便道:“正是因着贺家的缘由,是以圣上便对贺三小姐网开一面,谁知她却是个烈性人,亲手送走序小王爷后便悬梁自尽,死前留下血书,直言云南王爷忠君爱国,绝无可能做出谋逆不忠之事。”   苏荷愫听罢倒是默了良久,好半晌才叹惋了一句:“贺三小姐好风骨,好节气!”   于氏面上虽是一副紧盯着苏荷愫说话的模样,可余光却紧紧攥着沈清端不放,这一紧盯倒真让她瞧出了几分端倪。   沈清端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平静了些,既是听了这等事不关己的话语,或是像苏荷愫这般叹惋,又或是旁的人那般不屑,总该表露出几分态度才是。   可沈清端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似是太过刻意。   “是了。”于氏见内寝里仍是没有响起半分动静,便道:“序小王爷死时尚且十二岁,若是还活着,应与妹夫一般年岁。”   苏荷愫顺着于氏的目光望向沈清端,见他眸色坚毅,便又忆起那夜里他臂膀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知晓沈清端瞒着她些事,只是他不肯说,她也不会去追问。   纵然心里这般沟壑清明,可苏荷愫仍是有些闷闷不乐,避着沈清端向她投来的热切视线,随口敷衍道:“既是序小王爷死时才十二岁,何以让嫂嫂这般赞叹?”   “八岁时他以一首《别涛论》艳惊四座,十岁时以赈灾善举而闻名京城,十一岁时百朝会宴上以机敏才智解了西疆人的责难。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后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话音甫落。   陆让携着药箱缓缓走入明堂,笑着打断了于氏的话语:“陆某最喜听这些京城杂闻,世子夫人可否再说一遍与陆某听?”   于氏霎时又改换了一副面色,并不正面与陆让交锋,只让白松引着陆让坐下,才道:“陆神医,涵姐儿的病是个什么章程?”   陆让笑眯眯地说道:“世子夫人只问你长姐便是了。”   饶是苏荷愫也听出了陆让话里的针锋相对,她知晓陆让久负盛名,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可却不知他为何对嫂嫂这般冷眼相对。   难道嫂嫂何处得罪了他?   她偷偷瞥了眼沈清端,却见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一时心里又有些泄气,不知该如何化解明堂里的尴尬。   倒是于氏不骄不躁地让白松为陆让斟了茶,还吩咐身边的于嬷嬷去厨房里要几碟糕点来,只说:“如今已过了午膳时分,陆神医定是饿了,咱们府上的桃花糕和太师饼滋味上佳,您可要尝尝?”   “不吃。”陆让索性沉下了脸,丝毫不给于氏面子。   幸而苏景言从郊外赶了回来,手里攥着灰兔的耳朵,满院子地嚷嚷着:“长姐,今儿抓着只灰兔。”   苏月雪便从内寝里走了出来,拿出帕子让丫鬟们替苏景言擦汗,瞧了眼那小巧玲珑的灰兔后,说道:“别抓了,都六只了,我这院子里都快养不下了。”   苏景言笑呵呵地说道:“等涵姐儿大好了,让她养兔子玩。”   于氏听见夫君的声响后,一改方才的娴静与淡然,情意敛进漾着碧色的明眸,却爬上了扬起的眉梢。   她吩咐白松回落竹苑烧水备衣,让嬷嬷们熏香正屋,预备着世子爷要午休片刻。   陆让冷哼一声,心里实在是不喜于氏多番试探沈清端的行径,只是因在苏府上做客,并不好发作出来罢了。   苏景言与苏月雪说完话后,便也走进了明堂,先与沈清端和陆让见礼,再问苏荷愫道:“愫儿怎得瞧着清减了些?”   苏荷愫只答:“美人便该羸弱似一阵风。”   苏景言便数落她小时胖的跟田地里的水牛一般粗壮,瞧见吃的便迈不开腿,如今进了京城却要学那些世家小姐们弱柳扶风的模样,实在是难为了她。   苏荷愫气鼓鼓地反击道:“哥哥小时掏鸟蛋时被鸟啄了手后,便怕极了野鸟,每回瞧见檐上停着的鸟儿时总会躲到嫂嫂的身后去。”   苏景言:“……”   因怕幼妹再抖出些自己的隐秘来,他不过在明堂略坐了坐,便寻了个由头回了落竹苑。   苏景言离去后,于氏再陪苏荷愫说了会儿话后,便也回了落竹苑。   四下无人,陆让便把涵姐儿的病症说与了苏荷愫听,并道:“再吃一个月的药,应是能大好了。”   苏荷愫敛起了笑意,到底是心疼涵姐儿小小年纪便要吃这般的苦头,便问道:“陆神医,可有法子减轻些涵姐儿的痛楚?”   沈清端也望向了陆让,眸色里的探究意味再明显不过,陆让便收起了调笑之色,答道:“麻沸散倒是能减轻她的痛楚,只是吃多了无甚好处,还是硬抗吧。”   苏荷愫问清楚了涵姐儿的病症,便也耐不住心内的担忧,与沈清端密语几句后往内寝里走去。   待她离去,陆让才露出几分愤懑的面色,只道:“这于氏是何意思?她瞧出了你的身份?”   沈清端也卸下了方才那副事不关己的端然模样,埋藏许久的伤口被人挑开后总会漫出些丝丝密密的痛楚,愈是竭力忍耐,愈是深入骨髓。   他漆色的眸子里烁动着神伤之色,好半晌才轻笑了一句:“一句轻飘飘的谋逆之罪,便能屠尽三百九十二条人命。”   陆让不语,默默地陪着沈清端坐于开阔通风的明堂之处。   一阵阵刮疼脸颊的冷风拂来,吹散了二人心间萦绕不去的伤疼。   *   元宵前夕,沈清端与苏荷愫之间诡异的氛围总算因沈府高悬的璨色灯笼而消减了些。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倒也有几分琴瑟和鸣的和睦模样。   时值承恩公府在元宵前一日办了场声势浩大的花宴,沈清端一连数月日日待在书房内苦读,苏荷愫便拉着他去花宴上散散心。   两人相携着走进承恩公府的大门时,恰好撞见迎面而来的成惘,须臾一息间,成惘的目光几乎是黏在了苏荷愫身上。   沈清端倍觉不喜,便挡住了成惘恼人的视线,半搂半携着苏荷愫往回廊上走去。   成惘目送着二人的背影离去,心间却是刻下了苏荷愫方才对着沈清端言笑盈盈的婀娜模样,水凌凌的杏眸里写满了缱绻的情意。   不知怎得,竟是瞧得他心里酸涩的很儿。   唐柔虽好,可到底容色不及苏荷愫一半明艳动人,家世便更不必说了。   如今圣上对五皇子格外疼爱,在朝堂里也说了好几次“五皇子深得朕心”这般的话语,承恩公府自然如日中天。   而唐柔的父亲虽则升了官,可到底是清流世家,嫁妆也浅薄简单的很儿,并不足以解成国公府的燃眉之急。   若是他能娶了苏荷愫……   成惘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只盼着他近日相会的那位寡妇真如她所言般钱财无数,他也能借此补上印子钱的亏空。   而沈清端与苏荷愫已相携着走进了花厅,因成惘方才灼人的视线,沈清端的面色瞧着不甚淡定,倒失了往日里的分寸。   苏荷愫却沾沾自喜,沈清端越是吃味,她心里则越发高兴。   今日花宴,陈氏将宴请宾客、采买名花等事务皆交给了出身名门的于氏,自个儿则与几个相熟的贵妇躲在花厅里说话。   于氏也不负众望,将这花宴摆在了后院的一处水榭旁,并用帘帐围住了水榭的外沿,不让贵妇小姐们吹了冷风。   男宾们则由苏景言招待,不过寻个僻静处席地而坐,斟上几杯酒对饮罢了。   沈清端倒无意去凑男宾处的热闹,听闻苏山将内院里最偏僻的西南阁改为了藏经院,里头贮存着不少稀世奇书,便辞别苏荷愫往那藏经院里走去。   苏荷愫并无什么熟稔的闺中好友,送走沈清端后,索性便一头钻进了花厅里,坐在陈氏听她与镇国公夫人说话。   镇国公夫人徐氏出身宗室,嫁给镇国公前被封为了清台郡主,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辈。   徐氏瞧见苏荷愫后,便笑道:“还不去后头水榭那儿?来陪我和你母亲做什么?”   苏荷愫今日穿了身掐金挖云的玛瑙红花萝扇,梳了个流云鬓,鬓间只簪了两只白玉簪子,打扮的清简,姣丽的艳色却如何也遮掩不住。   闻言她便笑盈盈地与徐氏说道:“伯母有所不知,我出身乡野,与那些世家小姐本就说不到一起去,又何必去讨嫌呢?”   陈氏笑骂了她几句说话粗俗,却也没有强逼着幼女去后头待客的道理,除了为亲家的徐氏,她自个儿也不愿与京中其余贵妇们深交,又何必逼迫女儿?   徐氏却是不赞同陈氏这般躲懒的想法,肃容与苏荷愫说道:“当世为人便该遵着世上的风俗,前尘旧事不必放在心上,你如今是承恩公府的姑奶奶,将来指不定会被封成诰命夫人,难道能一辈子避开她们?”   苏荷愫知晓徐氏这番话不假,且她愿意教导自己,也是看在嫂嫂于氏的面上,当即便作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只道:“伯母慧言,愫儿记在心间。”   徐氏拍了拍她的柔荑,温声道:“快去水榭那儿吧,你嫂嫂也在,必会替你引荐几个端庄识大体的闺秀,你也好多认识几个朋友。”   苏荷愫这便辞别了陈氏与许氏,领着碧窕、莲心等人往后院的水榭那儿走去。   赶走了苏荷愫后,徐氏才让心腹嬷嬷拿出了一摞画像,将上头的男子一个个说与陈氏听,只道:“你既是要给长女再寻个夫婿,这回得擦亮了眼睛才是。”   陈氏听着徐氏话音不对,当即便追问道:“这话是何意?”   徐氏讥笑一声,面上浮现几分难堪之色,转瞬间却又被她压了下去:“我那嫁去大理寺少卿的庶妹闹出了事,听闻是和她府里的庶子滚在了榻上,被徐大人捉了个正着。”   大理寺少卿家可只有一个庶子。   陈氏气得面色铁青,立在她身后的红袖立时便上前为她顺气,只劝道:“夫人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徐氏早知她说出此话会引得陈氏生一场闷气,可她又是个藏不住话头的人,虽竭力忍耐,却仍是如倒豆子般将徐家闹出的丑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这徐夫人和徐致早有私情,若不是苏月雪执意要与徐致和离,只怕徐大人还未曾有所察觉,如今闹得这般不堪,徐老太太也被气病了。   徐致被徐大人痛打了一顿,听说是残了腿,往后再不能骑马奔跑了。   陈氏听得徐致落得这般下场,心里到底痛快了几分,捻着佛珠的手也止不住地发颤,好半晌才说道:“这一回定要给雪姐儿挑个忠实可靠之辈,再不能让她落入虎穴。”   徐氏怜惜陈氏这份拳拳爱女之心,便又兴致勃勃地与陈氏说起了画像上的男子们。   *   苏荷愫走至内院。   临到了水榭处,正巧被于氏的贴身大丫鬟秋晚瞧了个正着,立时便笑着迎了上来:“三姑奶奶来了。”   说话间,已领着苏荷愫走进了水榭里。   “大奶奶在二楼陪着德阳县主说话,一楼的暖阁里坐着刑部尚书家的嫡女和户部尚书的庶女。”秋晚俯在苏荷愫耳朵轻声说道。   这刑部尚书家的嫡女便是秦媛,自来便与苏荷愫不对付。户部尚书家的庶女则是陆玉,因家中姨娘受宠而养的格外娇蛮。   二楼上的德阳县主则是大长公主的嫡女,素来鬼点子众多,总爱与苏荷愫过不去,且身份高贵,又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   思来想去,苏荷愫还是避开了德阳县主,让秋晚推开了暖阁的镂空雕花门。   里头的榻上正巧坐着秦媛与陆玉,两人正在对弈,抬头见是苏荷愫,俱都停下了动作,笑着说道:“原来是沈夫人。”   陆玉到底惧怕承恩公府的权势,是以并未如何出声讥笑苏荷愫,可秦媛却口无遮拦地笑道:“本以为你嫁给了个穷酸秀才,再是没脸在此等花宴上现身,如今想来倒是我多虑了。”   秋晚只朝着秦媛行了个福礼,一板一眼地说道:“县主让我转告秦小姐一句,您方才已吵醒了她午歇,若是再吵醒一回,她便要下来亲自教你规矩。”   秦媛果真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不敢得罪于氏的贴身丫鬟,便只得对着陆玉撒气道:“听见没?给我小声些,别惹得县主动气。”   陆玉素来以秦媛马首是瞻,当即便敢怒不敢言地应了下来。   苏荷愫朝着秋晚感念一笑,旋即走到秦媛跟前,蹙着柳眉疑惑不解地问道:“秦小姐?怎么?没嫁成齐小公爷?”   她说话素来直来直往,怎么也学不会那些世家小姐们弯弯绕绕、绵里藏针的说话语态。   只是直来直去的话语,有时会比那些夹枪带棒的讥言更惹人动气。   此刻的秦媛便被气了个够呛,瞪着苏荷愫瞧了好半晌,到底是想不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语来,踟蹰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嫁不出去也比你嫁个穷秀才好。”   苏荷愫嫣然一笑:“我倒是觉得嫁个穷秀才也比秦小姐嫁不出去要好。”   陆玉垂首偷笑,却是不敢笑出声来。   秦媛被气了个半死,可如今她是在承恩公府做客,若是与苏荷愫闹开了,她是破罐子破摔,自个儿的名声可不能跟着她毁了。   她便只得忍下这等闲气,拉着陆玉重又坐回了软塌之上,鼓着香腮下起了棋。   苏荷愫便由绿韵陪着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品着桌案上的碧玉葡萄,时不时地便往支摘窗外瞧瞧外头明媚的天色,道:“绿韵,你可知晓齐小公爷娶了哪位贵女?”   绿韵答道:“听说是大长公女堂妹的女儿。”   “哦?”苏荷愫佯作不知:“那是何许人也?”   “她并非京城人士,大长公主的堂妹嫁去了琅玡王家,那王家皆是清流之辈,并无入仕之人。”   苏荷愫愈发惊讶,只道:“你可别弄错了,齐小公爷怎会放着刑部尚书的嫡女不娶,去娶个无官无职家的女儿?”   她这话可谓是杀人诛心,饶是秦媛刻意压着怒意不愿与她相争,听得此话也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苏!荷!愫!你别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上头的德阳县主已携奴带婢地走下了楼,冲进暖阁后便指着秦媛破口大骂道:“知晓你被退了亲事心情烦闷,可你怎能这般吵嚷?莫不是将我的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说罢,她才瞧见秦媛身旁的苏荷愫,方才烦闷神色立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只见德阳县主狡黠一笑,只道:“原是你和秦媛吵了起来,既如此,你们便一起受罚吧。”   于氏姗姗来迟,既是有意为自己的小姑子开脱,又不想得罪了这众星捧月的德阳县主,便只得打马虎眼道:“县主可曾见过‘咤紫嫣红’这株名花?”   德阳县主却不吃她这一套,指着苏荷愫道:“我罚你去给我抓条鱼来,就在水榭前的池塘里抓。”   苏荷愫尚未回话。于氏却脸色大变,她素来知晓这县主有些娇蛮不讲理,却不知她怎得屡屡与苏荷愫过不去。   原先她爱捉弄愫儿,也不过是嘴上占几句便宜罢了。   这严寒刺骨的冬日里,若是让愫儿下池塘捞鱼伤了身子,只怕明日苏景言便要冲到御前去告御状。   可大长公主权势滔天,又深得明侦帝信赖,却也是个不好相处之人。   于氏犯了难,笑着与德怀县主说道:“县主,今日这天色太冷了些,愫儿身子有些羸弱,不若让那些仆妇们去给你捞鱼吧。”   德阳县主却是不肯,指着苏荷愫与秦媛道:“就要她们俩去捞鱼,还要捞红尾的锦鲤。”   秦媛脸色大变,吓得半边身子都止不住地发颤。   苏荷愫虽是要出言推辞,可瞧见德阳县主非同往常的冷凝面色,心间却冒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王嬷嬷,快陪着她们去。”德阳县主见苏荷愫迟迟不肯动作,便阴着脸唤自己身后的妇人。   那妇人身姿挺拔,步伐稳健,一瞧便知是习武之人,她走到苏荷愫身旁,虽只轻轻的搀住了她的胳膊,可一股大力却传遍了苏荷愫的全身。   迫得她动弹不得。   于氏心急如焚,眼瞧着苏荷愫脸色泛白,德阳县主又半点不听劝,她身边只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怎会是这王嬷嬷的对手?   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清冽声音飘入了于氏的耳中,也让暖阁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落了下来。   “草民沈清端拜见德阳县主。” 第25章 前尘   沈清端的这道声响非但是飘入了苏荷愫的耳中, 连同着德阳县主也收起了跋扈倨傲的神态,素姣的面容上显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众人的视线随之落在缓缓走来的沈清端之上。   于氏先是寻到了主心骨,略显慌张地走到沈清端身旁, 笑道:“县主在和愫儿闹着玩呢。景言上一回说想瞧瞧千鲤池里的锦鲤, 妹夫若不嫌辛劳, 便替我往湖畔那儿跑一趟吧。”   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满朝野皆知苏景言是个极护短又直愣的爽脱性子,由他来得罪德阳县主才不至于被大长公主记恨了去。   于氏殷切地注视着沈清端, 心里笃定眼前之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言外之意。   可沈清端却未曾应声,漾着微澜的眸光落在德阳县主身上,随后又轻轻挪开。   须臾间, 于氏似是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可抬首望向沈清端, 却只瞧见他那如覆着一层寒霜的睫毛掩着的异样情绪, 什么声响也听不见。   而德阳县主也正紧盯着沈清端不放,泪意已不知不觉蓄满了她的眼眶。   苏荷愫怔然不已,饶是立在她身侧的秦媛也瞧出了沈清端和德阳县主之间“眉目传情”的苗头, 心间的惧怕化作了讥笑之意。   她凑近了苏荷愫几步, 压低着声音说道:“ 我瞧着你这夫君与德阳县主似是旧相识呢。”   苏荷愫敛下美眸,将酸涩与疑惑的情绪尽皆藏匿了进去。   秦媛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 往日里德阳县主不过言辞挖苦她几句, 今日却是实打实地刁难,并不像她以往的作风。   难道德阳县主这般的变化和沈清端有关?   她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勇气,竟是挣脱了没有防备的王嬷嬷,一径挡在德阳县主身前, 笑盈盈地沈清端说道:“夫君怎么来了?”   “夫君”二字咬字之重, 几乎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这声压抑着怒意的呼唤总算是把沈清端将那些溺死人的苦痛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迎面对上苏荷愫眼底的暗红, 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神有多不合时宜。   “县主,吾妻身子羸弱,恐不能下河为县主捞锦鲤,便让沈某代劳吧。”沈清端朝着德阳县主拱手行礼道。   话音甫落,德阳县主泫在眼眶许久的泪珠如断了线般滚落而下,也不知是为着沈清端那句情意缱绻的“吾妻”还是为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这泪落得太过突兀,倒是将在座的人都唬了一跳,只苏荷愫一人心无端地往下坠。   沈清端却恍若未闻,冲着苏荷愫笑笑后便要往千鲤池走去。   苏荷愫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拦时,便听得德阳县主高呼了一声:“你别去,我不要红尾的锦鲤了。”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德阳县主是出了名的跋扈和娇蛮,如今却流着泪恳求一个穷秀才不要下河捞鱼,饶是于氏这等沉稳之人也惊讶不已,思绪飘忽间,察觉出了几分端倪。   莫非是这位县主心悦于沈清端?   这才难为起了愫儿?   趁着众人还在怔愣之时,沈清端避过德阳县主泪意涟涟的眸子,牵起苏荷愫的柔荑便往水榭外走去。   水榭内熏着炭盆,外头却刮着呼啸的冷风。   刺骨的寒风拂走了沈清端心间的愤懑,令他又变回了往昔那个事事淡然且藏着秘密的清贫书生。   他想解下外衫替苏荷愫披上御寒,却被苏荷愫冷言推拒:“不必,我不冷。”   自成亲以来,苏荷愫何尝有过这般冷脸不虞的时候,沈清端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说自己曾与德阳县主定过亲一事?   若什么也不说,只怕再热的心都会冷下来。   沈清端并不愿让苏荷愫伤心,反复思忖过后,仍是踟蹰不决。   可苏荷愫却是下了决心,也不去看沈清端眉间拧着的忧愁之色,只道:“你可有话要与我说?”   沈清端不语。   起先不肯告诉她是因这复仇之路太过险象丛生,并不愿让她陪着自己胆战心惊。   如今却是因为德阳县主这号人物,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若不说,我们便和离。春闱之后你有了功名,大可借着德阳县主这把青云梯扶摇直上。”这话虽说的决绝,可苏荷愫心内却无半分痛快之意,反而还憋闷难过的很儿。   若好端端的谁愿意和离。   只是沈清端这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有些事她能不去问,可有些事却是容忍不得。   沈清端被这话刺了一番,方才的踟蹰与思虑尽皆消散的无影无踪,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我说。”   苏荷愫高悬起的那颗心也落了地,虽是鼻子一酸,却死死忍住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泪来。   她才不要学德阳县主,一见沈清端便哭的停不下来。   实在是丢脸!   四下无人,沈清端正欲开口将自己藏着心间许久的隐秘和盘托出时。   德阳县主与一众仆妇却悄无声息地走至他二人身后,赶在沈清端开口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声:“我想与沈公子聊聊。”   苏荷愫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回身却见德阳县主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沈清端,那眸色里掠过的情意太过显眼,惹得她心里又酸又怒。   她抬眸望向沈清端,却见他未曾出声拒绝德阳县主的请求,当即便气得转身离去,任凭候在远处的绿韵等人如何呼唤,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   她一口气走到了水榭后头的羊肠小道处,走的累了才停下脚步歇了歇,心间隐隐期待着沈清端能不理德阳县主赶来追赶自己。   可回身向水榭方向望去时,却只能瞧见青葱苍笼的绿枝丛,以及疾步追赶自己的绿韵等人。   顷刻间,涌上来的泪意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   王嬷嬷等仆妇遥遥地缀在后头,沈清端则与德阳县主二人走在湖池边,湖边水泽潋滟,绿意盎然。   沈清端自顾自地走着,德阳县主却将目光贪婪地放在他修长的身姿之上,不由自主地朝着他靠拢了一步。   沈清端却忽而停下了步子,垂首不去看德阳县主熟悉的面容,只道:“往事如烟,县主都忘了吧。”   这一声却将德阳县主拉回了十年前云南王府尚未覆灭时的日子,她与凌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天赐的上好姻缘。   可一夕之间云南王府被判谋逆,阖家抄斩,举族覆灭。   世间再无序小王爷。   皇帝舅舅为补偿她,几乎是将整个京城里翩翩少年郎的画像送到了大长公主府,任她挑挑拣拣。   可她却蹉跎至今,怎么也不肯定下亲事。   见识过那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她又怎么能再将这一副心肠放在其他人身上?   什么成惘,什么贺成。   如何能与序哥哥相提并论。   德阳县主喉咙发涩,虽是竭力忍耐,可那苦苦压抑了十年之久的情思仍是在这一刻翻涌而上,迫得她落下滚烫的热泪。   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是苏荷愫?”   犹是觉得不够,她又添上了一句:“那日在大国寺你用计救下了我,又故意露出你手上的伤痕,让我明白你的身份,便是想利用我县主的身份重回朝堂,可为何……”   为何又不继续利用了?   明明。   她心甘情愿被利用。   那时沈清端也不知晓理由,为何放着德阳县主不娶,偏偏应下了与苏荷愫的婚约。   可如今他确是明了自己的心意。   他对德阳县主有愧疚,有不忍。年少时的那些情谊早已随着云南王府的覆灭而消散了干净。   她是皇室中人,与那人流着相同的血脉。   凌序已死,沈清端还活着。   如今陪她走这一遭,也不过是为了斩断前尘。   冷风拂来,他望着方才苏荷愫离去的方向,幽幽开口道:“大约是我心悦上了她的缘故。”   *   苏荷愫哭了许久。   绿韵与碧窕好话说了一箩筐,任凭她们怎么劝哄,苏荷愫却仍是止不住泪意,反而还越哭越凶。   哭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才哽咽着骂道:“我都在这哭了这样久了,他竟是还没过来寻我,可见他并不爱我。”   束手无措的莲心被绿韵示意后欲去水榭里寻于氏,好歹于氏算是半个长辈,她若能劝劝苏荷愫,总比她们这些丫鬟们说的话管用些。   还未走到水榭时,却恰巧遇上了苏景言。   莲心连忙与苏景言说了苏荷愫在后头羊肠小道里痛哭一事,苏景言立时沉下了脸子,跟着莲心往羊肠小道那儿走去。   苏荷愫仍是啜泣不止,恼恨着自己不该心悦上沈清端,否则怎会落得这般难堪的下场?   当日菡萏为二哥做出那些轻狂事时她还颇为不屑,并不信情爱一事能如此摧人心智。   可如今自己也体会了一遭,方能理解菡萏的苦楚。   她哭得入神,连苏景言走到她跟前未曾发觉,杏眸更是红肿得如桃儿一般,鼻头通红,瞧着好不可怜。   苏景言一下子便着了恼,立时便厉声问道:“是谁欺负了你?”   苏荷愫这才抬起了头,恰巧瞧见苏景言勃然大怒的赤红面色,当即便止住了哭声,掩饰着自己的伤心,回答道:“没什么,是风沙迷了眼睛。”   以二哥的脾性,自己若将德阳县主与沈清端的事告诉他,说不准他便要去痛打沈清端一顿。   沈清端臂膀上的伤痕才刚好些,又如何能受得住二哥的蛮力?   “苏荷愫!”苏景言蹙着剑眉,扬高了声线问道:“你当你二哥是个蠢蛋不成?”   苏荷愫仍是不答,却是不敢再哭下去了。   苏景言百般追问不得,只得去问绿韵和碧窕,可这几个丫鬟并不知晓苏荷愫如此伤心的缘故,只以为她是被德阳县主欺负了的缘故。   绿韵老成些,知晓德阳县主不好得罪,且世子爷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为免生事端,便也只得含糊其词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何。”   苏景言生了会儿闷气,见幼妹怯生生地偷瞥着自己,分明是怕自己发怒的模样,当即便也软了语调,只道:“你若不肯说,也就罢了。待会儿我去问清端就是了。”   苏荷愫面上不显,心里骤一听得这名字,又止不住地发酸发涩。   苏景言到底心疼苏荷愫,见她好歹不再掉泪,便也学着往日里于氏温温柔柔的语调,与她说道:“方才我去了长姐的院子里,你猜我遇上了谁?”   他这话说得神神秘秘,倒也勾起了苏荷愫的几分疑惑,她眨了眨眼,露出双水凌凌的清亮杏眸:“是谁?”   苏景言笑道:“是那位陆神医陆让,长姐坐在炕上为涵姐儿绣针线,那小子在庭院里不知怎得竟看呆了,若不是我咳嗽了一声,只怕他还要继续偷看下去呢。”   “二哥可瞧清楚了?”苏荷愫连忙追问道。   她对陆让的印象不错,可他出身何处、有无娶妻、家风一事都不甚了解。   若是陆让德行有失,她可头一个不同意。   “我瞧得清清楚楚,长姐如今性子沉毅,那陆让倒也慧眼识珠,竟能瞧出长姐的好处来。”苏景言剑眉上挑,分明是心思雀跃的模样。   这话非但是震住了尚在拭泪的苏荷愫,连绿枝丛外着急忙慌赶来的沈清端听了,心内也是一阵讶异。   长姐与陆让。   倒是格外出人意料。   沈清端略过绿枝丛,清濯的身形晃过苏荷愫的泪眼,引得她才刚压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出来。   苏景言倒是笑着迎上前去,只道:“清端,快哄哄你家夫人,她哭得我头疼。”   说罢,也难得有了几分眼色,与沈清端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羊肠小道,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苏荷愫背过身去,分明是心间还存着怨气,不肯拿正眼去瞧沈清端。   沈清端朝着她走近了两步。   绿韵则领着莲心和碧窕往绿枝丛外的凉亭里走去,三人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缄默样子。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狭小的羊肠小道里便只剩下了苏荷愫与沈清端二人。   苏荷愫双眼红肿,不消细看便知她痛哭过一场,沈清端心下愧怍,便上前替她遮住了拂来的寒风,道:“我与德阳县主有些旧时的渊源。”   嗓音哑然,裹着些飘渺无痕的伤怀。   苏荷愫虽是赌气,可太过好奇沈清端口里的“渊源”与旧时情爱有无关系,便瓮声瓮气地问:“什么渊源?”   “在云南王府还未覆灭时,明侦帝为我和她赐了婚,若父亲没有被安上谋逆叛国的罪名,我应已将她娶进了王府的大门。”沈清端坦坦荡荡地迎上了苏荷愫打量的目光,如实说道。 第26章 新年   寒风呜咽, 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响扰得苏荷愫听不清沈清端的话语。   隔了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沈清端话里的言外之意。   原来他便是嫂嫂嘴里的序小王爷,十二岁时便不幸死去的那位天潢贵胄。   他与德阳县主有过婚约, 是以今日在暖阁时才会这般失态。   沈清端将他与德阳县主的渊源和盘托出, 苏荷愫本该如释重负才是, 可此刻的她却觉得心头的憋闷感比之方才还要更甚几分,压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   沈清端静默着伫立在她身侧,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衫, 被四面拂来的寒风一吹,衣衫下摆随之摇曳飘动,平添几分孤寂之感。   饶是此刻他曜石般的眸子里尚未攒动着惧怕之色, 可心口已填满了泛着苦涩的不安。   他怕。   亢长的沉默后。   苏荷愫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扬着红肿的杏眸问:“那你如今对她……可还有情意?”   沈清端一怔, 而后便在苏荷愫殷切的目光下回答道:“我与她一起长到八岁, 早知我会娶她为妻,便以为那等相携相伴的情谊便是男女之间的心悦。后来云南王府覆灭,直至今日我改名换姓遇上你, 才知昔年我对德阳不过是兄妹情谊。”   说罢, 沈清端便将笃定且真挚的目光落在苏荷愫身上,心间迫切不安, 等着她的回音。   苏荷愫冷峻的神色也有所松动, 只道:“此话可当真?”   “当真。”   这也算是成亲以来,沈清端头一回表露自己的心迹,苏荷愫哪里还记得方才的委屈,已是破涕为笑道:“可你害我哭了一场。”   沈清端却是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 方才与德阳县主斩断前尘时, 心里想的念的皆是苏荷愫一人。   饶是他有个榆木脑袋, 也该知晓不能让他的妻伤心掉泪。   他在心内暗下决心。   前尘旧事,往后不再提起。   *   碧窕与莲心在寒风中立的久了,两人皆被冻得厉害,绿韵则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汤婆子,也好让她们抱着取取暖。   一股股热意传来,碧窕的脸色总算好转了几分,都有闲情逸致去与揶揄远处的沈清端与苏荷愫。   羊肠小道那儿人烟稀少,且左侧有一处围墙挡着,另一头才是宾客聚集的水榭处。   碧窕踮着脚瞧了瞧,恰好瞥见沈清端将苏荷愫拥入怀中的一幕,他身形修长挺阔,嵌入苏荷愫玲珑有致的婀娜身段。   遥遥一见,当真如画卷上的神仙璧人一般。   碧窕啧了一声,正欲赞叹一声时。却见她家那位姑爷执掌探入夫人的墨狐皮大氅,紧紧相贴后,俯下身子吻上了夫人的脸颊。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则这夫人与姑爷所处的羊肠小道与水榭有围墙所隔,可水榭二楼的支摘窗却开了小半,里头的人想瞧,便能将羊肠小道里的情状瞧个一清二楚。   幸好只是亲脸颊。   花宴上宾客众多,姑爷总会有所顾忌……   来不及庆幸时,碧窕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姑爷弃了脸颊不顾,改而吻上了夫人的粉唇,轻拢慢捻,缠绵悱恻。   臊得她这个未嫁人的丫鬟连头也不敢抬。   碧窕的这点细微动作自然逃不过莲心的法眼,她顺着碧窕收回来的目光望过去,恰见远处的那对“神仙璧人”正在相拥相吻。   绿韵慌忙敛下眸子,双靥红成一片。   她家姑爷平日里那般清冷持重,竟也会在这明堂汇集处,小心珍重地啄吻着他的妻。   莲心正捧着汤婆子取暖,回身见绿韵与碧窕的双颊皆染上了红晕,疑惑着道:“你们怎么了?莫不是冻坏了脸蛋?”   绿韵:“没什么。”   碧窕:“是太热了。”   羊肠小道间探出的旖旎春色,非但被立在绿枝丛外的丫鬟所采撷,也让水榭二楼的支摘窗后立着的人影潸然泪下。   德阳县主靠在窗棂后,瞧着这等戳心肺腑的画面,心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从前序哥哥时常与兄长一齐漫山遍野地跑马狩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好似山野间桀骜不驯的野狼,快意且不驯。   她与序哥哥是皇帝舅舅题名赐下的婚事。   便是序哥哥待她不算热切,可好歹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又有年少相伴的情分,总是密不可分的一对眷侣。   谁知她苦等了这些年头,却换来序哥哥的一句“我已心悦上了别人。”   起初她只以为这是序哥哥的推辞,世事沉浮,他们之间隔着灭族的血仇,再不能如从前那般两小无猜。   可立在这窗棂后的一刻钟里,她已将底下羊肠小道内的情景刻在了骨子里。   她的序哥哥。   如今该改口叫他沈清端,正温柔地为苏荷愫拭泪,起先只是相拥,而后则捧着她莹润的脖颈深吻了起来。   一举一动间尽是缱绻的爱意。   “德阳。”一道凌厉的女声打断了她的伤情,德阳县主立时阖上支摘窗,回身与应道:“朱楼姐姐。”   朱楼公主乃是孙皇后所出的嫡出公主,也是德阳的表姐,这才是个行事乖张、无所顾忌的骄矜之人。   她珠翠遍头、绫罗满身,扬起下巴与德阳说道:“本宫听王嬷嬷说,你似是瞧上了个穷书生?他还娶了苏家三小姐为妻。”   说罢,她便嗤笑一声道:“平日里见你如此嚣张跋扈,怎么这样的事倒失了我们皇家人的威势?”   “许给那穷秀才功名利禄,再使法子让苏三小姐暴毙而亡就是了。”朱楼满不在意地说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并不拿人命当一回事。   德阳县主却是不敢应下这话,可顶着表姐不善的目光,她只得含糊其辞道:“我没有瞧上那书生,只是今日是……序哥哥的忌日,我这才失了态。”   提到凌序,朱楼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狠戾之色,她走到德阳跟前,扯了一把她的皓腕,沉声道:“总提他做什么?父皇可忌讳着这些呢。”   她力道极大,德阳县主的皓腕上已被捏出了五个触目惊心的手掌印,可她却不敢呼痛,只讷讷道:“是,多谢表姐提点。”   朱楼剜了她一眼,道:“贺成下个月便进京了,连我都拗不过父皇,要嫁为贺家妇。你还念着那谋逆的死人做什么?”   往常朱楼公主如此评议凌序,德阳县主总会梗着脖子与她争论一番。   可今日她却只是垂下了眼睫,愣了半晌后,才喃喃出声:“是了,不该再念着了。”   *   陆让这几日往承恩公府跑得的确是勤了些。   苏景言下值时总会在苏府的红漆木大门前遇上长姐与陆让,二人一前一后地提着灯笼,虽差了个身位,可氛围却融洽的很儿。   送走陆让后,长姐总会面色如常地与他说:“阿言,陆神医为涵姐儿看诊辛苦,我送送他。”   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苏景言也不往深处追问,只问了几句涵姐儿的状况后,便伴着苏月雪一起往内院里走去。   于氏生了副玲珑心肠,知晓婆母和善,夫君最为信赖爱重大归的长姐,便将自己嫁妆里的药材大多送来了和风院。   苏月雪感念于氏的好处,瞧了眼身侧出落得英姿焕发的苏景言,只道:“我听说,菡萏去你们院里伺候了?”   苏景言一怔,凝着神思索片刻后,似是忆起了菡萏曾是长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长姐出嫁后不知何故留在了承恩公府伺候。   如今竟是去他院里做活了?   廊道上挂着的灯笼烁着些微弱的光芒,虽不至于晃了眸子,却能将昨夜秋雨打下来的梧桐落叶照清楚大半。   苏月雪见苏景言面有疑惑之意,便将心内的告诫之语压下不提。   虽不知晓菡萏为何会从花房里调去了二弟的院中,可二弟既是不知晓菡萏的情意,她还是不要过多言语,以免弄巧成拙。   苏月雪的欲言又止落在苏景言眼中却是长姐欲将菡萏讨要回和风院的意思,他当即笑道:“长姐可是缺人伺候?我回去与嫣然说一声,明日便让菡萏来和风院伺候。”   苏月雪淡淡一笑:“我哪里缺人伺候了,不过白跟你提一嘴罢了。”   说着,便催促着苏景言回他院里。   过几日苏荷愫回娘家探望涵姐儿时,苏月雪便将菡萏一事说与了她听,谁知苏荷愫却一改出阁前的义愤填膺,只叹惋道:“娘不管事,嫂嫂又不知晓前因,这两年菡萏老实本分、做活精细。也难怪嫂嫂会有这般安排。”   苏月雪抿了口茶,芬芳四溢的茶香扑鼻而来,一量入肚,她方才笑吟吟地说道:“涵姐儿好多了,人也瞧着有精神多了。”   苏荷愫也正为了此事高兴,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长姐,见她虽只披了件半旧不新的灰鼠袄子,以一支素朴的白玉簪子挽起了乌黑的秀发,却与从前瞧着不大一样了。   许是长姐从前怯懦胆小,时常不肯抬首示人,如今却落落大方,眉眼里浸润着沉静端然之色。   美色尚且不论,单是长姐这般良善的品性便远胜世上诸人。   苏荷愫莞尔一笑。   只觉那陆让果真有眼光。   思及陆让,苏荷愫一改方才的散漫,半边身子倚靠在太师椅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苏月雪,说道:“长姐,你可知陆让的出身?”   苏月雪蹙着柳眉答道:“听陆神医说话的口音,似是岭南人士。”   “正是。”苏月雪愈发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岭南陆氏也是世家大族,可陆让却孤身一人远赴京城行医,长姐可知为何?”   苏月雪摇摇头:“并不知为何。”   神色疑惑不解,既没有半分担忧之色,也没有任何羞赧之意。   苏荷愫只在心内叹了一句: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陆神医是庶出,因被陆氏嫡系一派几番打压才愤而出走,如今竟是靠着自己的医术在京城闯出了一番门道。”   苏月雪也顺着苏荷愫的话叹道:“必是极不容易,可见陆神医是个心性刚硬之辈。”   苏荷愫略坐了坐,和长姐闲话了些家常后,赶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了和风院。   待她走后,在庭院里修花剪枝的秋竹端进来一盆枯草似的盆植,凑近了一闻,却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药材香味扑鼻而来。   秋竹兴冲冲地要将这盆植摆在苏月雪的内寝里,嘴里止不住地赞道:“陆神医当真贴心,竟寻了这样奇特的盆植来,听说能安神静心,奴婢放在小姐床头。”   话未说完,大半身子陷在太师椅里的苏月雪却起了身,吩咐秋竹:“放去涵姐儿房里吧。”   秋竹怔然,手里正端着那盆植,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她知晓苏月雪有难以入眠的毛病,便道:“涵姐儿日日睡得安稳,还有奶娘们守着,倒是小姐您连着做了许久的噩梦,正该安安神才是。”   苏月雪只扫了一眼那盆植,而后便克制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走到临窗大炕旁替涵姐儿做起了针线。   秋竹倒和她僵持了起来,满脸的委屈之色。   默了良久。   苏月雪才放下了针线,叹着气道:“我这屋里太过沉闷,放着也是浪费。”   盆植如是。   她的这颗心也如是。   *   一眨眼。   新年便过了。   临近年关时户部尚书闹出了贪污一事,听闻其与左相贪的是同一笔银子,皆是去岁临西一带闹饥荒时国库拨下来的赈灾之银。   明侦帝震怒,当即便将户部尚书收监下狱,与左相一前一后地关在了刑部大牢里。   新年里不好见血,明侦帝又染了风寒,太子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明侦帝大半个月,总算是磨得明侦帝留下了左相与户部尚书两条性命。   只改判成了流放。   这些事苏荷愫本并不知晓,只是沈清端在大年初一的那日大醉着回了新房,一进屋便将她牢牢圈在怀中,哽咽着说了一句:“这世上可还有公道可言?”   翌日午时,他才悠悠转醒,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之色。   他郑重且笃定地与苏荷愫说:“我要去杀一个人。”   苏荷愫知他心中苦楚,既不追问也不苦劝,只笑着说:“我等夫君回来用膳。”   沈清端攥着她的柔荑,触到一阵阵热意,心间的愧疚与安宁交织在一块,迫得他喉间干涩无比。   公道无用。   他便只能以私器来祭奠云南王府的英灵。   只是可怜了他的妻。   春闱之后,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   倒时他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那些阴处的狡诈之辈不会认出自己的身份,以致连累了她。   苏荷愫好似品悟到了沈清端此刻的纠结与不忍,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道:“我不怕。”   轻飘飘一句话。   惹得沈清端怔了许久。   思绪飘回了云南王府被抄族时的那一日,母妃便是这般刚硬果敢地对自己说了句:“序儿别怕。”而后则自刎于御林军身前。   女子的一句“不怕”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夫君的意思。   十年前,他护不住母亲。   十年后,定要护住自己的妻。   大年初二。   沈清端一早便陪着苏荷愫回了承恩公府,苏山事先已知沈清端的计划,为撇清自己府上的嫌隙,竟是立在石狮子前对着沈清端破口大骂了一回。   “你这无用的穷秀才,今年春闱若是还考不上,就别拖累我的娇娇愫儿,趁早与她和离。”苏山横眉竖须地骂道。   陈氏则是闻讯赶来,命仆妇们驱散了看热闹的路人与街坊,小声劝哄着苏山道:“老爷消消气,姑爷这回一定能中,一定能中!”   苏山这才冷哼了一声,先一步走进了承恩公府里,而垂着首格外颓废地沈清端则缀在最后。   小厮们关上大门后,沈清端便辞别了苏荷愫,急急匆匆地走去了苏山的外书房。   苏荷愫目送着沈清端离去,方才还勉力挤出了几分笑意,如今却是耷拉着脸怎么也笑不出来,杏眸里蓄满了担忧之色。   陈氏亲自将她领去了花厅,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们后,才笑着数落她道:“可是担心坏了?”   苏荷愫任凭母亲取笑,撇了撇嘴作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来,只道:“母亲早知晓他的身份了吧,父亲既是让我嫁给了她,也必是早就知晓了。”   陈氏不置可否,眼瞧着幼女眸中氤氲起了泪雾,到底是舍不得她落泪,道:“放心吧,你爹爹可给你夫君留下了不少死士,断不会让他出事。”   “爹爹?”苏荷愫也顾不得心内的担忧,只追问道:“爹爹哪里养过什么死士。”   “是你已故的公爹,云南王爷。也是进了京城后你爹爹才告诉了我此事,我起先还纳闷,既是有死士,清端怎得会伤痕累累地倒在我家门前,还被你救了下来?”   话未说完,便见苏荷愫已睁大了美眸,眸中尽是讶异之色。   陈氏清了清嗓子道:“你难道记不得了?你八岁那年在田野里救下了个生的极好的小公子。”   苏荷愫回忆了一番,可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只有些零散的回忆涌上心头,其余的事却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陈氏见她神情如此难为,便摆了摆手道:“记不起来便罢了。不过由此可见你们乃是天赐的姻缘,自你八岁时已注定好了。”   这话一出,羞意已不知不觉地爬上苏荷愫的眉梢,泪雾也因这宿命而定的喜悦换为湿漉漉的娇怯。   不过这娇怯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间,对沈清端此行的担忧仍是占了上风,再度令她拧起柳眉,愁绪沉沉。   陈氏笑她:“你与其在这担心清端,不如想想何时能让我含饴弄孙吧。”   这话陈氏也不是第一回 说了,苏荷愫连心内的忧愁也撂在一边,只道:“二哥是世子,您都没催他,却来催我。”   见幼女气恼,陈氏忙替她斟了杯茶,哄着她喝下后才道:“一会儿在娘院子里用了午膳,歇一觉,再用过晚膳,便能见到你夫君了。”   苏荷愫泪意涟涟,如幼时般环住了陈氏的臂膀,撒娇道:“娘,我心里总是慌得厉害。”   陈氏笑吟吟地抚了抚苏荷愫的额角的鬓发,只道:“你姑姑虽生的貌美,可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何以微服私访时一瞧见你姑姑便动了心?你可曾想过?”   苏荷愫摇了摇头,心内愈发不解的是母亲好端端地提起姑姑做什么?   “这都是你夫君一手安排的,咱们苏家起势,靠着的不是你姑姑,是你夫君那双搅动风云的手①。”陈氏如实说道。   苏山从不瞒她任何事,宫内宫外打听来的消息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包括五皇子并非苏贵妃所生,沈清端所谋得事并不简单等。   “愫儿,咱们苏家和你夫君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外头的事如何诡谲艰险且不论,母亲却要告诉你,无论如何,自己且要立得住持得稳。”陈氏一改方才的玩笑神色,肃容与苏荷愫说道。   苏荷愫也从陈氏怀里抽身,瞧见母亲真挚的神色,心内因这话的触动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应下了陈氏的话语,收起了眸中的泪意。   陈氏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如今也有些累了,索性携着苏荷愫往上房走去,并吩咐厨上做了几道苏荷愫爱吃的菜肴。   于氏赶来上房伺候陈氏用膳,陈氏甚少让她立规矩,每回见她来,便让丫鬟们多添一副碗筷。   于氏今日穿了身绯红色的织锦纹双宫衫,梳了个凌云鬓,鬓间簪着一色玛瑙玉钗。   陈氏笑着赞道:“嫣然就是这般打扮才好看,成日里穿那么老气做什么?”   于氏羞赧一笑,持起筷箸替陈氏与苏荷愫布了菜,只道:“是我房里来了个叫菡萏的丫鬟,这一手梳头的手艺和配衣衫的眼力不错,人也生的俏丽动人,倒让我得了母亲的夸奖,回去我该赏她才是。”   提到菡萏二字,陈氏微微有些诧异,只是不想在于氏面前露出什么异样来,幸而她身后立着的春望与苏荷愫闲谈起京里时兴的钗环,这才将此事略了过去。   于氏用完膳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陈氏这才吩咐红袖往花房去了一趟,半个时辰后才赶回上房。   春望递上来一只汤婆子,红袖暖了暖手,立时向陈氏禀报道:“花房的婆子说,是前几日二奶奶自个儿将菡萏要去的,只说菡萏活做的好,要留她在身边伺候。”   陈氏听后只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挥退了红袖后,才与苏荷愫说:“你这嫂嫂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咱们这个承恩公府里可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苏荷愫也万分心惊,只是这件事到底无伤大雅,她不想母亲为着这事不高兴,当即劝道:“兴许嫂嫂是关心则乱,以为菡萏和二哥有私。可二哥行事磊落,嫂嫂用菡萏试了一回,定会放下心来。”   “这便罢了。”陈氏被幼女哄着面色好转了几分,道:“她是个聪明人,先前使了法子不肯嫁去东宫。如今瞧着是将你二哥放在心上了,是以才会这般行事,我也懒得去管,随她们闹吧。”   话虽如此,陈氏到底顾念菡萏昔年伺候苏月雪的好处,重又将红袖唤了进来,吩咐道:“早先说好要为菡萏挑个夫婿,却也忙忘了,倒是我误了她。车管事的二儿子为人忠厚老实,生的也相貌堂堂,改日安排他和菡萏见上一面。”   红袖本就担心菡萏在于氏收下受什么磋磨,如今得了陈氏这等吩咐,自然兴高采烈地谢恩,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苏荷愫望着红袖的背影感慨连连,只道:“红袖姐姐和菡萏姐姐虽非姐妹,却比有些亲姐妹还要情谊深厚几分。”   “可不正是,红袖隔三差五地便要在我跟前说菡萏的好话。”陈氏的眉眼间不禁疏朗了几分,她笑道:“我就是最喜欢她这一点。”   母女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这才一齐睡在了暖阁里。   暮色时分。   苏景言下值回府,于氏如往常一般候在花厅里,她今日打扮得鲜亮,特地让菡萏作陪,倒把陪嫁丫鬟们撇在了一旁。   秋晚还沉得住气,白松却闷闷不乐道:“不过是梳头的手艺好些,二奶奶怎得放着我们这些陪嫁丫鬟不用,事事都要她伺候着?”   秋晚从于氏的奶嬷嬷那里听了一嘴菡萏的来历,并不敢挑明了与白松,只得含糊其辞道:“躲躲懒还不好吗?你若闲着,还不去将咱们院里的杂草都拔了,省得二爷瞧着心烦。”   白松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花厅里的于氏也等了好几遭,外沿虽铺了纱帐挡风,寒气却仍是寻了空隙处偷偷爬了进来,她有厚实的大氅避寒,菡萏却是冻得发抖。   只是于氏不发话,她也只得立在身后伺候着,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在花房做活的这两年,她对苏景言的那一腔情爱早已冷了下来,前尘旧事不敢再提起,却不想还是被二奶奶发现了端倪。   大奶奶虽未使什么阴招磋磨她,却明里暗里那倨傲的鄙夷样子分明已是将她的心思看穿。   如今立在寒窟般的花厅内,于氏不置一词。   可从缝隙处抖进来的冷风已替她折辱了菡萏千次百次。   菡萏冻得不停发抖。   于氏笑了笑,问她:“冷吗?”   菡萏摇头。   死死咬住牙关后不让自己再发抖。   好在在她冻昏过去前,苏景言那双鹿皮锦靴总踩地的声响总算是响了起来。   于氏领着菡萏迎了上去。   苏景言一心只记挂着自己的妻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瞥了眼于氏身后略有几分眼熟的丫鬟。   “菡萏?”他讶声道。   菡萏上前行礼,只她衣衫穿的太过单薄,又兼在花厅里冻了许久,行礼时只觉得头重脚轻。   连“见过二爷”这话还未说出口,她便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   菡萏已躺在了泛着暖意的被衾之中,脚边还多了个汤婆子。   她定了定神,瞧见红袖正坐在她的床榻边做针线活计。   红袖替她掖被子时见她睁了眼,立时劈头盖脸地说道:“受了一回苦也算是解脱了。太太给你定下了婚事,那人是车管事家的二儿子,二奶奶也给你添了好些妆,待你好些就去谢恩吧。”   菡萏吃力地点了点头。   她这般温顺,红袖却不似方才那般急切,反而爱怜地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并道:“你也明白了吧,二奶奶不过略使了使手段,你便这般狼狈。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痴心妄想二爷那般的人物。”   菡萏勉力挤出个笑容道:“多谢姐姐爱护,我自然不敢再痴心妄想。”   菡萏的事传到上房时,惹得陈氏叹息了好几回,只是她这个婆母不好插手儿子和儿媳的房中事。   于是只得给菡萏多添些妆以示补偿。   苏荷愫为出嫁女,和于氏的姑嫂情也只维系在表面,连陈氏都只是私下里帮了一把菡萏,她这个小姑子自然是三缄其口。   用过晚膳后,碧窕与莲心挑着灯笼将苏荷愫送去了和风院,看望了涵姐儿再回上房时,沈清端已坐在软塌上饮茶。   红袖与夏双二人遥遥地立在门帘处,听见苏荷愫的动静后,才说道:“太太去了老爷的外书房,要奴婢和三姑奶奶说一声,今夜更深露重,不若就宿在枫泾院里吧。”   苏荷愫方才和和风院走来时脸颊已被夜风刮得生疼,旋即应了下来。   红袖自去安排人暖灶熏床,夏双则极有眼色地退到了耳房里。   苏荷愫搬了个月牙凳坐于沈清端身前,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将他自上至下打量了一回,高高悬着的那颗心才落了地。   她舒出一口气,叹道:“幸好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沈清端面色苍白,抬眸见他的妻望过来的眸子里尽是担忧之意,意欲扯一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容来,却不慎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一股钻心的痛意渗入他的骨髓。   这下连苏荷愫也瞧出了异样,着急忙慌地从月牙凳上起身,便要去瞧他后背处的异样。   沈清端轻捏着她的皓腕,她一踮脚,便由皓腕触及腰肢,使着力让她陷在了自己怀中。   苏荷愫气急,又怕大力挣脱后会弄疼他的伤口,是以只得被他环抱在怀中,独自生闷气。   “只是受了点小伤,不要紧。”他靠在苏荷愫的肩头,疲累地阖上了眼眸。   绿韵悄悄带着莲心和碧窕退了出去,临走时不忘将雕花门关上。   苏荷愫抑不住心内的酸涩,眼圈蓦地一红,只是念及母亲白日里的教导,不欲在这个时候哭哭啼啼,只得苦苦忍着。   沈清端气息平稳安详,阖着眼似是睡熟了。   苏荷愫这才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愈哭愈觉得恼怒。   她从前分明不是个如此爱掉泪的人。   怎得如今竟是成了个爱哭鬼?   倚靠在她肩头的沈清端睁开眼,耳边细细密密的哭声磨得他心肝脾肺都拧在了一块儿,心间泛起的酸楚比割在脊背上的那一刀还要疼些。   安慰的话在心口绕了一遭又一遭。   最后却只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这样艰险的日子只是个开始。   往后只会越来越多,他只得小心再小心,让自己身上的伤少一些,让他的妻少掉些眼泪。   他这一声对不起让苏荷愫心内酸楚的不像话。   她止住泪水,哽咽着问道:“你有这么多的死士,为何非要冒着险亲自去杀人?”   倏地。   沈清端揽紧了她的腰肢,凑到离她一寸之隔的面前,忽而吻上了她滴落在脸颊的泪珠,以这般柔情的动作袒露着自己的歉然。   他说:“当年左相在云南王府的谋逆之案中捞了不少好处,桩桩件件的阴损事都与他脱不了关系,他必须死。”   不过,死前倒是吐出了不少朝中隐秘。   也不枉他受的这些伤了。   “那你下一回,能不能不要受伤?”苏荷愫泫然欲泣,杏眸里透着祈求之色。   沈清端轻啄了一下她的唇。   而后笑道:“好。”   *   春闱前夕,苏荷愫倍觉紧张。连日里膳食不见荤腥不说,还规束起了丫鬟们日常的用语,“落”“第”等词是再不能挂在嘴边。   恰好苏荷愫从承恩公府里带来的仆妇里有个姓刘的婆子,生了三个女儿后却硬是要再拼个儿子出来,整日里将“招娣、盼娣、念娣”三个名字挂在嘴边。   绿韵看不过眼,私下里数落了她一回,还将此事告诉了苏荷愫。   苏荷愫听罢点了点头,先绕到后头去烧香。   她在架子床的隔断处辟出了个可供焚香祷告的祭坛,已早早地为沈清端祈起福来,只愿魁星老爷保佑,能让沈清端一举中第。   祷告毕。   她才唤人将刘婆子带进了房中,好声好气地与她商量:“春闱在即,招娣、盼娣这样的名字不吉利,不若我来替她们改个名字吧?”   苏荷愫早先便不喜这刘婆子时常贬低、打骂三个女儿的行径,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多提点她两句,省得她太重男轻女,不把女儿当人看待。   刘婆子是个精明市侩的妇人,当即便咧开嘴笑道:“她们都是贱命,夫人若想赏名字,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都使得,全凭夫人您的意思。”   这话虽是在奉承苏荷愫,可她听着却觉得恶心的紧儿,懒怠再与刘婆子这样糊涂的人说话,寻了个由头便将她遣了出去。   赶走刘婆子后,她捧着腮靠在桌案上瞧支摘窗外的春色,绿韵上前柔声安慰道:“如今伺候姑娘的丫鬟只有我们三个,人也太少了些。待姑爷一举中第,自是更不够了。那刘婆子的大女儿年方二八,一手针线活计连奴婢也自愧不如。”   绿韵性子沉稳,甚少有这般多言的时候。引得苏荷愫笑盈盈地问道:“瞧着你与她很是熟稔,是想让她来我身边伺候?”   绿韵赧然一笑,略显拘谨地朝着苏荷愫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奴婢并非是收了她什么好处,只是想着夫人身边缺个伺候针线的丫鬟,她日子也比旁人格外艰难些,便起了这样的念头。夫人若不许……”   “有什么不许的?”苏荷愫笑意愈深,亲自将绿韵扶了起来,道:“你挑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给她换个白芷的名儿吧。”   至此,苏荷愫身边便有了四个伺候的丫鬟。   春闱前一夜,苏荷愫挑了灯在上房里替沈清端收拾行李,会试连考三场,每场三日,考的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   时常有考生受不住春闱的艰苦,一头栽倒在会试考场上,是以苏荷愫便亲手缝制了一个无字无画的素色香囊,里头装着从陆让那儿求来的提神药材。   春闱能中自是最好,若是名落孙山,也别累坏了身子根本。   沈清端听了神色倒是古怪的很儿,将那素色香囊系在腰间后,重又钻头回书房里研读策论。   定是他平日里懒怠了些,所以夫人才会生出“兴许会名落孙山”这般的念头。   他要再认真些才是。   小五正在替他研磨,百无赖聊时瞧见了他腰间系着的素色香囊,忍不住笑道:“公子怎么带上了香囊,您从前不是说这是繁琐无用的赘物,断断不会带在身上。”   沈清端持着狼毫的手一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好半晌后才说道:“昨日教你的诗文背熟了吗?既是背熟了,就誊默一遍。若是有错字,便罚抄。”   小五笑意一滞。   磕磕绊绊地将那诗文默了一回,竟是错了十处地方,只得坐在角落里的桌案旁默默罚抄。   抄完十遍。   他总算明白了公子是在故意整治他。   只是,他究竟何处得罪了公子?   作者有话说:   菡萏这事算是有了结局。   以后出场的比较少。   下一章就春闱了。   终于男主要做官了。   租房子的时代也终于结束了。   换新副本咯。 第27章 春闱   除了素色香囊, 苏荷愫还为沈清端准备了暖肩,暖膝,几身针脚严密藏不下私物的对襟长衫, 和一些好克化又滋味清雅的糕点。   她总想着多多益善才好, 只怕有何处没想到, 让夫君在那考场上吃了苦头,还是见多识广的康嬷嬷劝她道:“夫人备的暖膝和暖肩倒是不打紧,吃食等物却是犯了春闱的忌讳。”   依着康嬷嬷的提点, 苏荷愫与白芷、绿韵等丫鬟连夜缝制出了个布袋,墨砚狼毫等物皆放在其中。   白芷将那布袋拿给康嬷嬷过目,康嬷嬷喜她勤恳踏实, 便道:“明日开考前,审官们会细细查验这布袋, 是以针线不必花哨, 越简单越好。你这针线活就好的很儿。”   白芷来上房伺候的这些时日,整日里话没有几句,做的活却是不少。沈清端多半时候都在书房里用功, 是以四个丫鬟只需伺候苏荷愫这一个主子。   绿韵、碧窕等人并非不好相与之人, 白芷初来那几日瘦弱的像只小猫,被莲心逼着吃了好些荤肉, 凹陷下去的脸颊也长出了些肉, 显得十分讨喜。   苏荷愫褪下皓腕上挂着的白玉镯子,递给白芷道:“这几日多亏了你,这镯子戴着玩吧。”   那白玉镯子透着熠熠生辉的光泽,一瞧便知不是凡品。白芷如何敢收, 只跪在地上朝着苏荷愫磕了几个头:“夫人许我来上房伺候的大恩大德还未报, 奴婢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如何敢受夫人这样的赏赐?”   苏荷愫递给了绿韵一个眼神,绿韵立时过去把白芷搀扶了起来,柔声劝慰道:“这是咱们房里的规矩,夫人赏你你就拿着,不必推辞。”   苏荷愫也笑她:“往后不必动不动就下跪,倒把我唬了一跳。”说罢,便将白玉镯子递给了绿韵,绿韵再替白芷戴上身。   赏赐完白玉镯子,苏荷愫便揉了揉自己的眉骨,与白芷说道:“还有件事要与你说,你那个二妹也大了,不若就让她去母亲房里伺候,活计也轻省,一应份例都从我这儿走。”   白芷又是一怔,突如其来的欣喜令她一时间忘了如何回话,还是绿韵笑着替她应了一句:“夫人心善,魁星老爷都看在眼里呢。”   白芷这才回过神来,欲要磕头谢恩,却被绿韵拦住。   她心内感念不已,只道:“此生便是做牛做马也难以回报夫人的恩情。”   苏荷愫见她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一时也心有戚戚,叹道:“女子在这世上活的本就艰难,我帮你们,何尝不是在帮我自己?”   推门而入的沈清端恰好听得此话,心间也划过几分触动。   他的妻并非自小浸润在诗书礼义之中,可却是个心地良善之人,说的话做的事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要光明磊落的多。   沈清端方才读完策论,知晓除了京城之外,各地民政不平,赋税日重,百姓难以安居乐业,大多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顶上的那人只顾奢意享乐,或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戕害栋梁之才,或是将朝政社稷交在佞臣贪.官手中。   “夫君。”苏荷愫的一道惊呼打断了沈清端的紊乱的思绪。   他拢回了思绪,笑着走进了里屋。   伺候的丫鬟们皆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苏荷愫上前握住了沈清端薄凉的手掌,笑盈盈地将那些暖肩、暖膝和布袋拿给他过目。   沈清端一一上身试了,笑着赞道:“夫人兰质蕙心,样样都做的十分精巧。”   苏荷愫正替他侍弄衣襟,抬首恰好撞进他蓄着一池温情的漆眸中,不由得敛下盈睫,赧然道:“夫君又取笑我,我一个人哪儿做的了这么多绣活,都是白芷和绿韵她们相帮,才能连夜赶制出来。”   “嗯。”沈清端正摩挲着她的柔荑,道:“书我也温习的差不多了,早些安寝吧。”   明日天不亮时便要起身,若不早些睡只怕考试时会打瞌睡。   苏荷愫收起了羞赧之心,催着沈清端洗漱净面,又把绿韵和莲心唤进了上房,吩咐她们在临窗大炕上铺好锦被。   换好寝衣的沈清端从插屏后绕了出来,清润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不解:“为何要在炕上铺被子?”   苏荷愫也换好了寝衫,正对着梳妆镜卸下钗环,闻言则应声解释道:“我是想让夫君睡个好觉的意思,绿韵还替我灌了汤婆子,断断冷不到哪里去。”   话音甫落,沈清端已走到梳妆镜前,将苏荷愫一把拦腰抱起,遣退了绿韵后便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烛火尚未吹灭,沈清端俯身在苏荷愫颈窝处轻咬了一句,说出口的话也颇有几分幽怨的味道。   他道:“怎得还要让我独守空房?”   脖颈处传来些酥麻之感,细细微微的触感,并不怎么刺痛。   只是沈清端甚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苏荷愫一时间竟也有些怔然,羞意从心口爬上了眉梢。   “是想让夫君睡个好觉,并非是要让你独守空房的意思。”她嗫喏着辩道。   话一出口。   苏荷愫才渐渐地回过味来,“独守空房”这词与沈清端凑在一起,实在是有别扭。   沈清端起先只是想逗弄苏荷愫一番,毕竟明日天刚蒙蒙亮便要起身去春闱考场。   只是如今温香软玉在怀,旖旎的情意再想压已是太迟了些。   他索性便吻上了苏荷愫的唇,将她今夜意欲让自己独守空房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中。   外间守夜的绿韵听见里头的声响后,才是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红着双颊道:“明日要考试,怎得还这般……”   余下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   一声鸡鸣划破了夜幕留下的寂静。   绿韵半宿没合眼,念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推开上房的屋门,先是隔着帘子唤了一声,听得里头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才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沈清端已洗漱完毕,瞧见绿韵后便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绿韵顺着他的目光往架子床上一瞥,只依稀瞧见她家夫人半遮半露的香肩,只这一眼,便能料想着她家夫人和姑爷昨夜是何等荒唐的行事。   “不必吵醒她,让她睡吧。”沈清端说罢,便拿起苏荷愫为他备好的包袱,起身往外头走去。   小五也早早地起了身,一边替沈清端背着包袱,一边说着“蟾宫折桂”等的吉祥话。   话音渐远渐弱,绿韵见床榻上的人没有半分要睡醒的意思,便放下了帘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   苏荷愫方才悠悠转醒,她先是探了探身侧空无一人的被窝,而后才猛然起身,连声呼唤绿韵。   撩帘进来的是碧窕,手里捧着铜盆和软帕,道:“绿韵姐姐守了一夜,方才去睡了。夫人有何吩咐?”   苏荷愫慌忙翻身下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问道:“姑爷是何时起身的?可有误了时辰?”   碧窕见她心急,忙将铜盆放在梨花桌上,先去替她泡了杯薄荷蜜水,服侍她喝下后,才道:“姑爷天还未亮时便出门了,小五也跟着,误不了时辰。”   苏荷愫心下稍安,由碧窕服侍着净面洗漱。片刻工夫后,莲心提着食盒走进了上房,笑吟吟地说道:“厨娘说今日早膳多添了两个菜。”   这话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苏荷愫猛地从月牙凳上起身,素白的脸蛋上染着沮丧之意:“夫君没吃状元糕和及第粥。”   碧窕和莲心也俱是脸色一变。   京里春闱前吃状元糕和及第粥的风气甚浓,考前半个月各家糕饼铺子都已卖了个干干净净,人人都吃,苏荷愫自然也不例外。   她早先便让厨娘备好了状元糕和及第粥,只预备着今早送夫君去考场前让他尝上一口,也好讨个彩头。   可她不仅没有亲自将夫君送去考场上,连早膳也未曾替他备好。   苏荷愫立时恹了下来,怨怪着自己昨夜怎么不义正言辞地拒绝沈清端那样的要求。   害得她被折腾个够呛,竟是在这般重要的日子里起晚了。   碧窕见状则在一旁小声地劝慰道:“夫人别急,姑爷日日这般勤勉地温书,这回定能高中。”   苏荷愫郁郁了许久,才草草地用了早膳,去曾氏房里请安说话。   新年里,陆让为曾氏换了药方。   如今她的精神气看着愈发好了些,身边伺候的丫鬟正扶着她在屋中慢步。   那丫鬟便是白芷的二妹白荷,生的伶俐可爱,只是比寻常这个年岁的丫鬟瘦弱几分。   曾氏性子和蔼,平日里除了抓药煎药的事儿琐碎些,其余的事根本不必白荷操心。   如今她与白芷都在主子身边伺候,刘婆子便也不敢再随意地打骂她们,连尚且五岁的三妹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苏荷愫带了一屉状元糕来,与曾氏闲话一阵后,方才闷闷不乐地说道:“母亲,方才夫君出门前,我忘了让他吃状元糕。”   曾氏靠在软塌上,白荷替她寻了个迎枕做靠垫,曾氏笑着指了指身侧的团凳,让碧窕和莲心俱都坐下。   如花儿般的女孩儿们都坐下后,曾氏方觉心中熨帖了几分,这才去瞧苏荷愫的脸色。   只见她撇着嘴,却是一副忧愁深许的模样。   曾氏忙笑着劝慰她道:“这都是小事,清端虽没吃到这状元糕。咱们与他是一家人,替他吃了也是一样的。”   这话倒是鲜奇,苏荷愫听后一时也忘了沮丧,只目光盈盈地望向曾氏:“到底是母亲有见识,倒是我钻在牛角尖里跑不出来了。”   曾氏捻起一块状元糕,吃了一半后方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说罢,便让伺候的丫鬟们都各人尝一块。   碧窕迟疑地望着苏荷愫,苏荷愫却笑着道:“太太让你们吃,你们便吃吧。都瞧我做什么?”   几个人便说说笑笑着分食了那一屉状元糕。   九日后。   陈氏隔夜送来了一架翠帷马车,里头软垫、糕点、茶水和熏炉样样皆有。   苏荷愫起早便出了门,临去时瞧见庭院里攀爬出墙角的紫藤花,一时忍不住驻足观赏了片刻。   满园春色皆落在雅致的紫藤花之上,绿韵也贪看了两眼,嘴里赞道:“这紫藤花爬的这样高,定是在寓意着姑爷此次春闺的名次呢。”   这话却是戳在了苏荷愫的心坎之上,她方才可没想这么多,只是记得这紫藤花似是可以泡酒,也可以做紫藤饼。   她曾尝过几次,滋味很是清雅。   绿韵的话让她愈发欣喜,说话间已将自己皓腕上的金镯子褪了下来,递给绿韵道:“今日这话说的好听,便赏给你。”   绿韵笑吟吟地受下,回身与白芷说道:“瞧瞧,咱们夫人就是这般大方。你那白玉镯子也该时常戴出来才是。”   白芷但笑不语。   主仆一行人说笑着坐上了马车,行了两刻钟方到了西南角的贡院。   贡院门前已停满了各家的车马,苏荷愫的马车只得停在最外沿。   她撩开车帘瞧了瞧贡院的大门口,已是围了密密麻麻的人,便只得让身量矮小些的小五钻到人群中,一瞧见沈清端便立刻来报信。   苦等了约莫一刻钟。   便有零零散散的考生从贡院里走了出来,围堵着的人潮也退去了些。   小五夹在几个健壮的男仆之中,将从贡院里的走出来的考生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不知等了多久,才瞧见那批考生中身量最为挺拔的沈清端。   他立马退出了人潮,回马车旁向苏荷愫复命。   苏荷愫亲自下了马车,四个丫鬟护着她走到了贡院前堵着的人潮处。   除了她们这一行人,旁的人家也有女眷候在一侧。   只是苏荷愫今日特地挑了件枣红色的百蝶裙,鬓发里簪着的也是颜色鲜亮的金钗,里头立着的沈清端身量比寻常人高些,一眼便瞧见了苏荷愫。   他比之九日前要憔悴了些,只是比起旁的那几个一出贡院便栽在小厮身上的考生要好上几分。   苏荷愫知晓春闱艰苦,忙让丫鬟们搀着他走上马车。   回府的路上也不与他说话,只将那糕点和茶水奉于他身前,并轻声说了一句:“家里已烧好了水。”   沈清端笑着颔首,见苏荷愫小心翼翼地连话也不敢讲,便道:“这九日不算很累,夫人无须这般小心。”   苏荷愫却是不信,她方才撩着车帘往外看去的时候可瞧见了不少相熟的世家公子,都生的比沈清端更壮硕魁梧,可走出贡院的时候竟是脚步虚浮,连走路都走不像了。   她这夫君是比常人心性坚毅几分,可该心疼的地方也得心疼。   苏荷愫肃着脸朝着沈清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不许绿韵她们说话,并朝着沈清端做了几个手势。   分别是吃、喝、睡的手势。   意思是他除了吃东西,喝水,和回家沐浴睡觉。其余的事都先放在一旁,也别说话,再损耗自己的体力。   苏荷愫甚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沈清端只得应下,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了起来。   回府后。   苏荷愫仍是不许沈清端说话,等拜见了曾氏后,便催着沈清端去洗澡,洗完澡便拉着他往床榻上走去。   沈清端也是困倦至极,刚才不过强撑着不让自己入睡罢了,如今陷在煦暖的被窝里,才过了几息便阖眼睡去。   苏荷愫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又钻进曾氏的房中,让绿韵和碧窕陪着打叶子牌。   不过声音比往常小些,热闹仍是依旧。   沈清端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不知天地为何,日月是甚。   幸而屋内还点着几盏亮堂堂的烛火。   他的妻正与几个丫鬟坐在临窗大炕上磕着瓜子闲聊,虽是说说笑笑,可声音却微若蚊蝇。   方才漫上来的那些孤寂寥落之感都因着极富烟火气的一幕而消散殆尽,余下的则是温馨与暖意交织的满足。   是了,他如今有了家,有了母亲也有了妻子,以后还会有与他血脉交融的孩子。   他不再是一个人。   这世上,总有一盏灯会为他而留。   *   沈清端睡醒了之后,带着苏荷愫回了趟承恩公府。   苏山也好奇沈清端这一回下场的把握,问到策略时见沈清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即便拍了拍后脑勺道:“老夫忘了,你可是曾经名动京城的序小王爷。”   区区一个春闱,如何能难得倒他?   沈清端抿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与苏山商量道:“岳丈大人,序小王爷这事以后可否不再提及?”   苏山一怔,立时便在他的外书房里绕了几圈,又开门开窗查验是否有人听墙角,皆无异常后,才说:“为何?”   沈清端朝着他拱手行礼,答道:“一是我即将入仕,往后要更加小心,若是在哪一处露出破绽来只怕坏了大计。二是我答应过愫儿,前尘往事,不再提起。还请岳丈见谅。”   苏山一愣,将沈清端这话放在心间揣摩了片刻后,才问道:“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不想着为你的父皇母后沉冤昭雪了?”   “自然不是。”沈清端立时出声驳斥道:“只是所行之路太过艰险,不敢再随意地提起前尘旧事,再为云南王府沉冤昭雪前,我半分也不肯松懈。”   这便罢了。   苏山也应下了他的请求,往后即便是在承恩公府的外书房里,也绝不轻易提起这桩旧事,省得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   二人又聊了一阵朝堂上的局势,苏山觑了眼沈清端不算明朗的面色,说道:“你既是不娶德阳县主,却将身份透露给了她,总要想个法子让她永远闭上嘴才是。她对你的情意虽真,可这东西又太过虚无缥缈,实在是令人心惊。”   沈清端也早思虑此事,如今既是苏山开口问了,他便将自己的安排说与了他听:“南诏这几年兵力雄厚,此番南诏王子进京,明侦帝定是要以联姻之策稳住南诏。”   苏山蹙眉道:“嫁去南诏就能保她一辈子不泄密?”   “南诏国王曾欠我母亲一次救命之恩,德阳若想在南诏的日子过的安稳,就只能闭上嘴。若她不愿,我也不会顾念旧情。”沈清端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须臾之后。   他才叹了一声:“但愿别走到这一步。”   *   上房内。   苏荷愫与陈氏分坐在临窗大炕的两侧,母女两人正仔细瞧着菡萏送上来的鞋底。   苏荷愫仔仔细细地抚过鞋底上严密的针脚,感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纳出这样的鞋底来。”   陈氏吩咐红袖跑一趟和风院,将厨上新做的一碟牛乳糕送过去,并连声嘱托道:“让雪姐儿自个儿吃,涵姐儿昨日吃了整整一碟,不许她再吃了。”   红袖忙应是,欠身退了出去。   “你如今身边不是多了个针线活精细的丫鬟?凡事交给她就好了,你且想着何时能让我抱上外孙才是。”陈氏絮叨着数落苏荷愫道。   每回提起此事,苏荷愫总是忍不住红了双颊,别扭着道:“母亲怎么又说这些?”   见了恼了,陈氏才另起了个话头,道:“下月里贺家进京,预备着要迎娶朱珠公主。婚事办在公主府上,咱们家也收了请帖,上头还写了清端的名字。”   满京城谁不知这朱珠公主乃孙皇后嫡出,平日里与德阳县主关系匪浅,既是特地在请帖上写了沈清端的名字,必是与德阳县主脱不了关系。   苏荷愫撇了撇嘴道:“我不想去。”   陈氏也忆起了花宴里德怀县主苛责苏荷愫的旧事,当即沉了脸子道:“去!为何不去!你是清端的正妻,她们虽是公主和县主,难道还能违了宗法人伦,抢了人夫不成?”   苏荷愫倒也不是个怯懦的性子,况且父亲和母亲乃至二哥也在,她也无甚好怕的。   她是沈清端的正妻,该害怕和理亏的人并不该是她。   “那便去。”苏荷愫道。   陈氏笑着夸了幼女一声,便要领着她往和风院走去,并道:“咱们一起去看看你长姐,这几日那陆神医来的格外勤,我本以为是涵姐儿有什么不好,那一回去了,却见他在廊道上和你长姐拉拉扯扯。”   苏荷愫听罢也笑道:“陆神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长姐也。”   母女两人走到游廊上,正巧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便听得夏双慌慌张张地呼唤道:“太太,三姑奶奶。”   “宫里传出了信儿,说是苏贵妃戕害七皇子,惹得陛下大怒,已关进了冷宫里。”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加更的触发条件。   每破5000收藏加更一次,评论破千加更一次。   每次6000字。   平时每天6000字。   这本书加上番外大概六十万字。 第28章 慌乱   夏双这话说的慌慌张张, 陈氏一开始听不真切,听明白后直吓出一声冷汗来。   春望边沉声斥她没规矩,边扶着陈氏的后腰替她顺气道:“太太别慌, 许是传信的人听错了也未可知。”   苏荷愫也拧起了柳眉, 杏眸里流转着深深的担忧。   姑姑是个性子恬淡之人, 就是过分心善才会在宫内寸步难行,又怎么会做出戕害皇子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来?   她问夏双:“是谁递来的信儿?可有告诉爹爹和二哥?”   夏双慌忙点头:“梧桐去报信了,老爷让我告知夫人一声, 省得听见外头传起些流言蜚语,咱们自家倒乱了阵脚。”   苏贵妃在宫里的光景与承恩公府的权势息息相关,即便不论这一层, 苏贵妃也是陈氏自小看顾着长大的小姑子,情分比之寻常姑嫂间更深厚几分。   她是真心实意地担忧苏贵妃, 只道:“不拘使多少银子, 去张瑞正置办在京里的私宅候着他,总要问出娘娘的消息。”   吩咐完夏双,陈氏便由苏荷愫搀着往外书房走去, 苏山与沈清端也得了信儿, 正商议着该如何进宫探听贵妃的消息。   天子一怒非同寻常,且明侦帝又不是个心软和顾念旧情之人, 是以他们对苏贵妃的处境愈发担忧。   苏山与那御前的张瑞正有几分交情, 逢年过节都送去了丰厚的节礼,连带着贵妃娘娘前段日子赏下来的红珊瑚花树也送去了张府。   是以他便让梧桐去张瑞正的私宅里跑了一趟,只是足足候了两个多时辰,却只得了那看门的小厮一句:“干爷说不见外人。”   沈清端的脸色愈发阴沉, 虽与苏荷愫相携而立, 可眉宇间的忧愁淡漠却此消彼长, 将他往日里的清润风姿尽皆湮没。   苏山正陷在紫檀木太师椅中,手里摩挲着胞妹临进宫前为他缝制的荷包,上头针线严密,绣着挺翘的青竹。   他说:“冷宫里那些伺候的奴仆们俱是捧高踩低之人,娘娘心善,还不知要在那儿受什么苦。我得进宫去求求陛下。”   说罢,便吩咐着小厮们备好马车,即刻便要入宫。   沈清端却出声阻拦了他,道:“岳丈大人且慢,您在朝中未领实权,等闲不得进宫觐见。即便是陛下召见了您,一句后宫之事不容臣下置喙就将您挡了回去。”   苏山也知沈清端这话说得在理,只是此刻他心急如焚,连张瑞安那里的路子也使不通,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胞妹落在冷宫里受苦不成?   陈氏已是红了眼眶,攥着苏山的臂膀,叹道:“早知这宫里这等尔虞我诈,便不让她进宫,咱们一家人再想法子避祸就是了。”   苏山将陈氏揽进怀中,温声劝慰道:“当年娘娘被一荒.淫.无度的监军看重,那监军颇有几分权势,若是娘娘不从便要一把火烧了我们那几瓦平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此时此刻。   被关在昏暗的冷宫中的苏贵妃也正在对镜自揽,泪水滚滚而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狭小的冷宫里只有一张旧到连永巷的粗使宫人也不愿住的床铺,和一座遍布蛛丝网的梳妆镜,再无其余的陈设。   她是农女出身,本就吃惯了苦头。只是此番落入了孙皇后的计谋之中,触怒了陛下,迫使她与五皇子母子分离,才真正拿捏了她的命脉。   五皇子虽非她亲自生育,可朝夕相处的情分又岂是三言两句可说明白的?   她心里早已将五皇子当成了亲生儿子。   五皇子还如此年幼。   骤然离了母妃,又该如何在这无依无靠的后宫中存活下来?他尚且刚满两岁,孙皇后等人随意使个法子便能让他无声无息地“夭折”。   是以此番苏贵妃的泪并不是为自己而流,只得盼着陛下能顾念父子情分,好生照顾五皇子,不让他招人暗算。   出神之时,那纸糊着的窗棂旁响起了一阵布谷鸟的叫声。   这道突兀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她抹了抹泪,起身走到窗棂旁。   一卷信笺被塞了进来。   苏贵妃打开信笺,只见上头赫然写着:“梅花舞”这三个字。   她沉思几许,将那信笺藏在袖口中。   她大概猜得到是谁递信进来教她如何复宠,上一回遭了林嫔的暗算时,不正是他递信进来让自己假装有孕,又在一朝分娩时将五皇子送了进来。   苏贵妃对那人的本事深信不疑,他有搅弄风云的本事,只要照着他说的去做,便能复宠,也能护住五皇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缺了4500个字。   所以明天会补一万字。   宝们可以明天一起看。 第29章 一更   苏山对苏贵妃在宫中的境遇一筹莫展, 沈清端虽有法子解了苏贵妃眼前的困境,可如今的冷宫外有重兵把手,他在宫内的人脉也无法替其递信进去。   “孙皇后如此势大, 连太子都养在了她的名下, 为何偏偏与咱们娘娘过不去?”陈氏已是又怒又急, 只恨不得亲自进宫去瞧一眼苏贵妃。   沈清端朝着陈氏行了个礼,言辞恳切地说道:“怀璧其罪。皇后若只想做母仪天下的中宫,自然不会与娘娘置气。可若她想做陛下唯一的妻, 娘娘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外书房内只余四人,苏山与陈氏知晓苏贵妃进宫的缘由,可苏荷愫却听得云里雾里, 扬着懵懂的杏眸望向沈清端。   沈清端瞥了一眼苏山,在他的默许下将昔日苏贵妃未进宫前被那恶.霸监军瞧上的事说与了她听, 并道:“那监军与别州知府为同宗, 作.奸.犯科,肆无忌惮。我那时也拿他也无甚法子。”   苏荷愫却不知晓姑姑入宫还有这一层缘由,可见她那时整日只顾着在田野间嬉戏玩耍, 连这样的事也未曾觉察。   “后来, 清端便给我们出了个主意。他让你姑姑穿了一身碧色罗衫裙在溪畔摆摊卖菌子,一眼便被微服私访的陛下给瞧中了。”苏山叹道。   若不是那监军欺人太甚, 他如何舍得让唯一的胞妹入那不见天日的深宫里?   陈氏望着沈清端愁色沉沉的面容, 也附和道:“我那时一直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对娘娘一见倾心,其间清端必是出了不少力。福兮祸兮,咱们一家人都靠在娘娘的权势过上了好日子,谁成想娘娘在宫里竟是这般举步维艰。”   沈清端心里也不好受, 他幼时被苏家所救, 也曾与那位苏贵妃住在同一屋檐下, 知晓那是个性情娴雅的柔善之人,并不适合尔虞我诈的深宫。   那时情势所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沈清端敛下睫羽,掩下眸子里的愧疚之色,“娘娘与我母妃生的有几分相似,母妃在世时最喜碧色罗衫,是以陛下才会对娘娘一见倾心。”   话音甫落,非但是苏荷愫惊诧得连话也忘了说,苏山与陈氏尽皆瞪大了眸子望向沈清端,目光中满是震惊。   怪道苏贵妃一届农女出身,进宫后却深受明侦帝宠爱,还逾制赏了苏家承恩公的爵位。   其余金银财宝更是毫不吝啬,娘娘隔三差五便要赏下来一回。   原是因为娘娘和已故的云南王妃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那时我为你们所救,第一眼瞧见娘娘后便以为是见到了母妃。”沈清端自嘲一笑道:“母妃死的那样惨烈,既是抱着想随父王共赴黄泉的念头,也是为着不落入那人的手中。”   说罢,他便朝着苏山躬身下拜,只道:“若不是因为救下了我,兴许如今你们还是逍遥自在的一家人,不必受这等骨肉分离之苦。”   苏山不过惊讶了一息,便也知晓沈清端此话非假,那些往日里他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寻到了由头来解释。   他上前将沈清端搀扶了起来,叹道:“若不是你,只怕咱们全家早已死在了那监军的威势之下,娘娘的日子也定是苦不堪言。更何况进京谋权势一事并不是你迫着我做的,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陈氏方才的脸上还阴云密布,此刻却已雨过天晴。她目光殷切地望向沈清端,道:“照你这么说,陛下早先如此盛宠娘娘,也有弥补你母妃的意思在,那你可还有法子解了娘娘今日的困局?”   “帝王之爱,虚无缥缈。母妃已死,方能常驻他心间萦绕不去。”沈清端冷声说罢,才回了陈氏的话:“我能解娘娘的困境,只是我安插在宫中的人手进不了冷宫,需想些别的法子。”   陈氏听罢沉吟了片刻,忽而推开了外书房的屋门,朝着遥遥立在庭院里的春望吩咐道:“去将大奶奶请来。”   春望应声而去。   苏荷愫知晓母亲的用意,嫂嫂的祖父乃是三朝太傅,也是如今太皇太后的幼弟,只靠着这层关系便能随意出入宫闱。   他们在书房里略等了一等,于氏便由一众仆妇簇拥着现了身。陈氏也不与她客气,直截了当地将托她递信给苏贵妃一事说了。   于氏不过思虑了几息,便爽快地应了下来,只道:“我脸生,也不常往太皇太后跟前凑。还得让我哥哥跑一趟。”   镇国公世子于琪筝乃是于氏的嫡亲哥哥,时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在宫里人脉也自不用多说,递个信不过是些许小事。   陈氏高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攥着于氏的手道:“这回多亏了你,可恨那张瑞安平日里收了我们这么好处,一遇上事便连个屁都不肯放。”   于氏忙抚着陈氏的背替她顺气,并劝道:“那起子阉人不就是无利不起早?娘以后想给娘娘递信,托我哥哥去办就是了。况且陛下虽一时气恼将娘娘关进了冷宫里,到底没有动她的位分,兴许明日陛下气消了便又肯听娘娘的辩解了。”   陈氏听了这话,又见于氏一副气定神闲的端秀模样,只在心里慨叹了一声:到底是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遇事的气度果然不凡。   苏山这个公爹倒是不好和儿媳说些感激的话语,索性走到桌案旁替沈清端研磨,须臾工夫便写好了一封信笺。   陈氏交于于氏后,心内仍觉惶惶不安,只催着春望等备些厚礼让于氏一齐带去镇国公府,谁知于氏却推辞道:“原是一家人,母亲何必这般客气?”   说罢,便告辞离去,风风火火地往镇国公府去了。   苏山与陈氏皆目送着于氏离去的背影,直至她穿过二重铜花门,身影再也瞧不见时,两人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苏荷愫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追问沈清端道:“夫君,此法子当真能解了姑姑眼下的困境吗?她如今身陷冷宫,若是陛下不愿意见她,可怎么好。”衤糀   “娘娘在宫里也待了近四年。总不会势弱到连陛下的面也见不到。退一万步说,还有五皇子呢。”苏山夺过话头,沉声道。   沈清端见苏荷愫如此担忧,也出声劝慰道:“娘娘虽暂时见不到陛下。可五皇子能见,他骤然离了生母,自会哭闹不止。”   苏荷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再问。   *   三日后。   太皇太后偶感寒疾,镇国公世子于琪筝进宫探望,托了一相熟的总管太监将冷宫外驻守的御前侍卫调离了片刻。   再将那信笺交给了冷宫外的巷道里候着的太监,那太监道过谢后便钻入了冷宫,学了声布谷鸟叫,将那信笺塞进窗缝中。   当日夜里。   为太皇太后侍疾的明侦帝正欲回干清宫安寝,路过永乐宫时听见里头喧闹一片,便冷声问道:“何人在吵闹?”   福佑忙让抬龙撵的太监们停了下来,凑到明侦帝身旁小心回话道:“是五皇子,听伺候的奶娘说他夜夜哭闹,许是骤然离了生母伤心难过的缘故,过几日应就好了。”   话音甫落,永乐宫内又传出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明侦帝的脸色已是阴沉至极,只道:“伺候的奶娘们都是死人不成?就让皇子这般哭闹?若是哭哑了,她们有几条命可以赔?”   福佑听罢立时便要进永乐宫去申斥服侍五皇子的奶娘们,才刚迈出一步,却被身后帝王凉薄无情的声音制止。   “她可悔了?”   福佑念着往日里苏贵妃的好处,以及承恩公府不落一回的年节厚礼,当即灵机一动,回道:“那冷宫里残破又没有炭火供应,吃食比永巷的宫人还不如,娘娘哪怕不悔也得悔了。”   他这话一出,明侦帝脸上的阴郁之色更甚了几分,只见他蹙起剑眉,不虞道:“朕不过是让她进冷宫思过,何曾断了她的吃食供给?内务府怎得没来问过朕的意思?”   福佑自然不会提及这是孙皇后刻意安排的一事,只囫囵搪塞道:“冷宫里的嫔妃向来是再无复宠之力,想必内务府也是为了躲懒,这才没有问过陛下的意思。”   夜风微凉,明侦帝虽披了罩身的大氅,心间却好似盘亘着萦绕不去的冷意,摧着他幽幽开口道:“革了内务府总管,将她放出来,就待在永乐宫里闭门思过。”   福佑连忙应是,回身从永乐宫的宫门处走了回来,手里还提着琉璃灯盏,借着微弱的烛火瞧见了坐于龙撵上的明侦帝手中正盘弄着一方落梅纹的墨砚。   那是已故云南王妃的遗物,陛下日日皆带在身边。   福佑敛下眸子,藏没心内所有的情绪。只静默着伴着龙撵缓缓走回干清宫。   亢长的宫道之上,他反复地告诫自己,往后皇后娘娘整治苏贵妃时,他还是不要再装聋作哑了吧。   依着陛下对已故云南王妃的情意,说不准苏贵妃这个替身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翌日一早。   嫔妃们皆按规矩去凤藻宫内请安,只是今日孙皇后心情不佳,又兼朱珠公主与金陵贺家二公子的婚事在即,嫔妃们的请安不过草草了事。   一刻钟内,内务府总管来凤藻宫回话,今日来的是个面生的太监,孙皇后一见便蹙起了柳眉,问道:“王成安呢?自他做上这内务府总管以后可是愈发会躲懒了,连给本宫回话都只托了你来。”   那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只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一早的谕旨,王成安办事不力,已被革职查办。如今内务府的事宜皆由奴才暂代。”   孙皇后听罢立时便起了身,略显慌乱地质问着地上的太监:“好端端的怎么会办事不力?”   “陛下身边的福佑说,是王成安给贵妃娘娘的份例出了错,娘娘虽身处冷宫,一应吃穿用度却不得削减。”   孙皇后霎时脸色一白,若不是身边的大宫女虚扶了她一把,只怕连身子都站不稳。   她已无暇再管宫务之事,遣退了那太监后,立刻让身边之人去福佑那儿打听消息。   一刻钟的工夫,身边的心腹太监便回禀道:“陛下已让苏贵妃回永乐宫面壁思过,慧嫔正抱着七皇子在御书房外痛哭,陛下却大大申斥了她一通。”   话音甫落,哀切与愤怒一齐涌上了孙皇后的心头。   身旁的心腹宫女金玉瞧着孙皇后这般颓丧伤心的模样,心口的话滚过了几遭,仍是说了出口:“娘娘是正宫皇后,她不过是个妾。太子已近成年,五皇子还如此年幼。娘娘何必自降身份,总与她过不去?”   孙皇后心里的苦楚又岂是金玉能明白的?   她与明侦帝乃是结发夫妻,出嫁那一日瞧见明侦帝英伟魁梧的气魄,一颗心便交付了出去。   可明侦帝对她总是少了夫妻间的亲热,平日里笑影淡淡不说,连那床.帏之事也不过草草了事。   她原先以为,明侦帝心怀大业,福泽万民。本就是个于情爱万分淡漠的人。   可那一日。   云南王府被满佚?门抄斩的一日,他已为弟妻备好了被瞒过天下人的身份,待风头一过,便要将她迎回后宫。   明侦帝那几日甚是开怀。   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毛头小子迎娶爱人的欢喜,连她都破天荒得了他几个笑脸。   可讽刺至极的事,她连哭也没有地方哭。   她是皇后,就该这么贤惠大度,忍下明侦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淡,替他遮掩好觊觎弟妻的腌臜之事。   幸而苍天有眼。   贺云菀在云南王被斩首的那一日决然自刎,断了明侦帝对她的所有念头。   只是获悉此事的明侦帝却好似疯了般痛哭不止,几乎砸了御书房内所有的器具。   而后。   一次微服私访,他从江南带回了与贺云菀有五分相似的苏氏女,她那时便怔在了原地,好几日都梦魇连连。   “你难道不知晓她生的像谁?本宫好不容易送走一个贺云菀,难道又要眼睁睁地瞧着陛下为了这个苏氏女奉上心肝血肉?”孙皇后说这话时几乎潸然泪下。   金珠扶着她走回了凤藻宫的内寝,屏退伺候的宫女们,替她拿了软帕拭泪,才劝道:“娘娘何必总将这些旧事放在心上?过几日便是公主大婚的日子了,您该高兴些才是。”   孙皇后听罢却只是自嘲一笑道:“陛下到底是念着贺云菀,连对贺家也这般照拂。将珠儿嫁去贺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你难道看不出来?”   金珠正替孙皇后揉肩捶背,听后只道:“奴婢不懂这些,只知晓贺成贺公子声名远扬,远胜京城的那些纨绔公子哥们,陛下定是深思熟路后才会把公主嫁去金陵。”   这话也算是戳在了孙皇后的心坎上,到底是嫡亲女儿的婚事重要些,若想整治苏贵妃,以后还有的是法子。   “珠儿性子直爽,若是知晓此事定会去难为苏贵妃,婚事在即,还是瞒着她吧。”   金珠应是,便又服侍着孙皇后打理宫事。   只是黄昏时分。   朱珠公主不知从何处听了几个小宫女嚼舌根,只说皇后娘娘刻意难为苏贵妃,如今被陛下斥责后连安插在内务府的人手也被剔除,贵妃娘娘出了冷宫。   这一招,是皇后娘娘输了。   朱珠公主一听便令人将那两个小宫女给揪了出来,重刑拷问之下,将前几日宫里发生的事皆问了出来。   她不顾身边伺候之人的劝阻,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永乐宫,不分青红皂白地赏了苏贵妃一个耳光,力道不大,却让苏贵妃似一阵风般倒在了地上。   恰逢陛下来永乐宫探望“染了风寒”的五皇子,福佑替他推开永乐宫的宫门,撞见的便是朱珠公主飞扬跋扈地凌.辱苏贵妃的一幕。   明侦帝当即大怒,传旨让孙皇后来永乐宫领走朱珠公主,出嫁前不许她再出公主府半步。   孙皇后也被明侦帝当着人前厉声贬骂了一通,只说她善妒不贤,也未曾教养好自己的嫡亲女儿,实是该罚。   幸而盈盈弱弱的苏贵妃由宫女们搀扶着为孙皇后求了情,明侦帝的面色是总算是好转了几分,勉为其难地免了孙皇后的责罚。   是夜。   明侦帝便留宿在了永乐宫,与苏贵妃阔别几日相处时多了几分情意绵绵。   烛火摇曳间。   明侦帝歪斜在躺在软塌之中,黑眸紧紧攥着苏贵妃肖似故人的容颜,依恋与情意交织着勾起了他心里的欲.念。   苏贵妃今日恰好穿了身绯红色的镂金罗衫,绣边点缀着几只清艳动人的梅花,她身形比之前夕更消瘦了几分,柳眉浅浅,杏眸莹润,美的不可方物。   明侦帝近乎贪婪地攥住了那一截滑腻白皙的皓腕,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卿卿可会跳舞?”   苏贵妃忍着心中的战栗,攀上了明侦帝宽阔的胸膛,软着嗓子道:“臣妾前段时日学了一曲梅花舞,只是频频不得要领。”   “梅花舞”一词将明侦帝心中掩藏了多年的情思与怅然皆勾了出来,他道:“给朕瞧瞧。”   苏贵妃便按着古籍上所说的舞姿翩动了起来,摇曳行舞间,衣摆上绣着的梅花随之飘浮生姿,夺去了明侦帝全部的心神。   他叹惋着说了一句,眸光里透着哀伤之色:“能有七分像,已是朕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苏贵妃恍若未闻。   心里想的不过是这支舞跳毕,明侦帝能解了她的禁足,允她继续照拂五皇子,宫外的亲人们也不必再为她忧心。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哦。 第30章 二更   翌日一早, 明侦帝申斥中宫,解了苏贵妃禁足一事便传到了宫外承恩公府中。   苏山、陈氏诸人俱都松了一口气,苏景言亲自跑了一趟沈宅, 将姑姑在宫里的事说了, 也好让幼妹放下心来。   临近月底时, 陈氏还蒙恩进宫觐见贵妃,留到傍晚时分才出了宫,回府时笑吟吟地与苏山说道:“娘娘精神头甚佳, 身边也少了那几个阴阳怪气的大姑姑,瞧着是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了。”   苏山颇为感慨地说道:“这便是大好了,我也能放下些心。”   此事一了, 承恩公府还避着人偷偷办了个家宴,镇国公世子爷则因外放的差事不在京中, 便只请了镇国公与镇国公夫人。   宴上, 镇国公于德英频频向最里侧的沈清端投去打量的视线,目光中既有疑惑,也有惊讶。   云南王府覆灭时, 他还是镇国公世子爷。   与那意气风发的云南王爷有过几分浅淡的交情。   苏山慌忙给苏景言眼神示意, 他便举着杯盏连着敬了岳丈大人五杯酒,且回回是一口豪饮而下, 倒惹得身侧的于氏嗔道:“喝这样多, 定是要醉了。”   镇国公夫人徐氏笑着打趣苏景言道:“姑爷性子爽朗,喝酒也是这般。”说着还数落于德英道:“倒是国公爷,姑爷都敬了你,怎得还扭扭捏捏地不肯喝?”   老妻和女儿嗔怪的目光望来, 于德英也只得连喝了五杯烈酒, 一时醉意上涌, 便也顾不得再去顾及沈清端的身份。   那点捕风捉影的猜测算不了什么,即便是真,与他们镇国公府又有何关系?   云南王爷为人忠义肝胆,且死的这样惨烈,留下一点血脉又如何?   家宴毕。   沈清端不过略饮了一小杯酒,眉目清明地目送镇国公与镇国公夫人上了门前的轿撵后,方才与苏荷愫相携着走回了承恩公府内。   苏山今日陪着于德英饮酒时刻意镶了些冷水,虽饮的多了,倒还只有三四分醉意。   他记挂着沈清端,念及于德英在家宴上对沈清端的刻意打量,心里总觉得惴惴不安,便将沈清端叫去了外书房,又是一阵议论。   苏荷愫与苏月雪坐在花厅里饮清口的淡茶,陈氏则在插屏后指派管事婆子们收拾家宴的残羹冷炙。   说是残羹冷炙,可大多菜肴都分毫未动。陈氏便赏给了家中的奴仆,连粗使的扫洒丫鬟也能吃到些荤腥。   于氏将大醉的苏景言送回了自己的院中,吩咐奶娘和嬷嬷寸步不离地照看着苏景言后,方快步赶去了花厅。   陈氏一见她便笑骂道:“可见是没把我话当回事儿,这几日你这般辛苦,快回院子里休息吧。”   于氏将媳妇侍奉婆婆的规矩做的滴水不漏,回回都让苏荷愫心里止不住地发虚。   她待曾氏便不如嫂嫂这般勤勉,虽则曾氏只是夫君的奶娘,可与正头婆婆哪儿有半分差别?   于氏莞尔一笑,已是走到陈氏身后替她捏起肩来,只道:“母亲才是辛苦,儿媳年轻,总想着多做些才能为母亲分忧。”   她这般讨好陈氏,未尝不是为了上回菡萏一事而服软。   陈氏拍了拍她的手,让红袖搀着她往苏月雪和苏荷愫所在的前厅里去,又道:“不必你伺候,去和雪姐儿和愫姐儿说话吧。”   于氏这才行礼退去。   前厅与后厅不过隔着一座插屏,苏荷愫早已听见了于氏说话的动静,一见她来,便邀着她往太师椅上一座。   “嫂嫂辛苦。”她笑道。   苏月雪也笑意盈盈地与于氏说道:“景言醉得一滩烂泥,弟妹可又要辛苦一夜了。”   每回提到苏景言,纵使于氏万分内敛端庄,也能从她扬起的眉梢中品出她对苏景言炙热的情意来。   她笑道:“不辛苦,照顾夫君是我该做的事。”   苏荷愫也凑趣道:“二哥海量,今日却不知怎得醉了过去,可见是往日里我高看了他。”   于氏轻轻扯了一把她的香腮,恨恨地说道:“这话要是让你二哥听见了,只怕咱们家庄子里藏的酒都要被他一饮而尽,他可最禁不起激将法了。”   姑嫂三人哄笑成一团,又说笑了一阵后,听得陈氏回上房的动静,苏月雪也道:“我也该回去了,涵姐儿这会儿也该醒了。”   苏荷愫正欲起身送一送长姐,却听得于氏突然出声道:“长姐且慢,我有件事要与你说呢。”   于氏一改方才的言笑晏晏,肃容走到苏月雪身前,说道:“长姐也知晓我家中有个庶妹,母亲为她挑了一桩婚事。”说到此处,她刻意放慢了语速,盈盈的目光里凝着几分歉疚之色。   苏月雪心口一窒,酸涩与失落悄然爬遍她的全身,默了半晌,她才挤出了几分笑意:“倒要恭喜弟妹了。”   她避而不答的态度太过明显,纵然于氏心里有诸多话想要开导她,终也只得变成一句:“母亲已替她预备嫁妆,明年年底时便要嫁去岭南陆家。”   话音甫落。   苏月雪未曾露出异样的神色来,可苏荷愫却先一步惊呼出声道:“岭南陆家?是陆神医他家?”   于氏正欲在说些什么,苏月雪已推辞着离去,临走时不忘笑着道:“陆家与镇国公府皆是士族豪门,很是般配。”   可这话却没来由地让苏荷愫心中憋闷的很儿,目送着长姐离去后,才追问于氏:“嫂嫂的庶妹是嫁给陆让吗?”   她问这话时拧着柳眉,眉目间的忧愁萦绕不散,分明是担心极了苏月雪。   于氏为难又歉疚地瞥了她一眼,只道:“正是他。这些时日他对长姐的热切我也瞧在眼里,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整个承恩公府里,谁人不知陆让心悦长姐一事,连那守门的婆子也时常面带骄傲地说:“咱们家的大姑娘虽是和离了,可是一点也不愁再嫁,连陆神医这样的英年才俊也拜倒在大姑娘的石榴裙下呢。”   苏山与陈氏起初也不看好陆让,只以为他是一起兴起,并不拿他的这点情意当回事。可他这半年风雨无阻地为涵姐儿看诊,捧着心与苏月雪相处,陈氏也被其触动。   若是他能说服族人,以三书六礼来京城下聘,他与雪姐儿的婚事自然能成。   眼瞧着长姐这些时日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抗拒陆让,冰山也有渐渐融化的趋势。   就在苏荷愫以为一切要春暖花开的时候,却得知陆让要娶于氏的庶妹。   怎得让她不难过?   于氏还欲再劝一劝苏荷愫,只是白松却从花厅外匆匆赶来,面色沉郁地说道:“二爷吐了,一直念叨二奶奶的闺名呢。”   于氏双靥一红,也再顾不得苏荷愫,带着白松便回了自己院中。   只留苏荷愫一人立在这寂静无声的回廊中,任凭心潮起伏,却不知该如何挪动步子。   回沈宅的路上。   她坐在熏着暖盆的马车之中,半边身子皆倚靠在沈清端怀里,只是心绪不佳,一路上几乎不置一词。   沈清端也颇为纳罕。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妻就不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除非是她心情格外不好。   回府后。   苏荷愫照例去拜见曾氏,陪着曾氏说了会儿话,嘱咐一通白荷好生伺候曾氏,这才恹恹地走回了新房。   沈清端已沐浴净身,正靠在床榻上捧读着手里的诗书,墨色的发尾还沾染着净浴后的湿气,   半是落在锦被上,半是陷入敞开的衣.襟中。   上一回苏荷愫来了月事时,因肚子痛而心情烦闷,他这般打扮当即便引得她眉开眼笑了起来。   今日。   他打算故技重施。   只是一走进内寝的苏荷愫却连眼风都没有递给他,先是遣退了绿韵、莲心等人,一径走到插屏后洗了身子,穿着寝衣走到了床榻旁。   沈清端躺在里侧,苏荷愫则睡在床榻外沿,一上榻便又凝神思索了起来,神情专注地仿佛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人叫沈清端一般。   饶是沈清端这般淡然的人也愤闷地放下了诗书,将苏荷愫拢进怀中,颇为幽怨地说道:“在想什么呢?”   苏荷愫这才止住了胡思乱想,迎着沈清端满是不虞的漆眸,叹道:“夫君可知陆让要娶嫂嫂的庶妹一事?”   这几日沈清端与陆让并未见面,倒是不知晓此事。   “依着嫂嫂的话,这桩婚事应是还没过定礼,不知可还有回转的余地?”苏荷愫问道。   沈清端知晓陆让对苏月雪真心实意的心悦,也知晓这个好友心高气傲,早年他姨娘被嫡母去母留子杀害后,便已存了去陆姓的心思。   如今这桩婚事一定,恐怕他是当真不愿与岭南陆氏再有本分瓜葛了。   只是。   他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到陆让了。   本以为他是销声匿迹,如今想来应是与这桩婚事有关。   沈清端立时翻身下榻,走到插屏旁将苏荷愫的衣衫一并拿来,急切地说道:“咱们去一趟承恩公府。”   苏荷愫还来不及追问他回承恩公府要做什么,便已听他将绿韵和莲心唤了进来,两个丫鬟火急火燎地为她套上墨狐皮大氅。   沈清端亲自提了灯笼,紧握着苏荷愫的柔荑,穿梭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一刻钟后便走到了承恩公府的大门前,守门的小厮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清了沈清端后,才惊讶道:“三姑奶奶和姑爷,怎得又回来了?”   白说了这一句后便迎着两人进府。   如今时辰已晚,陈氏与苏山兴许已入睡,沈清端便道:“去和风院,问问长姐最近可有见过陆让。”   两人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遥遥地瞧见灯火熄灭的和风院,沈清端面色凝寒,清濯的身姿立在夜风中更显孤寂。   苏荷愫心下只觉大事不妙,便命绿韵去拍门叫起长姐。   足足等了一刻钟,守门的婆子才打开了院门,长姐身边侍候的秋竹瞧见苏荷愫和沈清端大半夜造访,也是心下一惊,道:“大小姐睡了。”   苏荷愫面露难色,先是轻声问了一句:“长姐可还好?”   秋竹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哭了好久呢,好容易才睡下了。”   这般回答让苏荷愫心里愈发难受,回头瞥了一眼沈清端,见他神色坚定,才与秋竹说道:“我有要紧的事找长姐,你且帮我通传一声吧。”   秋竹略有些迟疑,可料想着苏荷愫顶着夜色赶来和风院,必是极要紧的事要与大小姐说,当即便走向正房,隔着帘子将苏月雪叫起。   苏荷愫与沈清端便立在廊道上候着。在走来承恩公府的路上,沈清端已简洁地告知苏荷愫他对陆让的担忧,两人的面色都好似蒙了一层灰烟。   一刻钟后,苏月雪披着大氅起了身,秋竹忙将苏荷愫唤了进去,沈清端则依旧候在外间。   只是屋门未关,里头的说话声他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一进屋,苏荷愫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长姐,你几日没见过陆让了?”   骤然提起那人的名字,苏月雪心里依旧晦涩难熬,稳了稳心神后,方才回道:“快大半个月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苏荷愫蹙起柳眉,心里愈发担忧,又问道:“长姐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可曾说过要明媒正娶你这样的话?”   如今这话听在苏月雪耳中,只徒然增添几分物是人非的哀伤,倒没了初听此话时的欢喜。   她沉吟了片刻,叹道:“兴许是说了吧,可我是嫁过人的妇人。岭南陆氏这般的世家豪族又怎会容他胡闹?我不过是当玩笑话,听听就过了。”   话音甫落。   苏荷愫猛然起了身,万分急切地说道:“长姐,夫君说陆让定是被他的族人关在了陆家,正等着我们去救他呢。” 第31章 婚宴   这声惊呼划破了夜色的冷寂, 将苏月雪千方百计压在心口的酸涩都勾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去瞧苏荷愫,却见她已背着身往廊道上走去。   借着帘帐被撩开的空隙, 她瞥见了沈清端将小跑着的幼妹揽入怀中, 微微不虞地说道:“别跑。”   只这一眼, 苏月雪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廊道上的沈清端与苏荷愫正在商议着陆让的处境,京城离岭南约莫有一个多月的路程,等沈清端骑马赶过去, 指不定陆让已被迫应下了那桩婚事。   思来想去,沈清端将目光落在落在亮着微弱光芒的里屋中,他隔着门帘问了一声:“长姐屋中可有笔墨?”   坐在软塌上的苏月雪心跳如擂, 料想着沈清端必是要飞鸽传书去岭南,当即便应道:“有。”   闻声, 沈清端走进屋内, 由秋竹引着落座在西间的桌案旁,苏荷愫为他研墨,一息间便写好了信笺。   苏荷愫本想凑上去瞧瞧, 可屋内的烛火太过昏黄, 沈清端行笔又飞扬飘逸,须臾间已架起了狼毫, 将那信笺绑在落在支摘窗外的信鸽脚上。   苏荷愫倒也不恼, 沈清端此举定是在托人解救陆让,只要能让长姐与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便真心实意地高兴。   遥送着信鸽离去后,沈清端便走至苏荷愫身旁, 清亮的黑眸仿似能窥见她心里的念头一般, 解释道:“我写信给了贺成, 他正从金陵行往京城,恰好途经岭南,便托他去将陆让捞出来。”   他说话时有意扬高了声线,好让坐在内寝里的苏月雪听个清楚。   “贺成?”苏荷愫只觉得这名字份外耳熟,似是在哪儿听过一般。   沈清端瞧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出声解释道:“他出自金陵贺家,来京城是为了娶孙皇后嫡出的朱珠公主。”   言罢,便携着苏荷愫走到内帘外与苏月雪告了辞,夫妻二人相携着钻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秋竹略送了送他们,才走回里屋,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大小姐,可要奴婢服侍您安寝?”   久久无人答话。   就在寂静的夜色要将秋竹吞没之时,才听得一道幽远又怅惘的声音从内寝里飘了出来。   “若我没有先头这桩脏污的婚事,兴许倒能配得上他。”   *   三月底。   京城的街头巷尾皆传遍了金陵贺家二公子与朱珠公主成婚一事。   天子嫁女,万民同庆。   承恩公府早早地便备下了贺礼,苏荷愫与那朱珠公主话不投机,故只从嫁妆箱子里寻了几幅寓意颇好的名画当作新婚贺礼。   沈清端则更为跳脱,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几册避火图,夹带在她预备着的名画之中。   苏荷愫红着脸,万分不解地问道:“夫君,这贺家公子也算是你的表弟,缘何送这样的礼过去?”   沈清端却连眉毛都未曾抬一下,只幽幽道:“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苏荷愫不再追问。她料想着这一回金陵贺家进京,沈清端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高兴的,毕竟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外祖家,是斩断了骨头还留着筋的亲人。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云南王府被判下谋逆之罪时,金陵贺家便将贺云菀之名剔除了族谱。   这几年里除了贺成,沈清端再未与贺家人有过任何联系。   道不同不相为谋,血脉姻亲在天家杀伐面前算不了什么。   理好公主大婚的贺礼,苏荷愫便沐浴净了身,恰好绿韵将亵衣和月事带一并挂在了藤架之上,她这才意识到:这个月的月事似是推迟了。   不过她月事一向不稳,便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倒是康嬷嬷放心不下,过了几日去寻了个擅长妇科圣手的大夫来,请他为苏荷愫诊一诊脉。   这一诊,便是喜脉。   彼时沈清端正立在床榻旁听那大夫诊告脉情,听得“圆滑似喜脉”这几个字后,身形微微一怔,喜意自心口蔓延至全身所有的角落。   苏荷愫也羞红了脸,莹润的杏眸里凝着初为人母的喜悦。   康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递给那大夫一锭银子后,让白芷小心地送他出去。   康嬷嬷又吩咐刘婆子去承恩公府报信,嘱托她禀告陈氏要寻个懂医理的婆子来,好时时刻刻地照顾苏荷愫。   康嬷嬷忙的满头是汗,沈清端却僵着身子立在床沿,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泪意。   苏荷愫垂首摩挲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眸中的欣喜与惊讶交织,最后嗫喏成了一句:“这里头有个小人。”   沈清端也不再发愣,顺势坐在了床榻边沿,与苏荷愫一起摩挲着她的肚子,只道:“从前我是再不敢想还能孕育自己的血脉。”   若不是那一日苏山定要他将苏荷愫娶回来,兴许此刻他已经算计好了德阳县主,借着她宗室的身份,入仕复仇。   可除了这点利用以外,他再不敢肖想血脉子嗣。   母亲自刎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让自己好好活着,做个衣食朴素的平民百姓,改名换姓后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他走不了这样的路,那些噬骨的仇恨日日夜夜地啃咬着他的全身,他放不下,也忘不掉。   好在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有了相知相爱相守的妻,往后还有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女。   他不敢去想,多了的这些软肋是否会让他的复仇之路增添险阻。   此刻,他只想沉醉于为夫为父的喜悦之中。   曾氏得知苏荷愫有喜的消息后,由白荷搀扶着走到了新房,泪意涟涟地与床榻上躺着的苏荷愫说:“清端他爹在天之灵,如今也能安息了。”   这话也让沈清端心内酸涩的厉害,他上前从白荷手中扶起了曾氏,拿软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曾氏的愁思被勾了起来,半靠在沈清端身上,声泪俱下地泣道:“人老了,愈发容易想起从前的事。”   苏荷愫瞧着心酸,也劝道:“母亲可要保重自身,待这孩子出世以后,还要让他养在您膝下呢。”   这话一出,曾氏果真收起了泪意,不禁忆起了沈清端小时候的趣事,染着愁色的眉宇也舒展了开来,周身上下只笼着些欢喜之意。   “他小时候性子顽劣的很儿,每回我给他洗头,非要两三个丫鬟在一旁给他唱儿歌、讲故事书才好。”   话音一落,沈清端霎时背过身去,不给苏荷愫取笑她的机会。   苏荷愫则忍俊不禁地说道:“想不到夫君小时候会是个调皮蛋。”说罢,又摩挲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倒是替他担心起来了,若是他想夫君一般调皮可怎么好?”   沈清端:“不会。因为我小时候一点也不调皮。”   新房内又是一阵哄笑。   晚膳前夕,陈氏造访沈府,大包小包的药材摆了一庭院,她先去见了曾氏,说笑一阵后才走进了新房。   陈氏将那个懂医理的嬷嬷领到苏荷愫的床榻前,耳提面命地吩咐道:“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让任嬷嬷过一过眼,不许大意了,也不许嫌麻烦。”   苏荷愫点头如捣蒜:“遵命。”   陈氏嘱托完一些怀孕时的忌讳后,才回身对红袖使了个眼色,红袖便将绿韵、白芷等丫鬟唤了出来,留给陈氏与苏荷愫母女说体己话的工夫功夫。   待新房内只剩下陈氏与苏荷愫后,陈氏便扫了一眼幼女,见她嫣粉若春日里盛放的桃花,哽在心口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是女儿家总有这么一日,早先沈清端也是出身优渥的天潢贵胄,于这样的事更有讲究。   陈氏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如今有了身孕,不便服侍姑爷。绿韵、莲心和碧窕都样貌清丽动人,对你又忠心不二,你更为中意谁?”   方才还喜意盈盈的苏荷愫笑容蓦地一滞,好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答陈氏的问题,因她又重复了一遍,才回道:“母亲,清端已答应过我不会纳妾。”   少年夫妻最为情热时才会许下这等诺言,只是前有徐致这个腌臜姑爷为例子,陈氏不得不早先为幼女做打算。   她知晓幼女心中不愿,只得苦口婆心地劝道:“并非是纳妾,不过是让你抬个通房。怀胎十月加上做月子和修养身子,姑爷该由谁来服侍?与其倒是迫不得已要纳个良妾,倒不如现在抬举个通房丫鬟。”   陈氏这话说得自然在理,甚至于只有待亲生女儿才会说出这般掏心肺腑的话来,可苏荷愫却却仍是不愿。【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她面色平静地与陈氏说道:“母亲,不必抬通房。他若是连这点寂寞都耐不住,又怎么值得我赌上命为他孕育孩儿?”   陈氏神色略有些松动,苏荷愫趁此继续说道:“更何况,男女本是一样吃五谷饮水露的人,女子能忍得怀胎十月不行房.事,为何男子就偏要人伺候?”   这话一出,陈氏已是劝无可劝,索性也不再提及此事,只论起朱珠公主与贺家二公子的婚事来。   “你既是有孕,不若就别去了吧。省得被冲撞了,倒是不美。”   苏荷愫也正为了此事悬心,不过前日沈清端已收到了贺成的飞鸽传书,上头写了他已将陆让从岭南陆家救了出来,如今陆让正暂住在贺家府上。   贺成大婚,陆让必定不会缺席。自她前段时日明白了长姐并非对陆让无意后,只绞尽脑汁地想要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以她必要将长姐带去贺成的婚宴,好让陆让有机会与长姐互诉衷肠。   思忖之后,苏荷愫便答道:“不妨事。朱珠公主既已下了帖子,我不去倒显得太过刻意。倒时又让孙皇后寻到错处来磋磨姑姑。”   这话正中陈氏之心,她爱怜地替幼女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叹道:“正是这个理,不过那一日父兄母亲皆在,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陈氏又留了一会儿,将绿韵、莲心等人细细地嘱咐了一通,才起身回了承恩公府。   晚间安寝时。   苏荷愫与沈清端说了白日里陈氏要为他择个通房一说,倒让沈清端吓出了一声冷汗,道:“我可是赌咒发过誓不纳妾,自然也不能有通房,岳母可是差点害惨了我。”   苏荷愫笑着趴伏在他的肩头,说道:“如今压在我心上的只剩长姐和陆让的事了。”   沈清端替她掖了掖被角,侧着身子将她拢在怀中,好让她摆上一个舒适的睡姿。   并道:“不必担心。这一回陆让自请去了族谱中的姓名,是下定了决心要与你长姐长相厮守。”   话已至此,苏荷愫的心果真安定了下来,笑道:“初见陆让时我以貌取人,见他生的面冠如玉,又有那样一双惑.人的桃花眼,还以为他是个游曳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公子呢。”   沈清端轻笑着道:“你长姐是陆让头一个心悦的女子,可见当真是缘分天定。”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后,困意便渐渐地爬上心头,这才相拥着入睡。   翌日晨起。   苏荷愫在康嬷嬷、任嬷嬷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承恩公府,一进府便直往和风院走去,路遇于氏的贴身丫鬟白松,便停下来与她寒暄了几句。   白松已从于氏口中得知了苏荷愫有孕一事,于氏成婚还比苏荷愫早上半年,却一直没有任何喜讯,如今已心急地喝起了偏方。   白松此番便是去大厨房里讨些过嘴的蜜饯,是以与苏荷愫略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去。   苏荷愫送走白松后,方才往和风院走去。   和风院里。   苏月雪正陪着涵姐儿认字,涵姐儿正梳着个双丫髻斜靠在临窗大炕的迎枕上,手里把玩着前段时日陆让为她折的纸老虎。   如今涵姐儿的身子好了许多,苏月雪便时常领她在内花园里闲散地逛一逛,涵姐儿的精神气瞧着也好了许多。   夏蓉正巧要往陈氏院里去复命,在和风院院门前撞见了苏荷愫,行礼过后便将手中的活计交给了个小丫鬟,亲自进屋去向苏月雪通传。   苏月雪忙将涵姐儿抱在了怀中,走出正屋去迎幼妹,遥遥地在院门口瞧见苏荷愫后,她便笑道:“明日我便要去沈府看你,何苦今日走这一趟?”   康嬷嬷小心地搀扶着苏荷愫,待走上廊道,进了正屋落座后才松了一口气。   苏荷愫笑她:“嬷嬷,我这月份还浅。您别这么害怕。”   康嬷嬷瞪了她一眼,数落道:“就是月份浅才要愈发小心呢。”   苏月雪怀中的涵姐儿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姑姑”,喜得苏荷愫将皓腕上的玛瑙镯子褪了下来,塞给了涵姐儿的奶娘,只道:“待涵姐儿再大些,便让她戴着玩。”   苏月雪将涵姐儿递给了奶娘,吩咐她领着涵姐儿去厢房午歇,这才与苏荷愫说:“回回来都要送涵姐儿这么贵重的礼,你那嫁妆箱笼可都使空了吧?”   苏荷愫抿了一口茶,顿觉入口回香,便赞秋竹:“这茶喝着好,可否让我装点回去?”   秋竹扫了一眼苏月雪,只道:“这是陆神医上回留下的茶叶,还剩个底,三姑奶奶若不嫌少,便带回去吧。”   听闻是陆让赠长姐之物,苏荷愫便不愿夺人所爱,笑道:“罢了,且让长姐留着喝吧。”   康嬷嬷与任嬷嬷仍候在她身侧,倒惹得她不好与苏月雪说体己话,幸而绿韵还算机灵,缠着秋竹将两位嬷嬷请到了耳房,热茶糕点地伺候着。   丫鬟嬷嬷们一走,苏荷愫便开口道:“长姐,陆让回京了,如今正住在京城的贺府。后日便是贺成与公主的婚宴,你可愿去?”   她料想着长姐不会轻易答应,只怕她要多费些嘴皮子工夫,可若是长姐能借此机会打开心扉,也算是一桩喜事,她再辛劳也值得。   苏荷愫正如此想着,却见对座的苏月雪抿了口茶,靥边流转着几分嫣然之色,缓缓回道:“我愿意去。”   *   贺成与朱珠公主大婚那一日,京城的东街与西街皆被京司卫封了起来,并不许车马通过。   吉时过后,宾客们方可入座。   苏荷愫携着长姐坐在公主府宴厅内的最里侧,贺家夫人正喜意洋洋地招待着宾客们,瞧见苏荷愫时还笑了一句:“沈夫人果真好样貌。”   苏荷愫但笑不语,心里虽恼怒贺家薄情寡义的行径,却不愿在人前失礼,与贺家夫人行了晚辈礼后,便入了席。   午膳用毕。   贺家夫人便支使着婆子们领女宾们去后院的水榭凉亭里赏花品茶,自有烧炉斟茶的丫鬟在其间候着。   女宾们的席位与男宾们相隔甚远,苏荷愫也不知晓陆让可安排妥当,心里掐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缠着苏月雪往公主府的内花园里走去。   内花园景致秀丽,处处皆盛放着争奇斗艳的娇花,只是苏荷愫无心观赏,只与苏月雪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圃旁。   不知走了多久,才瞧见一片翠绿青葱的竹林,她总算是放下了心,笑盈盈地与苏月雪说:“长姐,我想瞧瞧公主府上的青竹与咱们府上的有甚差别,你可愿陪我去瞧瞧?”   她皎白的面容上喜色太过显眼,苏月雪也不拆穿,只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便相携着走入了那郁郁葱葱的竹林之中,不过走了几步,便见一处竹间凉亭里坐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   不需细看便知那人是谁。   苏荷愫便演技拙劣地捂着肚子,对着苏月雪歉然一笑道:“长姐,我肚子疼。”   苏月雪叹了口气,敛下眸子后,只叹道:“去吧。”   绿韵与莲心便一左一右搀扶着苏荷愫往竹林的另一头走去。   苏月雪让夏蓉和秋竹立在原地等她,她自己则迤逦翩翩地走到了凉亭那儿,站在陆让身后瞧了许久,见他果真清瘦了几分,才开口道:“陆神医。”   陆让蓦地回头,恰见自己的心上人身着一袭素色罗衫,正聘聘婷婷地立在交相掩映的竹林丛中。   他起了身,磕磕绊绊地说道:“我以为清端是在诳我。”   他话中的欣喜意味太浓,冷不丁便让苏月雪红了耳根,因不想让陆让瞧出来,便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   见她不语。   陆让也不知该说如何解释他贸然消失的这一个多月,以及那桩被族人们强压在他身上的婚事。   两人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苏月雪实是耐不住心内的疑惑,便突然出声道:“你……可有受伤?”   这话一出。   陆让那双含着缱绻情意的桃花眼里映出了无边喜色,他朝着心上人走近了两步,答道:“未曾受伤,这一回我也是下定决心要离了岭南陆氏。”   这话让苏月雪惊讶得抬起了头,恰撞进一汪柔意深许的黑眸之中,令她羞赧地移开了目光。   陆让却好似受到了鼓舞,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勇气,一把攥住了苏月雪的柔荑,神色真挚地说:“我行医四年,攒下三千两银子。现将它与我全部赠予你,你可愿收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出科举成绩。 第32章 放榜   拂来的冷风将竹叶吹得窸窣作响, 缝隙处抖出些光亮,恰好落在陆让的肩头,让他似镀了一层银辉般耀眼夺目。   他比之徐致还要俊美雅致几分, 为涵姐儿看诊时更是百般温柔。   被这样的人捧在心底珍爱, 苏月雪如何能不动心?   只是……   苏月雪久久不答话, 她分明已决定伸出手接过陆让递来的银钱,可不知为何却又落了下来。   迟疑的话未曾说出口之际,陆让已逼近了她身前, 大胆且放肆地拢住了她的腰肢,将她这副清瘦的身子嵌入了自己怀中。   “我才不在乎什么世俗成约,也不在意你有没有和离过, 我是打从心底喜欢涵姐儿和。”陆让颤抖着语调,嗓音略微有些滞涩:“和心悦你。”   苏月雪倚靠在他的肩头, 氤氲起的泪意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   竹叶为礼, 冷风为典。   她在心上人的怀中将自己的这颗心毫无保留地交付了出去。   互诉衷肠后。   陆让与苏月雪相携着走出了竹林,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其下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让候着竹林外沿的夏蓉与秋竹等人笑眯了眼。   “这下可好了, 小姐不必再在临睡前抹泪了。”秋竹一时高兴, 便口无遮拦地说道。   苏月雪想去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见陆让攥着她柔荑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望过来的眸子尽是担忧之意。   她只得似做错了事般允诺道:“往后都不会再哭了。”   秋竹与夏蓉瞧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 俱都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   沈清端在男宾们汇聚的龙樾台待了片刻,眼瞧着苏山在镇国公于德英的引荐下与宗亲士大夫们相谈甚欢。   他一时也放下了心,起身往内花园的方向走去。   绕过了妍丽争奇的花圃,恰巧遇上了相携而来的陆让与苏月雪, 两人正沉浸在互诉衷肠的余韵之中, 眉梢间染着脉脉的情意。   沈清端本意是想打趣陆让几句, 可他往两人身后的平路上望去,却没有瞧见苏荷愫与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   他方才还游刃有余的面容上立时显露出几分急切的担忧,璨若曜石的黑眸更是蓄满了责怪之意。   “愫儿呢?”他问陆让。   陆让一怔,旋即便瞧见了好友脸上的阴郁之色,只答道:“月雪说,方才她从竹林那儿绕去了净室。”   话音甫落,沈清端便匆匆地掠过了这两人,连句话都来不及扔下。   陆让心里也歉疚难当,苏月雪更是白着脸责怪起了自己,她怎得与陆让坦白了心意后,将幼妹忘在了一旁?   愫儿怀着身孕,德阳县主还在喜宴上,若是她趁机难为了愫儿,可怎么办才好?   陆让与苏月雪便也绕路回了竹林,并不敢大声喧哗,只悄悄地寻起了苏荷愫。   沈清端则最为心急,将竹林和净室寻了个遍后还未曾寻到苏荷愫的身影,便将往日里的清润温雅抛之一旁,疾步奔走在公主府的内宅。   几个围立在廊道上伺候的奴仆们皆探着头去瞧沈清端,面面相觑间,忍不住议论道:“那公子是谁?生的那样俊,从前倒没见过。”   另一婆子捏着腔道:“你不知道他?就是承恩公为家里嫡女寻的那个穷书生女婿,今朝春闱还下场了呢。”   “听说先头落第了两回,如今更不可能考得上了,也不知承恩公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议论声渐行渐远,沈清端倒不在意这些酸言冷语,如今再没有什么事比苏荷愫的安危更重要。   公主府守卫森严,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让自己的死士进府寻人,可若是连前头的水榭里都瞧不见苏荷愫的身影,他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   苏荷愫从竹林里退出来以后,便与绿韵等人沿着内花园里的河畔走了一遭,赏了一回春意洋洋的景色后,方才觉得有几分疲惫。   绿韵扶着她往临水而建的榭阁里一座,便有公主府的小丫鬟迎上前来伺候。春意料峭,那榭阁里本就是围着暖帘,是以苏荷愫便躺在软塌里小憩了一会儿。   她料想着长姐与陆让这对有情人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此时离晚宴也尚有些时辰,她倒不如在这榭阁里睡上一遭。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绿韵等人时不时为她添被斟茶,伺候得格外精心。   苏荷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耳畔回荡着池边鱼儿嬉戏吃食的细微动静,声音还算雅致,催得她愈发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莲心的一声惊呼唤醒了半梦半醒的苏荷愫,她眨了眨杏眸,觑见暖帘外莲心正在与人说话。   “这位爷,我家夫人在里头歇息。”   那人冷哼一声,矜傲且语气不善地说了一句:“这榭阁临畔而建,望出去的景致甚佳。我倒是偏要在这儿赏景。”   榭阁里的小丫鬟闻声立时走了出去,躬身朝着那人行了个礼后,唤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这人竟是太子。   莲心吓得颤起了身子,绿韵也赶忙从榭阁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为莲心开脱道:“殿下恕罪,奴婢们这便扶夫人出来,再不敢打扰殿下雅兴。”   莲心本就生的格外明艳,如今敛着美眸的模样更显娇憨动人,绿韵则清雅大方,举手投足间流溢着几分不卑不亢的温韧。   这个丫鬟似娇艳欲滴的芍药,那个丫鬟则如淡雅韵然的白莲。   郑息玉轻笑一声,兴味十足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丫鬟,对她们口中的“夫人”兴趣更浓了几分。   既是身边的丫鬟容色都这般各有千秋,想必那位主子愈发要艳色逼人了。   他今日本就想借着妹妹大婚,京城各家贵妇小姐们都来公主府贺喜的机会,采撷几朵“娇花”。   那些未经人事的贵女大多都放不开手脚,最没意趣。还是这些嫁了人的臣妇别有一番风情。   郑息予的眼神太过肆意,连绿韵也倍觉不适,慌忙走进榭阁将苏荷愫扶了出来,因今日是上门贺喜,自然没有带可以遮住容貌的帷帽。   榭阁外站着的那位太子,瞧着不是个正经之人。   苏荷愫也蹙起了柳眉,她也曾听人说起过当今这位太子的荒.淫.无度,凡是有姿色的女子总要调戏轻.薄一番,实在是可恨。   因不愿与这太子扯上什么关系,苏荷愫走出榭阁后朝着他匆匆行了个礼,后脚便要离去。   郑息予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番,眸中浮现了些惊艳之色,而后嘴角的笑意则更为肆意,“本宫不愿拂了夫人的雅兴。这榭阁内可容下一二十人,夫人何不如与本宫一起赏赏春景?”   这话说得极为唐突,苏荷愫已沉下了脸,只是忌惮着眼前之人太子的身份,故只能忍着气答道:“臣妇还有要事在身,不敢叨扰殿下。”   说罢,连头也不敢回,硬是要带着绿韵等人离去。   谁知那郑息予却愈发猖狂地上前拦住了苏荷愫的去路,那双溢着欲.色的眸子将她自上至下打量了一通,才道:“可是本宫冒犯了夫人?夫人为何如此害怕本宫?”   说着,他便要触上苏荷愫衣袖间隐隐露出的半截皓腕,亲自品味一番那莹白滑润的肌肤。   他的手朝苏荷愫伸来时,苏荷愫已脸色大变,往后退了一大步,才堪堪避开郑息予的动作。   “殿下慎行。臣妇已为人妻,断不敢污了陛下的名节,让陛下落个逼.淫臣妻的罪名。”苏荷愫拧起柳眉,沉声斥道。   郑息予自然听明白了她话里的威胁意味,心里只觉得痒得厉害,只恨不得立时压着眼前的小妇人在那榭阁里作弄一番。   只是近来父皇对他荒.淫的行径颇有微词,他也不愿在妹妹的婚宴上闹出什么不堪的事来,既是眼前的这个小妇人不愿,他便也收起了那份心肠。   “本宫不过是与夫人开个玩笑罢了。”郑息予撂下这话,便施施然地走回了榭阁之中。   苏荷愫这才如蒙大赦,由绿韵等人搀扶着快步离开了榭阁。   她走得太过急切,以至于没有瞧见隐身入榭阁的郑息予又探身走了出来,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晌,才吩咐伺候的内监:“这小妇人瞧着有几分眼熟,使个法子送到东宫来。”   内监连忙应是。   苏荷愫走出榭阁后,在西侧边的偏道上遇见了面色凝结、行色匆匆的沈清端,她立时便笑着迎了上去,正欲与他提及陆让与长姐一事时。   却见他脚步飞快地奔了过来,不容她开口便将她揽入了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肩头揉碎一般。   苏荷愫呼痛后,沈清端才松开了他,面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毫无血色,他道:“对不起,弄疼了你。”   苏荷愫瞧着沈清端不似往常那般淡然自持,心里也不知怎得涌上了几分歉疚之色,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后,问道:“夫君方才是在寻我?”   沈清端喉间滚涩,漆色的眸子里凝着些外露的情意,他再度将苏荷愫抱进怀中,只是这一回用的力道却不似方才那般猛烈。   慢一步赶来的陆让与苏月雪瞥见这一步,便都停下步子,不再往前惊扰这两人。   晚宴之后。   陈氏听闻了苏月雪差点走丢一事,数落了她几句,只道:“四个丫鬟跟着你,你也该让其中一个留在原地报信才是,幸而清端寻到了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让爹爹和娘亲怎么办?”   苏景言与于氏也道:“正是如此,如今我们的心还悬在半空中,未曾放下来呢。”   若是他们在别人家府上做客便罢了,偏偏今日在朱珠公主的府上吃席,德阳县主素来不好惹,若是寻到了苏荷愫的错处,折.辱她一番,这哑巴亏便只得吃下。   陈氏愈想愈后怕,拉着幼女的手好生教导了一番,才将她放回沈清端身边。   苏月雪则张了几回口,望向苏荷愫的眸中尽是歉疚之意,临上马车前,苏荷愫朝着她狡黠一笑,道:“长姐,如今我可是你的媒人了。”   分明是没有半分芥蒂的模样。   苏月雪知晓幼妹的性子,当即也莞尔一笑道:“嗯,是该承你的情。”   *   晚间回沈宅之后,苏荷愫由莲心与白芷伺候着沐浴,绿韵与碧窕则被沈清端唤去了书房,细细地问了苏荷愫在榭阁里有无遇上人。   绿韵略有踟蹰,被沈清端沉声盘问了几句后,才说出了太子一事。   沈清端听后怔了半晌,眸中冷厉横生,好不容易压下去后,才道:“我知道了。”   天家两父子都是如出一辙的贪爱美色。   昔年他护不住自己的母亲。   如今定要护住自己的妻子。   夜色深深,他吩咐小五为他点灯研磨,提笔写了一封信笺后,道:“送去公主府,只说给贺成的就好,送完去一趟烟柳巷子,将跟着的人耍开再回来。”   小五点头,并不往深处细问。   翌日一早,沈清端难得陪着苏荷愫起的迟些,两人窝在被衾之中议论着肚子里若是个女儿该取什么姓名,若是个儿子又该叫他什么。   碧窕已在屋外候了许久,临近午膳时分才在康嬷嬷的催促下唤两位主子起身,吃过午膳后,便见小五立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地扭动身子。   她料想着小五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姑爷说,便起身让了个位置,恰好能让沈清端透过支摘窗瞧见小五的动作。   他蹙起剑眉,却又慢慢放下。陪着苏荷愫用完了午膳,又与她在庭院里消了消食,才去书房里寻小五。   一进屋,小五便劈头盖脸地说道:“公子,朱珠公主昨夜里抓破了贺公子的脸,将贺家的几个丫鬟发卖去了销红窟。如今贺老太爷和贺老太太已进宫伸冤,朱珠公主被罚抄《女戒》一百二十遍,孙皇后被罚跪于宝华殿三天三夜,连太子也被罚禁足东宫。”   沈清端应了一声,坐于桌案后捧读起了太吴先生的诗集。   金陵贺家所办的鹿汨书院免了寒门书生的束脩与宿费,连笔墨纸砚,进京赶考的费用也一一提供。   是以贺家便是清流文臣极为推崇的世家豪族,明侦帝有意打压京城内的世家,便不可能再这般要紧的关头得罪贺家。   是以他便小惩大诫,暂时让东宫一党小心度日些时日,省得那太子再有眼无珠地冒犯他的妻。   下一步,便等着春闱放榜那一日了。   *   五月初至。   京里各处的书楼墨铺皆高高挂起了“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这般喜气洋洋的题字,引得过路的书生们都不由自主地进去光顾了生意。   曾氏也颇为紧张,因这几日皆是阴雨天,她腿脚上的老毛病又犯了,是以只能让苏荷愫一人去大国寺上香祈福。   陈氏惦念女儿,便领着于氏与苏月雪一齐去了大国寺,将承恩公府里最舒适宽敞的宝罩马车寻了出来,铺着厚厚的软垫,让幼女坐在其中。   苏月雪如今性情开朗了些,便笑着道:“还是借了愫儿的光才能坐上这马车,不然母亲只怕一辆翠帷马车就将我打发了。”   陈氏捏了一把她的脸,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有孕时我隔两日便要去徐家,回回都要待到黄昏才走,还不是放心不下你?”   提到子嗣,于氏再想凑趣,却也没脸搭话,只得在一旁为苏荷愫添了茶水。   既是提到了徐家,苏月雪便也说道:“前几日徐老太太说想涵姐儿了,我预备着再过两日将涵姐儿送去徐家,陪她几日也好。”   陈氏点点头,到底怜惜长女所嫁非人,叹道:“徐老太太自来便是个有骨气识大体的人,只可惜徐家门里只生下了那一个孽种,往后怕是后继无人。”   眼觑着车厢内的气氛沉郁了下来,苏荷愫便忙移开了话头,道:“长姐与陆让的婚事呢?办在什么时候?”   苏月雪立时便羞红了双颊,揉捏着手中的软帕,怎么也不肯搭话。   陈氏也正烦心着此事,便由于氏为苏荷愫解惑:“父亲说,若是陆让愿意,便让他入赘。本朝也不是没有世家大族的嫡女招婿入赘一事。母亲却不肯,说招婿入赘会让外人议论我们苏家轻狂。”   苏荷愫也犯了难,如今陆让虽和岭南陆家撇清了关系,可到底冠上了陆姓,入赘这样的事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过几日我会与你爹爹商议出个法子来,入赘这事却是行不通。”陈氏道。   话已至此,苏荷愫便不再追问。   一炷香的功夫后,马车终是行到了大国寺门前,于氏先下了马车,再一一搀扶着陈氏和苏荷愫下车。   如今临近春闱放榜,大国寺内香火颇旺,到处是女眷们在为家中的爷们祈福烧香。   于氏嫁人后甚少出门,如今觑到大国寺四周清新宜人的景色,神色不由地舒展了几分,只笑道:“也不知是今日放榜还是明日放榜。”   苏荷愫由康嬷嬷搀扶着迈上了大国寺门前的几层泰山石阶,听得于氏的话后,则笑道:“若是今日能放榜就好了,天色这般好,也是个好意头。”   陈氏领着她们走进了大国寺的正殿,各人皆捐了香火钱,跪在蒲团上潜心拜了佛后,才起身去了后院的雅间。   方行了两步,便遇上了刑部尚书夫人刘氏和秦媛。   昔年陈氏刚入京时因一口乡音而被刘氏当面奚落过一回,自此便算是结下了梁子。而秦媛与苏荷愫则更为不对盘,听闻秦媛如今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硬是没寻到个合意的夫婿。   陈氏朝着刘氏淡淡一笑,便算是打过了招呼了,谁成想刘氏却故意扬高了声音,与秦媛说道:“春闱马上要放榜了吧?你哥哥乡试是头一名,可不是什么吊车尾的穷秀才,此番不知会是何等名次。”   陈氏虽不想与刘氏多计较,可并非是个任人欺负到门上还默不作声的懦弱性子,闻言她立时回身与于氏说道:“秦家公子,是不是就是上回醉酒后在皇城根头大喊大闹,被陛下申斥为无用纨绔的那个?”   于氏掩唇一笑,只道:“母亲好记性,夫君回来后还与我说,那秦公子瞧着人高马大,被他们御前司的人抓住时却哭爹喊娘地尿了裤子。”   苏月雪与苏荷愫则睁大了杏眸,连声问道:“还有这样的事?真真是丢死人了。”   刘氏与秦媛皆脸色铁青得瞪了过来,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什么辩驳的话语,只得冷声冷气地笑道:“到底是农野出身,说话总是这般不堪。且为你那穷秀才女婿积些德吧,省得又落第一回 。”   说罢,便趾高气扬地离去。   陈氏啐了一口,懒得与这样糊涂的妇人多计较,领着媳妇与女儿去了雅间后,休憩一阵后打算在回承恩公府。   只是天公不作美,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一晃眼却阴云密布,伺候的嬷嬷们忙道:“瞧着是要下大雨了,此番下山似是不便。”   陈氏便道:“就在这儿休息吧,等雨停了再回去。”   话音甫落,窗棂处便被倾注而下的雨滴砸的清脆作响。   雨势这般大,陈氏索性让红袖去与主持们讨些素斋做点心,若是阴雨连绵不断,便在这大国寺住上一夜再回去。   苏荷愫与苏月雪两人坐在临窗大炕上对弈,一时也觉得颇有趣味。   翌日一早。   天色果真放了晴。   陈氏正预备着回府,却见隔壁雅间里走出了刘氏与秦媛,四目相对间,新仇旧怨皆涌了上来。   只是此刻的刘氏却比昨日还要矜傲几分,笑吟吟地瞥了眼陈氏,扬高了声音与秦媛议论着:“你哥哥这回中了会试第十名,已是颇为不易。寻常世家大族哪儿有这样出息的子弟,不过都是些穷酸秀才罢了。”   陈氏一愣,旋即让婆子们去外头打听春闱是否放了榜。   才刚走出大国寺的门廊,便见承恩公府的马车行到了寺门前。   来报信的是苏山身边的梧桐,他本就生了一张嘹亮的嗓子,欣喜之下,便在寺门口大声嚷嚷道:“快去禀报太太和三姑奶奶,咱们姑爷中了。”   刘氏与秦媛也刚走出大国寺门,恰好觑见梧桐这幅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里只嗤笑道:中就中了,算是那穷秀才运道不错,只怕名次低得很儿吧。   “姑爷中了?”那婆子也欢喜得不知所以,忙追问道:“第几名?”   梧桐愈发骄傲,嗓音比之方才也更嘹亮了几分:“姑爷中了会试头一名。” 第33章 添衣   那婆子欣喜得不知所以, 连声祷告了几句“魁星老爷保佑”后,便急急匆匆地跨步进了大国寺内院。   陈氏本正在吩咐红袖去前院与主持道别,忽而见那抱合树后冲出来了个婆子, 被唬了一跳后骂道:“做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那婆子得了一句骂, 非但是半点也不惧怕, 还咧开嘴笑道:“太太,梧桐特特赶来了大国寺报信,说姑爷中了。”   话音甫落。   连雅间内坐着的苏荷愫也按捺不住性子, 由绿韵扶着走到了廊道上,追问那婆子道:“夫君中了?是何名次?”   苏月雪与于氏也俱在屏息等着那婆子的答话,面上虽不显, 方才刘氏的话却久久地萦绕在她们心间,催着她们生出了一个疑惑:沈清端先头落第了两回, 这一回究竟是否能中?   陈氏让那报信的婆子往她身前站了站, 连声催促道:“姑爷中了名次?”   主子们殷切的目光齐齐向她望来,那婆子便与荣有焉地笑道:“梧桐说是会试头一名,咱们姑爷中了会元呢。”   这话一出。   苏荷愫率先惊呼出声, 素白莹润的脸蛋上迸出些激越的喜色来, 若不是身怀有孕,只怕此刻早已攀着陈氏的臂膀蹦起了身子。   于氏则笑盈盈地说道:“好了, 咱们家总算出了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了。”   苏月雪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幼妹感到高兴, 听得陈氏吩咐婆子们摆驾回府后,也凑趣道:“我瞧着给邻里街坊的喜钱红赏得加厚几分,好让大家都知晓此等喜事。”   陈氏一一应下,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回了承恩公府后, 方才下了马车, 便见苏山已立在红漆木大门旁翘首以待, 一瞧便知是已得了信儿。   苏荷愫本欲先回沈府,谁知宫里贵妃娘娘的赏赐却发了下来,除了丰厚的赏银外,便是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好物。   苏山捻着自己发白的胡须,与苏荷愫说道:“这都是娘娘赏给清端的,让愫儿带回去吧。”   除了苏贵妃的赏赐,苏山与陈氏这对岳父岳母也另有厚赏,苏山将苏荷愫唤去了外书房,悄悄塞了一张房契在她手里,只道:“务必要让清端收下。”   苏荷愫一瞧那房契上写着的是与承恩公府临街的五进宅院,盛盈着喜意的杏眸霎时又氤氲起了些感动的泪雾。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爹爹和娘亲却依旧把她当成心肝肉一般疼爱。   苏山矍铄的眸子里凝着些疼爱之意。   他虽不似陈氏那般事无巨细地关切苏荷愫,可却将对三个儿女的疼爱放在了心底,如润物细无声般显露出来。   此情此景,苏荷愫再推辞倒显得生分拿乔,是以她便谢过了父亲,随后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回了沈府。   昨日京郊内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国寺那儿的雨势更汹涌几分,料想着妻子是与岳母一行人去的大国寺,沈清端这才放下了心。   饶是如此,他昨夜里一人“独守空闺”,也觉得十分难熬。   今日一早,小五便去了东街上等着礼部放榜,不过等了一刻钟,便听得那唱名的小卒扬声唱起了他家公子的名字。   此番春闱,他家公子中了会试头一名。   小五几乎是狂奔着回了沈府,路上不知跌了几次,不过拍拍膝盖便起了身,倒被门口挑担子的卒夫笑了一回。   “小五,跑这么快可是后头有狼在追你?”   小五才懒得搭理他,一回沈宅后,便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曾氏的屋中,喜意洋洋地说道:“太太,公子中了,是会试头一名。”   曾氏本正在由百荷服侍着用早膳,听得此话后更是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握着筷箸的手微微发颤,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弓成了一团。   白荷被唬了一跳,忙要去替她顺气。   小五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曾氏的神色,生怕他好心办坏事,惹得曾氏一时背过了气去。   好在曾氏吐出了心口那积压许久的郁气,与滚落而下的泪水一齐纾散了出来,口中叹道:“好!好!我总算是能对得住王爷和王妃了。”   小五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白荷也闭上了耳朵,当做没有听见曾氏口中骇人的话语,更无意窥探主家的隐秘之事。   小五立时又去书房里给沈清端报信,喜盈盈地将会试头一名的事说了后,却见他那位主子正一脸淡然地在桌案后提笔练字。   仿佛中了头一名的人不是他一般。   小五甚觉怪异,可念着这等喜事定要去街坊邻那儿散些喜钱,便也顾不上他家公子是否欢喜,拿起公子昨日里交给他的钱袋便走了出去。   直至跑出去甚远,捏着钱袋的手微微发了汗,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了,公子昨日就给了他钱袋,这是早料到他要去发喜钱?   *   沈清端提笔凝了许久的神,却迟迟下不了笔。   算着时辰苏荷愫也该回家了,只是他已推开了书房的支摘窗,竖起耳朵细细听了一阵,却没有任何车马的动静传来。   怎么还没回来?   春闱高中的喜悦已在迟迟见不到他的妻的失落里冲散了大半,如今心头反而还升起几分怅然之意。   沈清端垂首望向桌案上苍劲有力的“愫”字,却是再待不下去了,搁下狼毫后先去陪着曾氏说了会儿话,而后便预备着去一趟承恩公府。   才刚出院门,恰好迎头撞上苏荷愫的车马。   苏荷愫也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撩开了车帘,朝着立在门外的沈清端笑道:“夫君,你可知晓你是会试头一名?爹爹和娘亲都高兴疯了,放了半日的鞭炮呢。”   沈清端方才还阴郁沉沉的眉宇霎时如初晴开霁般爽朗了起来,只见他走到马车旁,将苏荷愫小心地搀扶而下,才道:“昨日大国寺的雨下得这么大,你可有睡好?”   苏荷愫满心满眼皆记挂着沈清端高中一事,哪里还在乎昨夜的大雨,只吩咐绿韵她们将宫里贵妃赏下来的珍品送去了曾氏房里。   她还连声催促沈清端:“快去换身衣衫,如今你是会元了,再不能穿的这样朴素。”   沈清端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衫,便是前段时日苏荷愫在白芷的帮衬下亲手缝制的素色对襟长衫,他隔几日便要穿一回。   “我倒觉得很好。”沈清端笑道。   早先什么锦衣华服没上过身,那些繁琐之物哪里比得上苏荷愫亲手为他缝制的这点心意?   苏荷愫赶着他去换衣衫,又吩咐康嬷嬷将陈氏备好的喜蛋和喜糖分给街坊四邻,特特嘱咐道:“务必要说清楚夫君的名次。”   康嬷嬷笑着应了,点了几个干活爽利又爱说嘴的婆子,喜洋洋地出了院子。   侍奉着曾氏说了会儿话后,苏荷愫便赶回了上房,翻箱倒柜地要替沈清端寻出几条端正贵气的衣衫来,可平素沈清端只爱穿素色的长衫,再无其余花样。   “过几日爹爹要为你办个谢宴,几乎将京城所有相熟的人家都请了过来,这回我定要把你好生打扮一番,看以后还有谁敢瞧不起你。”苏荷愫气鼓鼓地说道。   沈清端却忍俊不禁地拦住了她的动作,见她双靥处嫣粉的吓人,且莹润的杏眸里似有些红肿的痕迹,便蹙眉问道:“哭过了?可是喜极而泣?”   苏荷愫颇为羞赧地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嗫喏着辩道:“不是,是因为爹爹给了我这个。”说着,便将放在袖中的房契递给了沈清端。   沈清端接过那房契,黑眸里掠过了好些情绪,最后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多谢泰山大人了。”   其实。   他并非是没有银子去盘下地段好些的宅院,母亲临死前将嫁妆里的银票全交给了奶娘,自己寻到奶娘时这些银票则分文未少。   因他实在用不到这些银票,便将大半都送给了苏山,如今却又被他以这样的方式还了回来。   苏荷愫见沈清端没有推拒的意思,一时也莞尔笑道:“这下能给母亲换个大些的宅院了,再多请几个懂些医理的嬷嬷照顾她,衣食住行要更加精心些。”   碧窕也在一旁凑趣道:“正是呢,奴婢们也不必四个人挤一个大通铺了。”   苏荷愫笑着数落她道:“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多发六个月的赏银,可好?”   碧窕一把拉过白芷,两人一齐朝着苏荷愫下拜行礼道:“多谢夫人,多谢姑爷。”   赏好丫鬟,见沈清端仍是抱着自己不肯松手,苏荷愫便挠了他痒痒,待他红着脸退了半步后,才继续兴致勃勃地翻找起衣衫。   找了快半个时辰,仍是没有寻到合心意的衣衫,她当即便让绿韵带上厚厚一摞银票,往京城里的珍宝阁去添置些男子的衣衫和布料。   沈清端苦劝不了,只得秉着最后的一点“为夫之道”,将绿韵手里的银票换成了自己的银票。   珍宝阁宾客众多,苏荷愫素来财大气粗,递了一锭银子给那掌柜,只说:“将最好的衣衫都包了。”   那掌柜的瞥了一眼沈清端清濯过人的身姿,又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银锭,不拘什么奉承话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先是夸沈清端乃是人中龙凤,清雅的风姿让人过目难忘,再是赞苏荷愫姣美韵致,又心善大方。   最后再叹了一句:“此乃神仙眷侣也。”   话音刚落,德阳县主便领着身侧的仆妇进了珍宝阁,恰好听得“神仙眷侣”之话,一时便笑道:“掌柜的正是好口才。”   作者有话说:   新年这两天要帮忙和走亲戚,还要照顾医院里的爷爷。   会更的少一点。 第34章 和亲   迎头撞上了德阳县主这等“不速之客”, 苏荷愫方才脸上盈着的欢喜笑意立时落了下来,瞥了一眼身侧的沈清端,见他神色平静, 方才觉得自己心间浮起的这股不快属实是多余了。   德阳县主今日穿了件梅红茜色的蜀绣镂金罗, 外头罩了一件石青色的麂皮绒大氅, 将她清瘦的身形包裹其中,显得格外娇小玲珑。   她杵在珍宝阁的门廊处,身后的仆妇们霸道地拦住了苏荷愫意欲离去的前路。   苏荷愫只得屈膝向她行礼道:“见过县主。”   有了她这一声, 沈清端也目不斜视地行了个礼,言辞间尽是生疏淡漠:“见过县主。”   德阳县主的目光只落在沈清端一人身上,将他自上至下打量了一通后, 眸光停在他与苏荷愫交握的手上。   她笑:“免礼吧。”   苏荷愫瞧着德阳县主清瘦了大半的身形,一时也忘了那日在暖阁里被她刁难的事宜, 心间只剩下了些怅然之意。   毕竟那事, 于她来说也是个无妄之灾。   所以在德阳县主提出想与沈清端说几句话后,苏荷愫只沉吟了一阵,而后则道:“好, 我去外头等你们。”   德阳县主感激地瞥了她一眼, 到底是自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实是说不出致歉的话语来, 只得与身后的大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大嬷嬷立时便将掌柜的拉至一旁, 拿出几张银票放在他手上,并道:“今儿的帐县主请了。”   苏荷愫哪里是缺银子的人,也无意去接受德阳县主的好意,便道:“不必了, 我已付过了。”   说着, 便挺高了脊背欲领着绿韵等人走出珍宝阁, 才迈了一步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拉进怀中,隐含幽怨的话在耳边响起。   “夫人为何要出去?”   苏荷愫扬首一望,瞧见撞进沈清端满是不虞的眸色中,她立时也恼了,梗着脖子要挣出沈清端的怀抱。   “县主有事要与你说,我在一旁做什么?”   成亲至今,她还是头一回用这么冷硬的语气与沈清端说话,出口的一霎那便让沈清端心底一颤,顿时连德阳县主也不想再顾,只好声好气地问道:“我是想让你在一旁听着的意思。”   德阳县主的眸光也随之落在苏荷愫身上,见她身后立着的丫鬟和嬷嬷们都格外注意她的肚子,心间不禁又浮起了一些猜测。   “沈夫人一块听着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德阳县主自嘲一笑道。   既如此,苏荷愫倒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三人一齐去了珍宝阁二楼上的雅间,侍候的丫鬟婆子们远远立在楼阁中央。   一进雅阁,德阳县主便开门见山地沈清端说道:“我要去南诏和亲一事,与你有几分关系?”   她这话正对着沈清端而说,清凌凌的水眸里似是凝着几分彻骨的寒意,并不似那日在暖阁里时的不管不顾,也不似情根深种的缱绻。   相反,里头还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恨意。   苏荷愫垂下首,只听身侧的沈清端幽幽开口道:“南诏王子英武慧明,与县主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当真是你安排的?”德阳县主的质问之声里带着浓浓的颤抖之意。   沈清端面色如常,眸光未曾落在德阳县主身上,眉宇间的淡漠已是摆明了要与德阳县主撇清关系。   他说:“社稷之事,如何是沈某一介白衣能做的了主的?”   直至这一刻,德阳县主才算是真正明白。   沈清端便只是沈清端,与序哥哥再无关系。   和亲一事苏荷愫也有所耳闻,是从陈氏那儿听来的消息。陈氏听得风声后,眉眼里皆是说不出的痛快之色。   且让这位县主平日里那般飞扬跋扈,屡屡与她心尖上的女儿过不去。   她虽不喜德阳县主,却也知那南诏路途甚远,若是嫁过去了,便是与京城中人生死相别,此生再难回故土。   思及此,苏荷愫便瞧了眼默不作声的沈清端,见他并无半分心虚之色,才稍稍安下了些心。   若这和亲一事真与沈清端有关系……   她不敢再往深处细想,由心上人亲自送去那生死两别的蛮夷之地,德阳县主心里会是何等的悲痛。   苏荷愫拢神之际,德阳县主已盯着沈清端瞧了许久,到底是抑不住心内绵绵密密的怒意,只见她气势汹汹地走到沈清端跟前,朝着他的左脸颊便是狠狠地扇去了一巴掌。   这道清脆的巴掌声非但是让沈清端愣在了原地,连苏荷愫也怔了半晌,这才一把推开了德阳县主,将沈清端护在身后道:“县主,自重。”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口。   德阳县主的眼里却仿佛没有苏荷愫这个人一般,她泛着泪意的眸子紧紧攥着沈清端不放,在泪珠泫然而下的那一刻仰了头。   她说:“这一巴掌抵了我苦熬着的十年。往后,我们再不相欠。”   说罢,便绕过了沈清端与苏荷愫,领着那些嬷嬷和丫鬟们离开了珍宝阁。   她走得极快,仿佛再慢上一步便要被人从身后追赶而上一般,苏荷愫便是想责问她几句,怎奈德阳县主根本就不搭理她。   她只得连声招呼着绿韵等人回府,幸而今日备了车马,沈清端红肿而起的脸颊不会让外人瞧去。   那掌柜的将苏荷愫与沈清端送出了珍宝阁,嘴里不住地说道:“夫人别担心,明日我会将衣衫一并送去您府上。”   上了马车后,苏荷愫才敛着眉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沈清端的脸颊,只见上头赫然映着一个无比清晰的巴掌印,瞧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她叹道:“好端端地与她解释,怎得莫名其妙就上来打人?”   沈清端将她心疼自己的模样瞧在眼里,却是丝毫不在意脸颊处的抽痛,只笑着握住了她的柔荑,道:“不疼。”   那声巴掌如此响亮。   怎么可能不疼?   苏荷愫总是不想与德阳县主计较,可如今瞧来她这样的人被众星捧月惯了,生了一副半点也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的性子。   她又气又恼,只替沈清端委屈道:“你明明与她好声好气地解释了,和亲一事乃由陛下定夺,与你有什么关系?”   沈清端虽能骗得过德阳县主去,却不愿对苏荷愫说假话,他敛起了笑意,如实答道:“宗亲里还有几个适龄的郡主和县主,可那南诏王子却偏偏只看上了德阳县主。”   话音甫落。   苏荷愫身形微微一颤,杏眸里凝着不敢置信:“莫非,真与你有关系?”   此刻的沈清端再不似方才那般光明磊落,璨若曜石的眸子里都卷起了些心虚之色,迫着他垂下了头。   “那南诏王子得高人谏言,只有求娶德阳县主才能稳南诏局势,才算是有价值的联姻。”   他顿了顿,将眸子里的愧色掩下,继续道:“因着这一层缘由,他不敢薄待德阳。”   如今苏荷愫算是听明白沈清端话里的言外之意了,德阳县主去南诏和亲一事当真与他脱不了关系。   德阳县主的这一巴掌,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她沉思着久久不语,身侧的沈清端却好似将心丢在了炙火中灼烤了一般,里里外外皆是惴惴不安。   他自嘲着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过薄冷无情,太过阴狠算计。”   苏荷愫不答,只反手握住了沈清端的手掌,庄重而真挚地说道:“我并不这样觉得,我也并不认为你将德阳县主送去和亲是薄冷无情的行为。陛下只有一个公主,她已成了亲。余下身份最贵重的便是德阳县主,这几年便是连我这样的闺阁之人也听过南诏的族人是何等如何骁勇善战。陛下又怎么可能用个宗室郡主随意打发了他们去?”   “用一个侄女来换南诏归顺,这笔买卖于陛下来说自然稳赚不赔。与其让县主恨她的亲舅舅,倒不如让她恨你,将来也不至于和亲之后闹出什么有损两国情谊之事。”苏荷愫又道。   这样浅显的道理,德阳县主如何不明白,不过是身陷局中,不想去明白罢了。   她的确是可怜。   只是这一巴掌之后,该还的也都还了,往后的事便与他们无甚关系了。   “我知晓你想送她去和亲,这样她便不会有机会再说出来你的身份。我想她最伤心的也是这一点,因为以她对你的心意来说,她绝无可能将序小王爷还活着的消息告诉第二个人。”苏荷愫叹道。   她先前屡屡忍受德阳县主的刁难,非但是因着她权势地位高的缘故,还有她与朱珠公主截然不同的赤子之心。   她虽跋扈,却从不做那些阴私之事。   “她于我来说,是一个知晓我身份的旧人。如今她势必要嫁去南诏,我也只能使些法子让她必须替我保守秘密,这事兴许是我对不住她,可我也只能对不住她了。”沈清端坦然地说道。   他身上背着的冤魂太沉太重,几乎压得他踹不过气来。   正如苏山那日所说的一般,情爱一事太过虚无缥缈,他必须让德阳为他守口如瓶。   “罢了,往后与我们也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愿她去南诏和亲后能与那王子琴瑟和鸣。战事不起,两边的百姓也能安居乐业。”苏荷愫如此说道。   沈清端心间淌过些暖流。   往日里他只觉得苏荷愫不太爱听朝政之事,却从未想过她虽囿于一方内宅之中,却有如此开阔的心胸与眼光。   可见圣贤书上的那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是半点也没有说错。   沈清端凝神朝着苏荷愫望去,缱绻的目光里尽是未尽的情意。   他的妻非但懂他。   只怕哪一日去官场上做个清流文臣,也比如今朝政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迂腐士大夫要好上许多。   作者有话说:   大年初一还在医院的苦谁懂。   明天可以日6了 第35章 谢宴   经了上一回德阳县主的事后, 沈清端如今待苏荷愫是越发黏腻,整日连书房也不去,只时时刻刻地伴在她左右, 不是搂着便是抱着。   连一旁伺候的碧窕等人都看不过眼去, 只在私底下偷偷议论了一通。   她们道, 第一眼见姑爷时还以为是个刻板端正之人,谁成想情热时竟这般令人肉麻。   只是如今苏荷愫的肚子月份越发沉了,吃食上便挑剔的厉害, 往日里爱吃的羊肉嫌膻,鱼肉嫌腥,猪肉嫌味重, 倒是炖的酥软的鹿肉吃了几块。   可仅仅也只是尝个几块罢了,吃进去的大多东西都要原封不动的吐出来。   康嬷嬷与任嬷嬷惯会伺候这等初初有孕的小娘子, 见那厨娘抓耳挠腮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吃食, 便将前几日酿好的酸梅酱倒在了今日的白切肉之上。   那肉挑的也是精瘦相当的黑猪肉,拿葱姜香料熬煮过去腥,立在厨房外的人都能闻到扑鼻的香味。   厨娘的刀工极佳, 切了满满一盘, 配着苏荷愫平日里最爱的牛乳羹,再有几个清口的小菜, 摆了食盒后送到新房。   苏荷愫却连正眼也不瞧, 一闻到那刺鼻的肉香,便由绿韵搀扶着走到木桶旁吐了起来。   她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晨起至今只喝了杯花果茶,是以吐出来的不过是些酸水罢了。   只她连着吐了好几日, 如今面色苍白的吓人, 身形瞧着也消瘦了几分。   沈清端担心的不得了, 他从前并不知晓女子有孕要受这般苦楚,心里盼着儿女成双的念头也淡了下去。   生这一个就够了,不必让她再受一回苦楚。   苏荷愫吐完,便颤颤巍巍地往绿韵身上倒去,沈清端忙走过去将她搂在了怀里,恰逢康嬷嬷端着酸梅酱走进了上房。   他便着急忙慌地问道:“嬷嬷可有什么好法子?”   康嬷嬷将拿食盒打开,在那热气腾腾的白切肉上浇了酸梅酱,方才笑吟吟地回道:“妇人都有这一遭,姑爷不必担心。”   沈清端却是放心不下,派小五去将陆让寻了过来,由他诊过脉,言明其中利害后才放下了心。   因着苏荷愫孕吐这般严重,举家搬去那五进宅子的计划也推迟了些时日。只是如今的沈宅再不能拿来生产,否则到时连稳婆们也没地方住。   陈氏先是听说了幼女孕吐严重一事,催着苏景言将那些酸溜溜的青梅与酸蜜饯带来了沈宅,仔细地嘱咐了苏荷愫一遍后才许他回府。   趁着他未离去前,康嬷嬷则悄悄拦住了他,将如今搬不了家的窘境说了,苏景言应道:“待愫儿胎坐稳了,我便让小厮来帮你们搬家。”   出了五月。   苏荷愫的孕吐才好了大半,如今格外嗜酸,连平素最爱喝的牛乳羹里都要舀上一勺酸梅酱。   如今她身子好些了,苏景言便派了好些健壮的小厮过沈府来替他们搬家,劳累了两日,总算是举家搬进了新宅里。   方才搬进去,苏山便派人送来了新描金的“沈府”二字门匾,一应家具器物则早已妥当安排好。   正门所对的是待人接客的花厅,里头摆着一架插屏,插屏前后都摆着一色紫檀木太师椅,以备男女不得同席一说。   花厅左侧的回廊绕过两处角门便是曾氏所居的明堂,明堂里布局清雅宽敞,一过二门便能觑见庭院内青翠茂密的竹林,以及几座奇峻斗峭的假山丛。   廊庑拐角处还挂着些喜庆的红色的灯笼,恰应了沈府如今的乔迁之喜。   康嬷嬷去人牙子那儿买了好些丫鬟婆子,如今曾氏身边除了白荷外,还有十二个丫鬟伺候着,一应份例皆走公中。   花厅右侧走上一段路则到了苏荷愫与沈清端所居的枫鸣院,这院门乃是沈清端亲笔所题,苏荷愫只笑了声:“与我闺阁里的院子十分相像。”   枫鸣院亮堂的内室里摆着月白色缠枝花帘帐,内室外接客的厢房里挂着水晶帘子,隔间里供着青蜡貔貅辟邪兽。   再往里一寸,山石架子上摆着天青釉双耳瓶,架子后则是一座粉彩花卉画屏风,内寝里是一架镶云石玉浮雕架子床。   一应陈设皆为上乘。   苏荷愫笑盈盈地瞧了一遍,回身攀住了沈清端的臂膀,笑道:“辛苦夫君了。”   “你喜欢就好。”沈清端知晓前头赁下的沈宅太过狭小,让苏荷愫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既能换个大些的宅子,陈设器物再不能清减朴素。   更何况母亲给他留下的银票只怕是三辈子都用不完,从前讲究韬光养晦,如今却是不必了。   宅子安顿下来后,陈氏先领着苏月雪来沈府拜访,曾氏如今身子好转了不少,也从苏荷愫那儿学了好些官话,便坐在花厅里与陈氏攀谈了起来。   苏月雪则陪着苏荷愫完了会儿双陆,用过午膳后,陈氏抿了口茶,问沈清端:“姑爷这谢宴预备在何处办?”   沈清端为会试头一名,自该请街坊邻居、亲戚好友过府庆贺一般,只是若这谢宴在沈宅办,沈清端便不好宴请那些京城世家。   若这谢宴由承恩公府来办,便能大张旗鼓地将相熟的京城人家请过来,也好扬眉吐气一番。   陈氏是俗人,没有沈清端这等气定神闲的耐性,也不懂何为不与小人计较,她只知道刚把幼女嫁给沈清端时,那些捧高踩低的贵妇们没少在背后奚落她们。   如今既是沈清端高中,必要好生热闹一番才是。   沈清端哪里会不懂陈氏的意思,他只淡淡笑道:“但凭岳母做主。”   陈氏得了这一句话,立时眉开眼笑道:“你们这新宅里伺候的人少,规矩也没教。还是摆在承恩公府吧,你们也省力些。”   曾氏闻言便连连对陈氏道谢,陈氏受之有愧,万分热情地替曾氏布菜,两人只以姐妹相称,倒是一片和睦。   谢宴前夕。   陈氏已安排妥当,趁着于氏与苏景言前来她院中请安,支开了于氏,与苏景言说道:“你妹夫不爱张扬,明日里你且高调些。”   苏景言会意,朝着陈氏笑道:“母亲放心,儿子明白。”   谢宴那一日。   苏景言立在大红漆木前迎客时,果真如陈氏嘱托的那般喜形于色,逢见几个相熟的人便高声说道:“我这妹夫可是会试头一名,多少人苦读了十数年也不过上百开外的名次。”   满京城的人皆知这苏景言是个爽朗耿直的性子,说好听了是口无遮掩,说难听些便是不会待人接物,只是圣上对他多有赞扬,连他们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苏景言在门口嚷嚷了一通,倒让几个家中养了纨绔子弟的贵妇们变了脸色,连身下的脚步也不禁加快了几分。   谢宴开始后,宫里的苏贵妃也赏下了些珍品,陈氏领着于氏去谢恩,立在回廊上时瞥见于氏脸色泛白,便问道:“可是昨夜里没睡好?怎么脸色这样差?”   思及昨夜与苏景言的荒唐行事,于氏便羞赧地垂下了头,答道:“多谢母亲关心,儿媳没事。”   陈氏记挂着去招待那些相熟的贵妇小姐,只撂下一句“若不舒服便先回去”,于氏听罢也跟着陈氏往花厅里走去。   此番谢宴苏荷愫与陈氏一齐坐在主桌,如今孕吐的症状已消,吃食却还是那般挑剔,只用了一碗蛋羹便放下了筷箸。   陈氏也不计较这些,让红袖替她斟了一杯果酒后,走到邻桌敬了刑部尚书夫人刘氏一杯酒,嘴里笑道:“秦夫人今日瞧着气色好了,听闻秦公子也榜上有名,不知是何等名次?”   刘氏面色窘迫,一口灌下杯盏中的酒后便对陈氏说道:“犬子不才,不如苏夫人家里的女婿。”   “女婿”二字特地咬重了音调,旨在提醒陈氏,如今高中的只是她的女婿,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苏家人。   而陈氏自己的儿子苏景言兴许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只在宫里日日替皇上守夜呢。   说好听了是御前司,说难听了不就是陛下的侍卫?   陈氏白了她一眼,半点没有将她的话放到心里去。   苏景言也好,沈清端也好。   只要能为他们承恩公府添光,便都是她的好大儿。   刘氏瞧见她这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心里愈发气恼,只不好在做客时发作出来,幸而身侧的秦媛时不时地小声劝慰她几句,她才没有忘记今日来参加这等谢宴的初衷。   初衷可是为了给媛儿寻个合适的夫婿。   刘氏总共只生了一双儿女,儿子的婚事还算顺遂,只是这女儿样貌、性情、家世都不差,婚事上却格外艰难。   那齐小公爷生的膘肥体壮,竟也有脸嫌弃她家媛儿。   刘氏心里堵着一口气,总想着要为女儿择个比齐小公爷更好些的夫婿,才能堵住京里的悠悠之口。   是以她才厚着脸皮登了承恩公府,也不怕陈氏奚落嘲笑她。   陈氏也不过是为了出口心里的恶气,倒不是和刘氏有什么血海深仇,她又去敬了几个相熟的贵妇,这才绕回了主桌。   于氏正替她照料苏荷愫,只是喝茶时不知怎得咳嗽了起来,嘴角噙出来的水渍淌到了脖颈中。   她甚少有这般失仪的时候,陈氏也高悬起了一颗心,忙让红袖将她扶到偏厅去,并道:“把府医唤过来,替嫣然瞧瞧。”   苏荷愫也担心于氏,让任嬷嬷跟过去搭把手。   于氏自嫁来承恩公府后恪守妇德,侍奉陈氏、打理家事没出过一点差错,平日里更是端庄贤惠过人。   今日还是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仪,她心间窘愧得厉害,立时跟着红袖往偏厅走去。   片刻后,红袖才回了花厅,俯在陈氏耳边密语了片刻,便见陈氏猛地一下从团凳上起身,喜意已爬上了她的眉梢。   镇国公夫人徐氏正坐在她的身侧,方才瞧见于氏失态时便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如今愈发惴惴不安,忙问陈氏:“可是嫣然出了什么事?”   陈氏回身攥住了许氏的皓腕,喜盈盈道:“嫣然有喜了,你可要做外祖母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   今天又去医院了,爷爷年初一都没回家。   以为能写6000,希望爷爷能早点好起来,也希望大家的家人身体健康。   我努力不断更。 第36章 殿试   此番谢宴本意是为了扬眉吐气, 谁成想于氏竟诊出了有孕,陈氏再顾不得与人置气,吩咐嬷嬷们好生照料于氏, 让她不必再来前头迎客。   徐氏方才还眉宇沉沉, 此刻却攥着陈氏的手笑道:“总算是对得住你们苏家了。”   陈氏素来与她交好, 闻言只佯作不悦地数落她道:“什么对不对得住?我当我是那等恶婆婆不成?嫣然和言哥儿成婚才多久,便是没有喜讯又如何?”   徐氏高举起斟满了酒的杯盏,一饮而尽后道:“是了,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姐姐君子之腹了。”   苏荷愫见她二人一人一杯酒下肚,顿时也上前凑趣道:“这酒这样好喝?不若让我也喝点吧。”   陈氏将面前摆着的果酒递到了身后的红袖怀里,只道:“你想得美, 喝些热茶就好了。”   话音未落。   邻座席上的刘氏带着秦媛来给徐氏敬酒,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样子荡然无存, 只剩下谦润和善。   “国公夫人好气色。”刘氏笑着赞道。   秦媛也一改从前骄矜蛮野的模样, 羞涩地垂下头,朝着徐氏敛衽一礼,端的是一副端庄秀雅的闺秀模样。   刘氏与秦媛如此殷切, 徐氏便也拉过了秦媛的手, 细细地打量她一通后,才笑道:“是个知礼的好孩子。”   陈氏斜眼瞥了刘氏母女, 瞧她们笑得分外拘谨的模样, 便知她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是徐氏的嫡幼子如今尚未婚配罢了。   倒也算是门当户对。   陈氏不是个阴毒之人,与刘氏虽有龃龉,却不至于毁了人家的姻缘,是以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喝茶。   徐氏则与刘氏相谈甚欢, 还约下了来一回去刑部尚书府上赏玩一日。   待刘氏心满意足地离去后, 徐氏才收起了笑意, 凑到陈氏身旁问道:“姐姐可是不喜欢秦夫人?”   陈氏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那个儿子性子跳脱,与秦家小姐这性子倒也有几分契合。”   她如今说话做事愈发沉静自持,并不提刘氏的为人,半句话也套不出来。   徐氏也道:“是了,回去我与国公爷商量一番,总要将育哥儿的婚事早些定下来才是。”   宴至中途。   正在男宾处待人接客的苏景言得了信儿,起身走到沈清端旁耳语了片刻,两人便一齐走到了承恩公府的大门口。   略等了片刻,便见从西街外遥遥驶来一架香车宝辇,待走近了一瞧,便见上头的挂着公主府的旗帜。   苏景言立在石狮子旁,瞥了眼身侧清濯挺拔的妹夫,心里实在是疑惑不解。   贺家公子来承恩公府赴宴,为何点名要他陪同?莫非是清端中了会元,将来指不定有个青云前程,贺家公子便欲与他先行结交一番?   苏景言思绪凝滞时,却见贺成已捧着绣边金线的礼盒下了轿撵。   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已走到了他的身前。   贺成一身宝蓝色的鹤纹云锦长衫,东珠为冠,锦靴为底,远处拂来的微风恰巧吹起他衣衫的下摆,绣边金线摇曳生姿。   苏景言只在心底暗暗咋舌:怪道说这贺家富可敌国,这装束比被关在东宫禁足的太子还要张扬几分。   如今这贺成非但是名躁天下的诗书大家,更是娶了嫡公主的驸马爷,苏景言一时也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给沈清端递了个眼色后,便笑道:“见过贺公子。”   沈清端则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朝着贺成行了半礼道:“见过驸马爷。”   话音一出,非但是贺成嘴角盛放的笑意落了下来,苏景言也频频给沈清端使眼色。   满京城谁不知朱珠公主在大婚那一日抓破了贺成的右脸颊,闹得极为难堪。   沈清端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贺成不过顿了一会儿,旋即又将手里的礼盒赠给了沈清端,嘴里还不忘笑道:“沈公子年纪轻轻便高中,将来只怕是前途无量,此份薄礼还往沈公子不要嫌弃。”   那礼盒做工轻巧,莲花木的盒子上雕着芍药花的纹案,一瞧便知里头装着的器具必然价值不菲。   沈清端却只是蹙着眉打量起了手里的礼盒,表情实在是称不上愉悦。   见他愕然不语,苏景言只得代他谢过了贺成的好意,又领着贺成往男宾们所在的席位走去。   沈清端缀在最后,趁着苏景言和贺成走远后,才避着人掀开了那礼盒。   ——里头赫然摆着几册西域传来的春.宫.图,比上一回的避火图还要不堪入目几分。   沈清端无奈地将那礼盒交给了小五,随口吩咐道:“拿去烧了吧。”   说罢,也不等小五回话,便扬长而去。   *   谢宴那一日。   贺成的突然造访让满京城人的目光皆放在了沈清端之上。   谁不知金陵贺家是清流氏族最为推崇的世家,若是与贺家人相交甚好,在官场上自然也会如鱼得水。   ——单论贺家的那些门生遍布朝野,便知贺家在读书人心中的威望。   是以即便是明侦帝有意想打压世家,却也不敢与贺家为敌,是以只得将自己膝下的嫡公主嫁给了贺成,以此来拉拢贺家。   而贺成突然登了承恩公府的大门,又与沈清端在席上一见如故,当即便在人前谈经论道,不仅相谈甚欢,最后竟以义兄义弟相称。   如此。   沈清端这号人物才算是真正在京城展露了头角。   太子被禁足了许久,只是临近殿试,明侦帝不得不把他放了出来,并耳提面命地吩咐道:“好生瞧瞧今科的这些寒门学子,选几个纳进你东宫麾下,省得来日朝中要职再被世家大族的人把控。”   明侦帝膝下虽有七个皇子,可上头两个不足月便夭折了,论长便是如今的太子,论嫡太子也养在孙皇后的膝下,继续大统再合适不过。   况且太子虽好色荒唐了几分,于朝政之事却也有几分精道之处。   他好生为太子筹谋一番,等将来继位时,兴许便不会被世家大族们如此擎肘着。   每每思及此。   明侦帝总会忆起自己的胞弟云南王爷,那是个再忠厚文雅不过的人,且还为自己立下了赫赫战功。   若他还在朝中,只怕如今的朝野还不会如此纲吉混乱,士族当道。   只是。   他若不死,云菀的眼里哪里会容得下自己?   他使了那样阴私的手段屠了云南王府满门,除了忌惮胞弟手里的兵权,更意图将贺云菀占为己有。   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   明侦帝疲累地闭上了眼,将眸中涌动的悔意掩住,挥退了跪在他下首的太子。   *   殿试那一日。   沈清端天还未亮时便乘马车去了宫门口,由太监们领着去了集英殿。   明侦帝坐在上首出题,太子则在一旁监考。   今朝殿试的题目为《治水策》,沈清端略一思索后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大纸。   太子太傅坐在东边临窗的桌案上统阅了考生所有的文章,最后交由明侦帝过目。   殿试终了时已近黄昏,苏荷愫与曾氏一同候在了宫门口,因她有孕在身,便坐在马车里等着,只是心内焦急难安,便时不时地掀开车帘瞧上一瞧。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后,唱名的太监捧着金边圣旨走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侦十二年恩科殿试京城才子沈清端,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诏示天下,举国同庆。钦此。”   后头的榜眼、探花苏荷愫都无暇细听,只让绿韵将她搀扶出去,便见曾氏已激动得泪流满面,苏荷愫才吩咐莲心递了厚厚一袋银钱给那宣旨的太监。   那太监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银钱袋子,这才笑眯眯地与苏荷愫说道:“沈夫人,过几日宣职的旨意便会下达您府上,咱们还有些事要忙,这便先走了。”   苏荷愫待那太监也各位客气,让绿韵送了他一程后才将曾氏搀扶上了马车。   状元要骑马过京城的正西两街,苏荷愫便让车夫驶去西街上,又吩咐个脚程快的婆子去承恩公府报信。   不过多时,苏荷愫便与曾氏登上了西街朱红阁的二楼,推开支摘窗往下一瞧,恰好能瞧见底下的街道。   陈氏领着苏月雪晚来一步,因于氏身怀有孕,如今正是孕吐严重的时候,陈氏便让她在家中好生休息。   苏荷愫先笑盈盈地与母亲和长姐见过礼,而后便催着白芷去西街的街口瞧瞧有无状元队列的踪影。   曾氏方才激动万分地落了泪,如今双眼红肿的厉害,是以便不好意思与陈氏闲聊,只低头闷闷地喝茶。   陈氏也不是个爱闲聊的性子,尤其是知晓曾氏乃是沈清端小时的奶娘,也是故去的云南王妃的心腹嬷嬷。   云南王妃在自刎前使了法子将曾氏送出了府,命她隐姓埋名,好生活下去。   曾氏本可高享身边无穷无尽的财富,可她却偏偏以那孱弱的身子入了局,伴着沈清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非但是曾氏,连他们承恩公府的每个人都入了局。   如今沈清端先以与贺成称为义兄义弟的名头崭露头角,如今又成了新科状元。   此番入仕。   必然能一举入翰林,将来走的也是封阁拜相的路数。   陈氏心里固然高兴,可饶是以她一介女流的目光来看,这沈清端也不像只是要为了平反云南王府的冤屈一般。   他似乎还有些为国土为社稷立身为民的决心。   陈氏心潮紊乱,忽而听见苏荷愫娇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正紧紧落在支摘窗下的大路之上。   陈氏也朝那儿望去。   恰见一身墨色对襟长衫的沈清端坐于骏马之上,清润的面容上漾着几分和煦的笑意,街道两旁皆围着不少平民百姓。   因沈清端身段容貌俱佳,又是新科状元。是以不少大胆些的民女便朝着他扔去了贴身的手绢。   苏荷愫笑得愈发高兴,非但是半点没有生气,反而还与身侧的苏月雪说道:“长姐,你瞧清端是不是英俊极了?”   陈氏敛下眸子。   心里也是一片欢喜。   作者有话说:   再写6000字的加更了。   是破五千收藏的加更哦。 第37章 入翰林   传胪后, 一甲三位进士皆需插花披红,尤其是骑在首位的沈清端,游街时头上还需簪着银质金花。   幸而沈清端容色过人, 气度更加不凡。便是配着那艳丽浓色的簪花, 反而将他衬得面若冠玉, 濯濯其华。   苏荷愫托着腮靠在那支摘窗上,目光随着沈清端渐行渐远的背影起伏飘落,颇为遗憾地说了一句:“若是能画下夫君这般意气风华的模样就好了。”   陈氏笑话她:“清端游街游得这样快, 便是再好的画师也画不下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了一阵,便一同回了沈府。   沈清端回府时正巧撞上了苏山与苏景言,后头还遥遥缀着个陆让, 随侍左右的小厮们捧着不少礼盒。   沈清端身上的红披未褪,冠上的簪花也未曾取下。苏山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 望过去的目光里凝着内敛的喜色。   苏景言则情绪外露得多, 跨步上前攀住了沈清端的肩膀,笑道:“你可为我们苏家争了好大一口气,如今爹爹走在外头腰板可挺直了不少。”   沈清端淡淡笑道:“舅兄过奖了, 我能有今日, 全仰赖岳父岳母的提携照顾。”   苏景言挑了挑眉,才算是认可了沈清端这句“自谦”的话语。   他今日陪着苏山赶来沈府为沈清端贺喜, 还存了几分要试探沈清端这个人的意思。   他苏景言虽不爱读书, 可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子却看了不少,多少书生高中后却嫌弃起了糟糠之妻,负心薄幸的厉害。   愫儿如今还怀着身孕,且也是全心全意地孝顺婆母、侍奉夫君, 这沈清端可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还有愫儿, 若不是她为着你隔三差五去大国寺焚香祈福, 只怕你今朝可中不了。”苏景言如此说道。   他黑幽幽的眸子抓着沈清端不放,里头的殷切意味太过显眼,沈清端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是了,若不是愫儿,我只怕又要落第一回 。”   苏景言闻言则松开了箍住沈清端肩膀的手,只留给他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立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沈府。   苏山迟了一步才走上前来,笑着对沈清端说:“景言就是这个脾气,你别见怪。”   沈清端朝他行礼:“舅兄一片赤诚心意,清端自愧不如。”   苏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到底是要出仕的人了,如今与我说话也会打马虎眼了。”   沈清端但笑不语,与苏山一前一后走进了沈府。   曾氏今日怮哭了一场,回府时也吹了些冷风,如今有些头脑发热,府医替她诊了脉后,只说“无甚大事,好生睡一夜就好。”   饶是如此,苏荷愫依旧是挺着孕肚伺候曾氏喝了碗红糖姜汤,一小口一小口地灌下后,热意传遍全身,曾氏才觉得好受些,阖上眼沉沉睡去。   状元回府后还需祭祖、洒喜钱和跪候圣旨,曾氏身体抱恙,苏荷愫又身怀有孕。是以只得由陈氏来主持中馈。   苏山与苏景言也在旁相帮,这祭祖一事倒也弄得规矩齐整,后头的小佛堂里还偷偷摆上了云南王和云南王妃的灵位。   沈清端跪在蒲团上磕了许久的头,直至额头青灰之时才站直了身子。   夜幕来临的前夕,宫中的宣旨太监总算是赶到了沈府,沈清端与苏山为首跪在了圣旨之下,其余女眷则跪在后头一排。   那太监急着赶回宫里,念旨意时有意加快了语速,而非捏长了调子拖沓不已,是以苏荷愫不过跪了几息的功夫。   沈清端果真入了翰林院,授官庶吉士,走的乃是清流文官之路。   那太监走前还笑吟吟地与苏山和沈清端说笑了几句,话里话外总不忘带上几句东宫,望向沈清端的眸光里还多了几分深意。   苏山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待送走那太监后,便沉着脸一把扯住了沈清端,拉着他往书房里走去。   苏荷愫本在花厅里与陈氏小声说话,瞧见苏山气势汹汹地拉扯着沈清端的模样,当即便扬声问道:“爹爹,你们急着去做什么?”   苏山脚步一顿,回身硬是挤出了一抹笑意,道:“爹爹要与清端说一说为官之道。”   这却是苏荷愫不感兴趣的事,点了点头后又坐回了檀木凳里。   被苏荷愫打了岔后,苏山也不似方才那般恼怒,松开了攥着沈清端衣襟的手,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向了书房。   一推开书房门,苏山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投靠了东宫?你明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去岁西北荒灾,户部拨了多少银两赈灾,却被他眛下了大半,死了多少贫苦百姓?”   苏山说这话时激动万分,脸色胀红得好似下一秒便要背过气去,倒让沈清端担心不已。   他回道:“陛下本就要让这一批进士为东宫所用,我不投靠也得投靠。既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也只能借着东宫这把青云梯扶摇直上。”   沈清端回话时面色平静,漆色的黑眸里漾着些泠泠如月的温润之色,恰如扑面而来的春雨浇灭了苏山心里汹涌的怒意。   他颇有窘迫地避开了沈清端的视线。   忽而意识到他似是反应太大了些。   只是他也是从卑贱、不值一提的百姓爬到了今日承恩公的位置,如今在朝堂上汲汲营营也不全是为了权势与富贵。   盖因他心中还存着几分为国为民的热忱。   如今京城虽一片安康,可除了京城以外的地方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多少黑暗阴私都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京城之外。   永远也递不到明侦帝跟前。   明侦帝尚且还算勤政爱民,可太子却荒.淫.无.度,只顾着自己贪图享乐,哪里会将百姓的命放在心上?   从前他与沈清端是利益交织,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他只盼着眼前的这个人能为如今乌烟瘴气的朝政添上几分正气。   百姓的日子才会好过些。   苏山的纠结神色尽皆写在脸上,沈清端一时也沉默不语,见他泛白的眉宇间沟壑深深,才说道:“岳丈大人该明白,我入仕也不单单是为了洗净云南王府的冤屈。”   天底下哪个男儿不怀着匡扶天下,立身为民的心志?   *   送走陈氏、苏山等人后,苏荷愫便与沈清端相携着逛了宅子里的内花园。   花园西侧摆着好些奇峻的假山从,另一侧则是水波清明的莲花池,一条弯折的鹅卵石小道横贯在上头。   朦胧的月光洒了下来,沈清端替苏荷愫披上墨狐皮的大氅,借着隐隐绰绰的迷蒙月色,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荷愫瞧了许久。   丫鬟们提着几盏灯笼遥遥缀在后头。   苏荷愫本正聚精会神地赏莲花,那娇艳欲滴的睡莲映着清寂的夜色,比白日里摄人心魄的模样更添几分雅致。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此刻连见那翠油油的荷叶也甚为高兴,回身与沈清端说道:“夫君才学斐然,可否就这荷叶写首诗?”   沈清端哪里听得进去这等揶揄之语,惬意的晚风与夜色交.融在一块儿,漫天的妍丽景色,他却只能望见身侧的妻子。   苏荷愫这才注意到他含着缱绻之意的眸子,顿时便羞红了双靥,眨了眨杏眸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沈清端笑答:“是有东西。”   苏荷愫立时蹙起了柳眉,她今日晨起时上了妆,可后来忙着服侍曾氏和接圣旨,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容貌,莫非是脂粉花了?   见她如此担心,沈清端方才轻笑了一声,道:“那东西是清丽动人的美貌。”   话音一落。   苏荷愫先是愣了一会儿,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扬起了嘴角,嗫喏着:“你也会哄我高兴了。”   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相携着逛遍了内花园,便趁着夜风将冷时走回了枫鸣院中。   院内。   白芷早已备好了热茶和易克化的糕点,并一碗撒着青梅酱的牛乳羹。   苏荷愫一一用罢,方觉得身子困顿了起来,绿韵欲替她卸簪钗环,却听得沈清端吩咐道:“今日不必守夜了,去睡吧。”   苏荷愫坐在梳妆台前哈欠连连,沈清端拿起篦子替她轻柔地梳起了头,连带着净面卸妆的事也帮着做了。   往日里他也时不时地会为苏荷愫净面卸妆,她倒也不觉得奇怪,两人一齐上榻后,她便翻过身钻进了沈清端怀中,说道:“你是状元郎,我是状元娘子。”   沈清端撑着手臂,惦记着康嬷嬷的吩咐,便让苏荷愫平躺着睡好,并道:“再不许侧躺着睡了,我替你揉揉腰。”   说罢,他便搓.了.搓自己的手,待手掌温热了些后才坐直了身子,将苏荷愫抱在了怀中,大掌覆上了她的腰肢。   他揉腰的力道和缓得宜,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苏荷愫便生了困意。   女子怀胎不易。   特别是苏荷愫这一胎,起先是日日孕吐,吃什么都没胃口,本就没多少肉的脸颊更是瘦的凹陷了下去。   待月份再大些,她则腰酸背痛,夜里安寝时极不安稳。   沈清端瞧在眼里极为心疼,从陆让那儿学了一套推拿的手法,每夜里为苏荷愫揉捏一番,她这才能安然入睡。   今夜亦是如此。   陆让方才离去前还新教了他几招,谁成想比上一套推拿的手法更有效,不过揉捏了几下,苏荷愫便困意连连。   沈清端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此刻的安宁相守远胜金榜题名的喜意。   怀中的人已呼吸平稳,沈清端便轻柔地替她拢了拢碎发,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吻罢。   不知怎得想起了今日苏景言隐含警告的话语,他是真心疼爱愫儿这个幼妹,自然担心自己高中后薄待发妻。   只是。   苏景言不明白。   他的妻于他来说便如同是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光亮。   沈清端注视着怀中的苏荷愫,情意敛起漾着漆色的明眸中,却爬上了扬起的眉梢。   他说:“愫儿,你我要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作者有话说:   可以理解小沈为什么今日这么多愁善感吧。   因为下一章就要做官了嘛,全新的副本,很多明争暗斗,几乎九死一生。   但是他和愫儿一直双向奔赴。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情感外露。   只可惜愫儿睡着了。   (还有时间线有点bug 明天醒了改一下。) 第38章 婉儿   草长莺飞的春日囫囵一过。   短短数月间, 承恩公府非但出了个进士女婿,和离大归的长女苏月雪还与神医陆让定下了婚事。   听闻这陆神医出自岭南陆氏,可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逐出了族中, 幸而他师从大林医仙, 这才学了一身无人可比的岐黄之术。   此番陆让与苏月雪的婚事格外奇特, 先是苏月雪与前头徐致所生的女儿养在承恩公府里,如今竟是要改了姓,入承恩公府的族谱。   也不知那徐家是如何能答应下来的。   其次是陆让在京中并无住所, 往日里不过宿在客驿中,此番成婚便理所应当地住进了承恩公府。   外人忍不住议论道:“这岂不是入赘?”   “非也非也。苏家大小姐生下的孩子还是姓陆,不过内里和入赘也无甚差别了。”   本朝也并非没有过世家大族招婿入赘一事, 不过是承恩公府根基浅薄,议论起来总更容易几分, 也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有几个迂腐书生听闻此事后极为愤懑, 还写了几首酸诗来讥讽承恩公府,起先不过是在书生圈子里传上一传,后来不知怎得竟是传到了太子太傅那儿。   太子太傅刘康乃是三朝太师, 在朝中一呼百应、德高望重。且又是个恪行男尊女卑的士大夫。   上朝时, 便在明侦帝面前提起了此事,直言:“承恩公府此举甚为不妥。”   明侦帝哪里会在意这样的小事, 不过摆摆手赏了个宅子下去, 赐名陆宅,也好平息京城的流言蜚语。   苏山接了赏后,倒是眉开眼笑地说道:“瞧瞧,果真赏下来宅子了吧。”   陈氏笑骂他道:“算是被你料准了。好了, 新宅里的陈设器具从我帐中走。”   七月底。   陆让与苏月雪的婚事办的清简, 几桌几席的自家人窝在一块喝酒谈天, 热热闹闹地祝贺了一回后方才礼成。   回府后,苏荷愫挺着肚子亲自将沈清端明日要穿的官服摆在了禅架子上,拿着点香细细地熏过。   绿韵本在清点这几日入库的贺礼,一回神瞧见苏荷愫正在熏衣,吓得将那礼单塞在了白芷手中,忙走过去夺过她手里的熏香。   “夫人如今月份重了,该好好歇息才是。”绿韵沉着脸唤进了个小丫鬟,那小丫鬟行礼后一把将官府抱了起来,挪到耳房里熏香点烟。   恰逢康嬷嬷进屋来替苏荷愫推拿穴位,掀开那湘妃竹帘,便见绿韵气鼓鼓地立在苏荷愫身侧。   她忙问:“怎么了?”   绿韵如实说了。   康嬷嬷立时便摆起脸子数落她道:“如今夫人的院子里单单伺候的丫鬟便有十来个,什么活计还要您亲自做?上回大夫是怎么说的?”   苏荷愫自然记得。   大夫说她这一胎胎像不稳,再不能轻易累着,也不能整日躺在床榻上不动弹,不过要适度而动。   苏荷愫朝着康嬷嬷甜甜一笑,康嬷嬷霎时便破了功,走到她身后替她推拿了一番,才苦口婆心地说道:“妇人生子便如同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夫人定要将大夫的嘱咐放在心上才是。”   苏荷愫连忙应了。   翌日天还蒙蒙亮时,沈清端便已起身穿好了朝服,未曾唤醒熟睡的苏荷愫,踩着稀薄的日光走出了沈府。   苏荷愫悠悠转醒后,照例去曾氏房里陪她说会儿话,曾氏正靠在贵妃榻里侍弄手里的虎头鞋。   苏荷愫见状则笑吟吟地说:“母亲的针线活当真精巧。”   非但是虎头鞋,曾氏还做了许多围兜、小衣、暖帽。样样皆伶俐可爱,连苏荷愫瞧了也艳羡道:“它可真是好福气,我小时候穿的都是二哥不要的衣衫。”   曾氏将那虎头鞋递给了白荷,笑着与她说:“哪儿有做娘的还吃自己孩子醋的道理?”   说话一阵后,伺候曾氏的冬圆与夏绿端来了一筐叶子牌,四人玩了一圈叶子牌后苏荷愫才回房中午休。   待到沈清端回府,苏荷愫睡在榻上仍未转醒。   黄昏入幕,京城各处街坊皆燃起人间烟火的香味,除了顽劣幼童还在小路间嬉笑着追赶外,再无人走街串巷地闲逛。   沈府守门的小厮也关上了大门,预备着靠在门墙偷一会儿懒,反正如今这时辰也不会有人登门造访。   他这一靠便抑不住困意,一时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幸而胡管事放心不下,在用晚膳前绕着沈宅查检了一番,恰好撞见那偷懒的守门小厮。   他沉着脸走近那小厮身旁,凝着眉打量他半晌,才俯身在那小厮耳边低吼了一声。   那小厮本睡得香甜,骤然闻得此等巨响,险些被吓得抽搐过去。   一睁眼便对上了胡管事怒意深深的面容,辩解讨饶的话还未说出后,身后的红漆木大门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既是有客来访,胡管事也不欲在这等时候教训那小厮,忙道:“开门。”   片刻后,红漆木大门从里头打开。   一位清丽曼妙的粉衣少女正娉娉婷地立在门槛外,身后还跟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   那粉衣少女生了双秋水剪瞳般的杏眸,此刻正眨着朦胧纯澈的羽睫,怯生生地望着面色不算好看的胡管事。   她问:“这儿可是沈府?”   嗓音如莺似啼,还染着些惑.人的媚意。   胡管事先问了粉衣少女是哪家小姐,又给那站着发愣的小厮使了眼色,要他去二门处通传一声。   那粉衣少女却扭捏着不肯回答,娇娇怯怯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流下泪来一般,胡管事也不敢再问。   内院里的苏荷愫正由沈清端搀扶着一起去曾氏院里用晚膳,恰巧撞见个小跑着奔过来的婆子,道:“大爷,夫人。外头来了个面生的姑娘,可要将她放进来?”   面生的姑娘?   苏荷愫忙问:“是谁家的小姐?”   那婆子只摇了摇头。   苏荷愫抬头瞧了眼快如墨汁晕开般的夜色,便对那婆子道:“让她进来吧。”   说罢,又吩咐莲心去曾氏院里通传一声。   半柱香的工夫后,胡管事才领着那粉衣少女走进了花厅。   苏荷愫与沈清端正并首坐在那紫檀木太师椅里。等候的间隙,沈清端正含笑与苏荷愫说起了白日里在翰林院的见闻。   因着贺成的缘故,那些清流文官待沈清端都极为客气,上值的第一日只让他做些誊写经义典籍的易事。   苏荷愫听罢则嫣然笑道:“那倒是极好。”   沈清端一怔,到底是不愿在苏荷愫跟前露出什么愁容来,是以只顺着她的话笑道:“嗯,俸禄再多些便更好了。”   只是若人人都如此,朝堂上便没有官员愿意去做实事。   苦的只会是百姓。   沈清端一时忆起了今日在翰林院里听到的消息,似是江南又闹起了旱灾,此番主事赈灾的人仍是太子。   在翰林院待了二十年老清修闻言则摇了摇头道:“苦了江南的百姓。”   苏清端知道。   这位老清修嘴里的“苦”指的并不是旱灾,还是让太子主持赈灾一事。   他遥思出神之际,胡管事已带着那粉衣少女走进了花厅,匆匆一瞥他便认出了那粉衣少女的身份。   “婉儿?”沈清端惊呼出声道。   苏荷愫也朝着那名叫婉儿的少女望去,入目所及的便是那冰肌雪容的颜色,不知为何她心下蓦地一沉。   沈清端瞧着虽面色如常,心里却激动异常。   只因这婉儿是曾氏的亲生女儿,早些年他刚来京城与曾氏相认时,婉儿尚且还待字闺中,后来不知怎得被曾氏嫁去了山西的一家富户。   婉儿的突然出现让沈清端惊讶不已,他蹙着眉问:“你那夫婿呢?”   说罢,也不等婉儿回答,便回身与苏荷愫解释:“这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早年嫁去了山西。”   苏荷愫高悬起的这颗心才落了下来,瞧着婉儿眸中泫着泪的可怜模样,忙让碧窕将她扶在太师椅里,一应茶水和糕点也奉了上来。   绿韵则往曾氏房里亲自去通传一回。   沈清端打量了婉儿一通,见她清瘦了许多,叹道:“是出了什么事?”   婉儿顾不得回答,只将那温热的茶水灌了半杯下肚,而后才答道:“我从山西逃到了这里来,其间遇上了个好心的嬷嬷,她将我藏在了私船的船尾,这才平安到了京城。”   她说话时眸光牢牢落在沈清端之上,目光既哀切又多了几分缠绵悱恻的缱绻。   苏荷愫留意到了婉儿的神色,清咳一声后才与她说:“婉儿妹妹,你为何要逃出山西,莫非是你的夫婿待你不好?”   提到夫婿,婉儿也不敢再去看沈清端,泣着泪哽咽道:“他这几年生意不顺,回回去酒楼吃喝.女票.赌,我若劝上几句,他便动辄将我打骂一番。上一回险些将我打死,我筹谋了许久才逃了出来。”   她哭得声泪俱下,本就容色明艳,如今梨花带雨间更添几分媚色。   苏荷愫听后暗自怜惜了她一番,方才的那点芥蒂也荡然无存。   这婉儿妹妹未出阁时定然与沈清端兄妹相称,方才望向沈清端的异样目光也定是因为在外头受了委屈。   沈清端却没这么好打发,他蹙着眉瞥了婉儿一眼,心里想问她为何受了这么多委屈不写信寄回来?或是从山西到京城一路上如此遥远,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弄到的通关文牒?   当年奶娘将婉儿嫁去山西的缘由十分复杂。沈清端只猜到了一些,大约是因着她心性颇高,总欲去结识那些高门公孙,奶娘怕她坏事,才将她嫁去了山西。   这桩婚事他也细细查问过一番,婉儿的夫家家风颇正,那夫婿也还算老实,待婉儿也极为小意温柔。   既是起了疑心,沈清端此刻也不愿戳穿婉儿漏洞百出的话语。   静坐了一会儿后,几个丫鬟便搀扶着曾氏走来了花厅,曾氏面色焦急,恨不得再加快几分脚步。   一进花厅,她连沈清端和苏荷愫也顾不上看一眼,打眼瞥见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的婉儿,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曾氏的哭声悲怆欺凌,好似一记巴掌扇在了沈清端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意让他羞愧地垂下了头。   是了。   婉儿是奶娘的亲生女儿,是她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如何会不心疼?   奶娘陪上这一生入了自己布下的局,当初定然也是为着不让婉儿陷足艰险这才毅然决然地将她嫁去了山西。   婉儿的话不尽不实又如何。   如今她回了京城,若能好好地陪在奶娘身边,他又何必如此冷酷无情?   曾氏抱着婉儿痛哭了一通,好似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了一般,一旁的苏荷愫也忍不住用帕子压了压眼角。   沈清端适时地闭上了嘴,陷在太师椅里神游了起来。   今日的晚膳也用不成了。   家里的小厮和仆妇们都对这个贸然造访的婉儿十分好奇,为了遮掩过去,沈清端便道:“这是姑奶奶,我的胞妹。”   话音落地。   府里的丫鬟和仆妇们望向婉儿的神色又带上了几分恭敬,曾氏也感念地朝着沈清端望去一眼。   这胞妹的身份让婉儿心里不好受,可念着如今沈清端已入官为仕,依着早年她娘收养他的情分,也该好生为她择个为官的夫婿才是,便也高兴了起来。   至于山西的夫家,那人自会替自己处理。   夜间安寝前。   沈清端破天荒地在书房里待上了两个多时辰,直至枫鸣院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已入睡时才回了正屋里。   苏荷愫已打发人去催过他好几回。   可沈清端好不容易才将贺成招来了自己府上,两人对着突然出现的婉儿商议了许久,贺成才悄然离去。   回正屋前,他在廊道上立了半刻,吹了甚久的冷风才回过神来。   他筹谋了这么久。   状元、贺成义兄外加承恩公府女婿的身份,如今又加上了太子的拉拢,在有心人的眼里只怕是来者不善。   他便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波澜平静的河池中,搅动出能淹没人的浪花来。   只是那人的手段好生狠毒。   竟能抽丝剥茧寻到远在山西的婉儿,拿捏着自己的愧疚,攥住了奶娘的命脉。   夜色寂寂。   沈清端的心仿如浸在了愁海中。   他在明,那人在暗。最要紧的是他如今猜不出那人知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过抑抑了一阵。   沈清端便抛开了此等愁思,回身推开了屋门,洗漱净身后,撩开内寝里的帘帐。   将他熟睡的妻子抱进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我的微博:@晋江妙玉子。   欢迎大家来找我玩呀。 第39章 争吵   沈清端与苏荷愫相拥而眠。   婉儿则睡在曾氏院里的碧纱橱中, 白荷为她铺好铺盖,熏好被衾,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太亲自去私库里寻些摆件, 姑奶奶可有什么中意的器具?”   婉儿娇娇柔柔一笑, 从腰间别着的荷包捡出一块碎银, 与白荷道:“你是我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吧?这些年全仰赖你照顾我母亲。”   说罢,嘴角绽放的笑意愈发浓厚了几分:“你可知哥哥和嫂嫂是何时成的婚?嫂嫂是哪家名门贵女?性子可好相处?”   在来京城的路上,她已听闻了苏荷愫的大名, 知晓她是农女出身,不过捡了大运才成了承恩公府的三小姐。   只是今日匆匆一见,瞧着沈清端格外珍视她的模样, 婉儿的心里便不是滋味。待沈清端说出自己是她胞妹一话后,婉儿则彻底灰了心。   既是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便要缠着母亲替她择个上佳的夫婿才是。   可她摸不清苏荷愫的性子, 也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便只能从母亲身边伺候的丫鬟这儿打听一番。   只可惜白荷对苏荷愫忠心耿耿,当即便只含糊道:“姑奶奶不必忧心, 大奶奶性子和善温柔, 必会好生爱护您。”   却是半句话也套不出来。   婉儿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料想着是自己给的赏赐不够, 这才撬不开这个丫鬟的嘴。   片刻后, 曾氏果真带着一群仆妇们进了碧纱橱,端着各色清简韵致的器具,将她的碧纱橱妆点的份外典雅。   曾氏有心要与女儿多说些体己话,只是如今天色已晚, 女儿又面露疲容, 这才道:“婉儿, 早些睡吧。”   婉儿好声好气地应了,将曾氏送回了正屋后,才将自己从山西带来的丫鬟小翠唤了过来。   小翠性子机灵,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便与曾氏院里的丫鬟们相谈甚欢。   如今夜色沉沉。   小翠服侍着婉儿上了榻,替她散了头发后用篦子轻柔地梳通了一番。   “夫人。”小翠一出口,便顿觉失语。她立时改口道:“姑娘,我已打听清楚了,大爷房里并无通房,也无侍妾。便是如今大奶奶身怀有孕,二人也睡在一处。”   闻得此话,婉儿忍不住蹙起了柳眉,沉吟半晌后才说道:“既是如此,我便近不了他的身,也抓不住他的把柄了。”   小翠欲言又止。   待婉儿沉思不语时,她才说道:“姑娘靠着那人的权势回了京城,也寻到了您的母亲。何必还要为那人做事?若是被发现了……”   婉儿却不以为意道:“放心,不会被放心。且依着母亲对我的疼爱,定会为我择个名门佳婿,到时我都出了门子,难道还怕他?”   小翠便不敢再劝。   *   晨起后。   沈清端照例去翰林院上值,苏荷愫也早早地起了身,将自己嫁妆箱笼里成套的衣衫头面寻了出来,亲自送去了曾氏院里。   彼时曾氏已与婉儿用好了早膳,母女二人正坐在明堂里说些体己话,苏荷愫便笑意盈盈地说道:“我来的不巧,打扰母亲与妹妹说话了。”   婉儿顿时羞窘地从团凳里起身,娇娇怯怯地唤了苏荷愫一句:“嫂嫂。”   曾氏忙让白荷去将那紫檀木太师椅搬了过来,让苏荷愫坐下后,才瞧见她身后的丫鬟们手里捧着的衣衫和头面。   曾氏慨叹一声,说道:“还是愫儿想的周到。”   苏荷愫淡淡一笑,让绿韵将那些衣衫和头面拿给婉儿过目,那些头面俱是样式精巧华丽的闺中之物,衣衫的料子也俱是杭绸和苏绣。   衣摆边甚至还绣着金丝细线。   婉儿顿时喜笑颜开,朝着苏荷愫敛衽一礼道:“婉儿谢过嫂嫂。”   苏荷愫抿了口茶,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晚间沈清端下了值。   曾氏让人在花厅里摆了张八仙桌,又让厨娘多做了几个婉儿爱吃的菜肴。   苏荷愫胃口仍是不佳,不过动了几筷子便恹恹地放下了筷箸。沈清端立时问道:“可要让陆让来瞧瞧?”   明侦帝赐下的陆府与沈府距离较近,坐马车连一刻钟都不用。   沈清端的这一句问话让曾氏与婉儿都瞧了过来,二人的目光里都染着些担忧之色。   苏荷愫倒不好意思了起来,只道:“不必了,是我午膳的时候用多了些,这才没了胃口。”   沈清端却不理她这话,回身与身后伺候的小五说道:“去陆府将陆让请来,若是贺成也在他府上,就一并请来。”   说着,沈清端满脸歉然地与曾氏说:“母亲和妹妹先用,我与愫儿有话要说。”   他沉着脸子的肃容模样让曾氏心里甚是不好受,婉儿下意识地以为沈清端要与苏荷愫争吵一番,便垂首掩下了眸子里的幸灾乐祸。   “愫儿肚子大了,你且好好与她说话。”曾氏小心地嘱咐沈清端道。   沈清端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忽而将手边的筷箸砸在了地上,那筷箸撞地砸出了些清脆的声响,将婉儿与曾氏唬了一跳。   苏荷愫更是吓得怔在了原地,泪水泫在眼眶中要落不落地样子可怜极了,她不知自己是何处惹恼了沈清端。   或者平素对她万般温柔的夫君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沈清端不忍再看她红了眼的神色,从团凳上起身后,便与苏荷愫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花厅。   曾氏愁得饭也吃不下,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唉声叹气道:“清端怎么好端端地发了火,愫儿还怀着身孕呢?”   婉儿却是心里高兴的很儿,面上只惋惜道:“娘并非是他生母,夫妻俩房中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妙。”   曾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握着婉儿的手哀叹了几声,到底是没有胃口再用膳,让丫鬟们将那一桌菜撤了下去。   而离开花厅的苏荷愫与沈清端则绕开了回枫鸣院的路,而是一径去了沈清端的外书房。   苏荷愫已委屈得落下泪来,沈清端却只是板着脸,吩咐丫鬟们在廊道上候着后,与苏荷愫二人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沈清端便收起了阴郁的脸色,一把将流着泪的苏荷愫抱在怀里,声音沉闷又歉疚:“虽是演戏,可你一落泪,我心里便疼得厉害。”   苏荷愫倚靠在他的肩头,方才还莹润着蓄满眼眶的泪水霎时不翼而飞,她笑道:“夫君演得极好,这位婉儿姑娘定是信了。”   沈清端叹道:“她于奶娘来说太过重要,留在我们府上太久恐怕会多生事端,若她当真揣着秘密而来,今夜必会露出马脚。”   苏荷愫虽是不懂朝政之事,却也明白婉儿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恰好是沈清端成了状元声名大噪的时候。   是以清早起身时沈清端对她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后,苏荷愫立时想到了这等法子。   这婉儿若是冲着沈清端而来,必会到他跟前来献殷勤,而今日在花厅的一番“争吵”就是最好的契机。   “但愿是我想太多了。”沈清端如此说着,便将苏荷愫领到了梨花木桌案前,上头赫然呈放着江南旱灾的四方图。   苏荷愫看不懂这些,却知晓沈清端心怀大义,欲替太子往江南行赈灾之事,一是为了解灾民困境,二也是为了在清流文官中落下个好名声。   “太子可应了?”苏荷愫问道。   沈清端并不避讳隐瞒她任何事情,当即便回道:“应了。我替他寻了只极难得的常胜将军来,他一时玩心上瘾,便不想去江南办这趟苦差事。”   苏荷愫握住了沈清端的手掌,丝丝缕缕的热意从手心传递到他的心间。   “你想报仇,也想为民做事。此事难两全,如今江南旱灾更要紧些,必须做出取舍。”   正是因着江南旱灾迫在眉睫。   是以沈清端才必须试探出婉儿是魔是鬼,和她背后之人怀揣着什么目的,否则他如何能放心离去?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体己话后,沈清端便起身从到博古架旁,将上头摆着的名贵青瓷统统砸在了地上。   苏荷愫也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外头伺候的丫鬟们俱都高高悬起了心,绿韵更为担心,便走到书房门前,轻声问了一句:“大爷息怒,大奶奶若有不是的地方,您总要看在孩子的份儿饶恕她一回。”   心里却慨叹不止:姑爷成了状元以后果真性子变了。   苏荷愫哭声凄厉。   沈清端捏尖了嗓子又痛骂了她几句,而后便气冲冲地推开了书房大门,往府中的藏经阁走去。   绿韵她们忙将哭的梨花带雨的苏荷愫扶了出来,恰巧小五将陆让请到了府上,一行人便回了枫鸣院。   一进院门,陆让立时便将怀中的药包扔给了碧窕,并道:“去煎上,哭了一场总是会伤及腹中胎儿,吃剂药下去便好了。”   苏荷愫走到庭院中时仍是流泪不止,可一走进正屋后立时便收起了泪意,只笑着吩咐绿韵她们:“若是有人打听起来,便说我和清端吵得格外凶。”   绿韵与白芷面面相觑,心里都浮起了相同的疑惑。   大爷和大奶奶在闹什么呢?   夜幕渐沉时。   陆让才离开沈府,婉儿在碧纱橱内坐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哄睡了曾氏,便听得小翠说道:“奴婢已问清楚了,大爷去了藏经阁,大奶奶哭回了枫鸣院,如今喝了药已睡下了。”   婉儿盯着她瞧了半晌,杏眸里攥着些炙热的火苗,她问:“你可问仔细了?当真吵成了这样?”   小翠点头如捣蒜:“奴婢打听得清清楚楚,书房里伺候的小厮都说听见了大爷怒骂大奶奶。”   话音一落。   婉儿忙让小翠将白日里苏荷愫送给她的头面和衣衫拿了出来,从中挑了一身最为合身的罗衫裙,配着红玛瑙双头簪,倒是格外明艳动人。   她笑意盈盈地拨了拨头上的红玛瑙双头簪,说道:“哥哥与嫂嫂如此争吵,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悬心不已。也罢,既是受了嫂嫂这等厚礼,我便跑一趟藏经阁,好好劝劝哥哥吧。” 第40章 死   藏经阁坐落在沈府东南角的竹林丛后, 交相掩映的绿枝丛为其添了几分隐于夜色之下的神秘与古朴,而此刻的沈清端正坐于廊庑之中。   他一身苍翠锦袍,眸色沉寂幽深, 白皙修长的手指正紧握着手里的诗册, 夜色为他镀上一层银辉, 远远瞧着便如遗世而独立的仙人一般。   婉儿正捧着一盏热茶,目光盈盈地望了眼沈清端,而后便扭着自己纤细的腰肢, 往他身侧悄然走去。   不知默了多久。   她才捏着嗓子轻轻笑了一声,好将沈清端的目光从诗册引到自己身上。   沈清端果真回了头。   恰见身段婀娜的婉儿正聘聘婷婷地立在他身后,廊柱上高高悬着的鸳色灯笼洒下来的光亮将她素白的面容衬得极为艳丽。   且她抿唇一笑时的羞赧风姿又多了几分任君采撷的妩.媚。   单凭容貌。   她确实有蛊.惑沈清端的资本。   沈清端也恰如其分地显露出几分惊艳的神色, 而后又颇为纠结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妹妹怎么来了这里?”   婉儿莞尔一笑, 将手里的热茶奉到沈清端身前, 娇娇柔柔地说了一句:“晨起时嫂嫂送了些头面给我,我正想着不知该如何回礼,便来向哥哥讨个主意。”   她这话不过是试探一番沈清端, 瞧瞧他如今对苏荷愫的态度如何。   而沈清端也没有让她失望, 一听到苏荷愫的名字后,便脸色大变, 语气也变得生硬憎恶:“她是公府贵女, 我是穷苦出身。若不是当年母亲收留了我,只怕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成婚的这两年我处处忍让她,可如今却是忍不下去了。”   原是为了一家之主的尊严。   婉儿心里越发得意,险些收不起自己翘起的嘴角, 好在沈清端只沉醉在自己“凤凰男一朝得势”的气愤之中, 并未察觉到婉儿的异样。   “哥哥别往心里去, 您如今成了新科状元,嫂嫂一时绕不过弯来也是有的。但请您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别与她计较了吧。”婉儿如此说道。   沈清端听后,心间泛起的怒意仍是高持不下,好半晌才仰天长叹了一句:“她竟还没有你懂事。”   得了这一句夸赞,婉儿立时羞红了双颊,拢着自己鬓边的发丝,笑着说道:“嫂嫂是名门贵女,我不过是个命苦的妇人罢了。当不起哥哥这句夸赞。”   她这话本是以退为进,可沈清端听后却只是嗤笑一声,眉眼里漾着压抑着的屈辱之色,他说:“她算个什么名门贵女,不过是家中侥幸出了个贵妃姑姑罢了。”   这句话分明是把苏荷愫贬到了尘埃里。   婉儿尚且来不及欣喜之时,便听得身后的廊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回头,便见小五正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近身后,他先朝着婉儿行了个礼,而后才面露焦急地与沈清端说道:“大爷,不好了。大奶奶闹着要回娘家,在花厅里苦恼不止,好不容易才让太太给劝住了。”   沈清端立时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诗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嘴里骂道:“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好,好不容易才将养回来一些,她怎得就半点不顾忌母亲的身子?这是不贤不孝!”   眼瞧着沈清端气得牙痒痒,婉儿心里熨帖得厉害,面上却虚拦了沈清端一番,好声好气地劝道:“哥哥别气,可别为了这些事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嫂嫂并非不懂道理之人,您且去向她低个头,她便也能消气了。”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沈清端气得身子直颤,只道:“要我去向她认错?倒不如一纸休书将她送回承恩公府。”   说罢,也不再去听婉儿和小五的劝阻,拂袖扬长而去。   而花厅内哭闹不止的苏荷愫也没等到沈清端的到来,一连三日沈清端都宿在了外书房,连曾氏那儿也不去拜见。   唯独婉儿能进书房与他说上几句话。   苏荷愫倒也没有真回承恩公府,不过每日却只待在枫鸣院里,整日里郁郁寡欢,不知流尽了多少眼泪。   婉儿为此还隔三差五地去枫鸣院开解苏荷愫,好话软话说了一通,还时不时地将沈清端的消息透露给她一些。   苏荷愫正是情伤寂寞之时,与婉儿的关系也变得格外熟稔,不仅将心里的苦楚告诉了她,还将沈清端平日爱喝的茶、爱吃的糕点和喜欢的衣衫统统说了出来。   是夜里。   婉儿在碧纱橱里净面卸妆,小翠正拿着篦子替她梳通头发,嘴里笑道:“姑娘这几日气色瞧着好多了。”   婉儿褪下了自己皓腕上的白玉镯子,取下鬓发里的珠翠簪子,对着铜镜里的俏丽佳人莞尔一笑道:“如今哥哥的外书房只有我能进去,府里的下人待我比待嫂嫂还要尊敬几分。”   小翠也未曾料到婉儿的计划也进行得这般顺利,她心里虽高兴,却也隐隐地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好像这事太顺利了一些,顺利得没有任何险阻。   只是婉儿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她若是在其志得意满的时候浇下冷水,只怕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当即便笑道:“姑娘下一步准备做?”   “估摸着那账本定是放在哥哥书房里,我替那人寻好了账本,他替我解决山西那一家人,往后也就互不相欠了。”婉儿得意地笑道。   婉儿料想着沈清端必是将账本放在了隐秘之处,她少不得要灌他些酒,再以美□□之,方能达成目的。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账本,与那人两清。   待沈清端与苏荷愫和离后,再嫁与他做继室,也不必再与曾氏分离,倒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婉儿入睡时嘴角都挂着欣然的笑意。   翌日暮时,沈清端照例宿在了外书房。婉儿也依着曾氏的吩咐将食盒送到了外书房,在小五殷切的目光下走进了里头。   沈清端正立在桌案后提笔写字,听见婉儿端着食盒的声响后,说了一句:“我不饿。”   婉儿一进书房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酒味,待走近沈清端一瞧,便见他双颊染着些怪异的潮红。她将食盒揭开,沈清端却不肯吃。   婉儿劝了几句,他却如小儿耍赖般将食盒统统扔到了地上,而后便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书房的软塌之上,身子一如烂泥般陷在了里头。   婉儿走近他身前,却见他双目紧闭,神智混乱,分明是醉极了的模样。   因怕他未曾醉了个彻底,婉儿便出声问了他几句。   沈清端只嘤咛着回了几句醉语。   婉儿这才放下心来,将藤架上的羊毛毯子取下后便替他盖了个严严实实,伸出手在他跟前晃了晃,见无任何反应才去翻博古架那儿的箱笼。   约莫翻了一个时辰。   沈清端已醉得打起了微弱的鼾声,婉儿的动作便肆意了几分,翻箱倒柜地找寻了一番,最后终于在博古架里侧的红漆木箱子里寻到了账本。   她随意翻了翻,见上头果真记着太子前几回去赈灾时眛下的赏银,一时便小心翼翼地将那账本揣在了怀里,趁着沈清端未曾醒来时离开了书房。   她轻手轻脚地阖上了书房的大门,回身在廊道上撞见了小五,便笑着道:“哥哥醉了,让他好生睡一会儿吧。”   小五不疑有他,殷切地将婉儿送回了曾氏的院子后才止了步。   婉儿去曾氏那儿厮缠了一会儿,随意寻了个由头便出了趟门,她只带着翠儿一人,因拗不过曾氏的吩咐才带上了两个精壮的仆妇。   只是婉儿在回春馆前假意称自己肚子疼,让那两个仆妇去寻个地方方便,随后便带着翠儿往一条狭小的巷道里走去。   绕过九曲十八拐的巷道,再弯腰钻过几条竹帘门,才来到一处极其隐秘的房中屋。   那屋舍被两间平房夹在其中,外边瞧着只是一堵光秃秃的墙,若不是婉儿驾轻就熟,只怕是寻不到此处。   小翠照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庭院中,婉儿则走进了那狭小的里屋,恰见一处屏风后坐着个身形清瘦的翩翩公子。   婉儿见四下无人,便将怀中的账本拿了出来,递给那公子道:“是这个吧?”   那公子本正在聚精会神地饮茶,闻言倒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搁下茶盏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露出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来。   他笑着打量了婉儿,说道:“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   婉儿对他的态度称不上好,细细瞧来那挺翘的眉眼里还有几分不耐烦,她答:“那人不就是要这个吗?我既是寻来了,和他也就两清了吧。”   那公子这才接过了婉儿手里的账本,仔细地检阅一番后,才笑了一声道:“没错,这就是东宫的命脉。”   婉儿站了一会儿,见那公子似是没有别的吩咐,当即便欲离去。   可她刚迈开步子,方才还气力满满的四肢却不知怎得软倒了下来。   须臾功夫内,她已如一滩烂泥般倒在了地上。   那公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如同审视着不值一提的蝼蚁。   “殿下不希望闲杂人等知晓此事。”   “你这事办的极好,所以我在你身上用了软香散,无色无味,一旦吸入便会四肢无力,不到两个时辰便会无声无息地死去。也算是我奖赏你的好处了。”   婉儿用尽全力想撑起自己的身子,或是搅动唇舌说出半句话来,可她愈是用力,身上却愈来愈没有力气。   明明那屋门只离她一寸之隔,她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攀爬过去。   四周静悄悄的。   庭院里坐着的小翠甚至还哼起了乡野间的儿歌。   婉儿想大声呼救,可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公子也不愿再将目光放在必死的婉儿之上,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为主子所用便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专心致志地阅读着手里的账本,每翻一页,眸子里的光亮便愈发璨然。   太子竟眛下了这么多的灾银,还支使着那左相为他四处搜刮银财。   桩桩件件皆是能将他拉下储君之位的罪状。   那公子来不及得意时,却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将那账册翻到了底。   而他也渐渐地觉察出了自己的异样。   他怎么开始头昏脑涨了?   他努力稳住心神,也忽略了脑海中此起彼伏的胀痛,只倾身往那儿账本上一嗅,恰好闻到了上头的毒蛊粉刺鼻的味道。   先头几页上只洒了一点点微末的粉末,是以他并没有任何戒心,可越往后翻,那毒蛊粉的味道便越来越浓。   如他这样将这账册翻了个底朝天,几乎等于是必死无疑。   他已没有气力再去猜洒这毒蛊粉的人是谁,如今遍身上下那噬骨的疼痛已将他磨得脸色发白,整副身躯直直地跌在地上。   意识涣散前。   他只庆幸这婉儿并不知晓主人的身份,即便是他死在此处,别人也只以为是情杀,并不会牵扯到主人身上。   一波接着一波的痛意折磨得他连呼痛的气力都消失殆尽。   他只得如一具死尸般躺在冰冷的地上,侧头看着紧闭的屋门,任凭灭顶的痛意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一道曦光照在了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却见一个苍翠锦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他先蹲着身子探了探婉儿的鼻息,而后露出了既不屑又叹惋的神色。   再然后。   他便走到了自己跟前,将自己的腰间反复地摸了一通后,寻到了一块刻着黎王府标记的赏银。   “原来是黎王。”   他听见那人冰冷得好似霜雪的嗓音响起。 第41章 赴宴   此事终了, 沈清端与苏荷愫总算是不必再分房而居,映在伺候的丫鬟们的眼里,便是这两位主子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唯独兰质蕙心的绿韵瞧出了几分端倪, 恰巧那日苏荷愫正窝在贵妃榻里与白芷议论着对襟长衫的针脚功夫。   绿韵忽而愤愤出声道:“怪道前段时日婉儿姑娘一来, 大奶奶便泪流不止。婉儿姑娘一走, 您便忙活着给大爷缝制长衫,原是为着江南一行。”   今日户部已放出了消息,太子身子抱恙, 亲自指派翰林院内的沈清端远赴江南赈灾。   绿韵细细想来,便觉此事有诸多不对劲的地方,当即便慨叹了一声:“只要大爷和大奶奶好好的, 原也不算些什么。”   听得此话,苏荷愫便搁下了那对襟长衫, 笑道:“这事是我做的不好, 只是若我将实情告诉了你们,难免会露出马脚,于夫君那儿没有半点益处。”   苏荷愫尚且安抚得了自己房中的丫鬟, 可沈清端却不知该如何与曾氏提及婉儿一事。   婉儿彻夜未归, 曾氏已急得旧疾复发。沈清端才不得已告知了她实情。   曾氏当即便流下泪来,颤抖着手臂攥住了沈清端的衣角, 泪珠比话音更早一步落下:“序哥儿, 你……你能不能看在我就这一个女儿的份上,替她敛了尸骨,厚葬一番?”   沈清端不忍心去瞧曾氏脸上苦涩不已的伤痛,只答道:“奶娘放心, 我已让人去做了。倒时便将婉儿妹妹的灵牌安置在您院子里后头的佛喜堂中。”   他说完这话, 曾氏已是泣不成声。   *   探出黎王的身份后, 沈清端便写信进了宫,嘱咐苏贵妃要小心黎王的生母安嫔。   安嫔为辛者库贱奴出身,素来为明侦帝不喜,诞下皇子后连个妃位也没捞着,黎王虽则在众皇子中排名为四,可在明侦帝心里的份量连刚出生的七皇子都比不上。   出身高贵,生母卑贱,为父不喜。且他又跻身在权势利禄的漩涡之中,心间哽着一口气要夺嫡也未可知。   只是不知这黎王性情如何,与太子相比是否更适合高居那帝王宝座,他虽明面上是东宫的人,可背地里存的却是要让太子死无葬身之地的念头。   若是黎王心性颇佳,他倒是不介意帮他一把。   *   沈清端远去江南赈灾时已近六月末。   苏荷愫的肚子也愈发大了些,陆让隔三差五地便登沈府的门,替苏荷愫细细地诊一回脉后方才离去。   苏荷愫四下无事,照例去曾氏院里向她请安,只是婉儿死后曾氏一直郁郁寡欢,便是与苏荷愫说话,也不过意兴阑珊地敷衍几句。   苏荷愫心里愧疚,月份重后行动也有些不便,便甚少往曾氏房里去请安。   陈氏怕她无聊,花重金买了两个能说会道的丫鬟,捧着那些有趣的话本子绘声绘色地说与苏荷愫听,也好为她打发些时间。   七月初时,沈清端的第一封家信寄了回来,纸短情长,上头虽只有寥寥几字,信纸里却夹着一颗红豆。   苏荷愫将那红豆放在手心摩挲了片刻,忽而笑盈盈地与那两个说书的丫鬟道:“可有什么与红豆有关的话本子?且说来让我听听。”   那两个丫鬟自然不敢懈怠,话本子讲到一半时见苏荷愫困意倦倦,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刚才放下湘妃竹帘,却听得庭院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回身一瞧,却见白芷满头大汗地站在廊下,探着头去瞧里屋的苏荷愫,嘴里问道:“大奶奶睡下了?”   那两个丫鬟并不理枫鸣院的事,不过讷讷地点了个头,白芷便只得去寻绿韵讨主意。   原来是门上的小厮收了一张帖子,恰是过几日黎王妃的生辰,请了些相熟的人家过府吃席,苏荷愫也在宾客名列。   只是沈府与黎王素来没有什么交集,此番为何要将苏荷愫请过去赴宴?   绿韵心里拿不定主意,只得放轻了手脚走进了正屋,掀开湘妃竹帘的动静有意放响了几分,让睡意沉沉的苏荷愫睁开了杏眸。   她眨了眨朦胧的眸子,问:“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绿韵答道:“大奶奶方才用过午膳呢,只是门上递来了个帖子,奴婢不知该如何置下,一时慌乱才闹醒了大奶奶。”   话毕。   苏荷愫也抬眼瞧了一眼绿韵,果真见她眉心微蹙,素白的面容晕出一抹忧愁。   绿韵是个再沉稳不过的人,饶是前段时日苏荷愫与沈清端假意吵架时,她都能不动如山地守着自己,怎得如今竟慌乱了起来。   苏荷愫便也正色着问:“是谁递来的帖子?”   “黎王妃。”   苏荷愫脸上的笑意却是敛了下来,她蹙起柳眉细细地问绿韵:“咱们与黎王府素来没什么交情,好端端地下帖子给我做什么?”   绿韵摇摇头,见苏荷愫困恼得厉害,当即便低声问道:“可要去向家里太太讨个主意?”   苏荷愫却不许她去。   经了前段时日婉儿一事,她算是明了了一个道理:沈清端入了仕后不知要遇上多少艰难险阻,她不能一味地求着爹爹与娘亲,总要自己立得住才是。   是以她便躺在贵妃榻上沉吟了片刻,再吩咐绿韵将她手里的信纸与红豆收好,方才说道:“名帖上是什么日子?”   “三日后午时,黎王妃生辰。”绿韵答道。   苏荷愫略一思索,便说道:“你去将姑姑赏下来的百鸟朝凤屏风搬出来,用黑纱遮住纹样,送去黎王妃府再揭下来。”   绿韵一一应了,离开正屋前到底是耐不住心间的担忧,出声问道:“大奶奶如今月份这样重,可是当真要去这一趟?”   既是身怀有孕,大奶奶随意寻个理由也能推辞过去。   苏荷愫正安详地躺在贵妃榻里,时不时地垂下头摩挲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柔美的面容上仿佛镀着一层母性的光辉。   她笑着答道:“这一回推了,下一回难道就躲得了了吗?”   绿韵似懂非懂地退了出去,依着苏荷愫的吩咐将那百鸟朝凤的屏风寻了出来。   恰逢翌日曾氏登门探望苏荷愫,从其口中得知黎王妃也下帖子给了承恩公府,如此倒也当真是稀罕。   曾氏并不知晓前头婉儿的事,只笑着与苏荷愫论起远在江南的沈清端,嘴里说道:“你生产前清端怕是赶不回来了。”   提到此事,苏荷愫也颇为遗憾地说道:“赈灾事大,有陆让在倒也不怕。”   曾氏这才将话头移到了黎王妃的生辰一事上,将承恩公府备下的贺礼说与了苏荷愫听,得知苏荷愫要送那架百鸟朝凤的屏风后,着实讶异了一番。   “这礼似是太贵重了些。”   苏荷愫却笑道:“听闻黎王妃出身没落宗室。这一架屏风富贵至极,还是姑姑诞下五皇子时陛下赏的。”   “你也知那屏风太贵重了些,随意挑两样精致的瓷器送去就是了。”陈氏如此劝道。   苏荷愫却笑着摇了摇头,细声细语地与陈氏说道:“这架屏风不过是试试黎王妃有没有母仪天下的气魄。”   沈清端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是知晓了黎王有夺嫡之心,他便也生了几分试探黎王心性的意思。   俗话说得好,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的人,苏荷愫试探不了黎王,却也能用她的方式来试一试黎王妃。   陈氏听得此话后心间震颤得厉害,抬眼瞥见苏荷愫郑重笃定的神色,好半晌才说了一句:“你想做就去做吧,反正我们一家人生死与共,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话毕。   便是苏荷愫心里也萦绕起了一股淡然的忧愁,她握紧了陈氏的双手,不再去替这样凝重的事,只问:“嫂嫂的胎如何了?过几日我可要去府上瞧瞧她。”   陈氏也笑着说道:“你且顾好你自己吧,你嫂嫂万事皆好,身边有六个懂药理的嬷嬷,我正想向她借一个给你呢。”   苏荷愫只推辞道:“娘不必费心,我身边有任嬷嬷和康嬷嬷唠叨还不够,要是再来一个,只怕我的耳朵都要生茧了。”   恰巧康嬷嬷端着茶盏走进了里屋,闻言便扬声抱怨了一句:“原来大奶奶这般嫌弃我和任姐姐,太太快将我们带回去吧,省得碍大了奶奶的眼。”   陈氏笑得合不拢嘴,苏荷愫则朝着康嬷嬷作揖行礼道:“嬷嬷别往心里去,我这就给嬷嬷赔不是了。”   康嬷嬷哪里舍得让苏荷愫弯腰行礼,忙搀扶住了她,并道:“好了,大奶奶也该喝安胎药了,今日可不许再分两回喝。”   陈氏也紧盯着苏荷愫,她一时躲懒不得,只得就着康嬷嬷递过来的蜜饯,将那碗安胎药尽皆喝了下去。   陈氏这才放心地离去。   *   三日后。   苏荷愫外头披了件墨狐皮大氅,由康嬷嬷和任嬷嬷扶着去了铺着厚实毯子的马车之上。   曾氏抱病在家,苏荷愫便让白芷留在家里看家,也好与白荷有个照应。   因着苏荷愫如今肚子月份愈发大了,故驾车的马夫行的缓慢无比,缀在旁人家的车马后头才到了黎王府。   黎王不受明侦帝的宠爱,是以待成年后封了亲王,却只住在了西街荒废许久的茗景苑内。   此番黎王妃生辰,除了黎王的几个下属密友、和黎王妃娘家的一行人外,身份最高的却是承恩公苏山。   只是承恩公空有身份却无任何实权,倒也引不起其余人的忌惮。   此番黎王立在红漆木大门前的泰山阶下亲自迎客,遥遥地瞧见承恩公府的马车后,便走上前去与苏山问好,只道:“多谢承恩公赏脸赴宴。”   堂堂一个皇子,说话做事却如此谨小慎微。   苏山是半点也想不到面前如此谦卑的黎王会在背后存了这样大的野心,如此剧烈的反差使得他盯着黎王瞧了半晌,愣是没有回话。   好在不远处的陈氏轻咳了一声,才算是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山立时朝着黎王行礼道:“见过黎王殿下。”   黎王面色如常,炯炯有神的黑眸将苏山的异样神色尽收眼底,最后则化成了嘴角温润的笑意,他说:“承恩公这边请。”   陈氏带着苏月雪去寻苏荷愫,一行人由黎王妃领着走进了黎王府内。   黎王妃生得清雅可人,身量比苏荷愫矮上一些,只是笑起来时会露出嘴角的小虎牙,显得极为俏丽可爱。   黎王妃生得面善,说话时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她侧身立在苏荷愫身旁,吩咐丫鬟婆子们在太师椅上添一层软垫,才道:“多谢沈夫人送来的屏风,小巧可爱,我很喜欢。”   苏荷愫忙欲起身回礼,却被黎王妃轻轻按下:“沈夫人不必多礼。”   如此短暂地触碰之下,苏荷愫的袖口却被黎王妃塞进来一卷八行纸。   那八行纸里还存着几分温热之意,一瞧便知由黎王妃贴身保存,不知怎得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塞到了苏荷愫袖中。   明堂上坐着不少眼尖的贵妇小姐,旁的宗室亲眷少不得要给黎王个面子,此刻也意兴阑珊地坐在东边上首。   待到宴会结束。   苏荷愫笑得脸都发了麻,也不知黎王妃是如何把持得住这整个偌大的黎王府,待人接客,迎来往送,再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回府的路上,陈氏见苏荷愫面色发白,一时不放心便让她与自己回了承恩公府,将陆让叫过来把了脉后,才说道:“下回这样吵闹的宴会还是别去了,什么也没有你的身子重要。”   苏荷愫揉了揉自己发疼的眉宇,当即也只得应了下来。   陆让匆匆赶来。   他还是头一回进苏荷愫未出阁时的闺房,虽则岳母与妻子都陪伴在侧,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如今他与苏月雪修成正果,苏荷愫成了她的妻妹,倒是更不好意思了起来。   还是苏月雪瞧出了陆让的扭捏,笑着揶揄他道:“上一回你还跟我说医者面前无男无女,那些隔着屏风把脉的规矩都是在亵渎医术,怎得今日倒不好意思了起来?”   陈氏笑而不语。   苏荷愫顺着苏月雪的话淡淡笑了一声,趁着长姐与陆让打情骂俏的间隙,将黎王妃塞过来的八行纸打开了瞧了。   只是这一眼,却吓得她差点惊厥过。   那八行纸上赫然写着——“江南沈清端受重伤”这八个大字。   陈氏发觉出了苏荷愫的异样,忙沉声打断了长女和陆让,道:“愫儿,你这是怎么了?”   苏荷愫此刻面色发白,莹润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攥住了陈氏伸过来的手臂,好半晌才说:“黎王妃说,夫君在江南受了重伤。”   陆让与苏月雪也愕然地望了过来,便见苏荷愫手里的八行纸上写着“江南沈清端受重伤”这几个字。   苏荷愫已担惊受怕得滚下泪来,陈氏也蹙着眉让红袖去将苏山寻来,嘴里叹道:“京城往江南可有一个多月的路程。”   哪里来得及?   陆让忙将手里的医箱扔在了地上,只留下一句“我去寻贺成”后便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说:   黎王妃和愫儿属于灵魂伴侣。 第42章 一更   陆让一头钻入了寂寂夜色之中, 驱了马往公主府驶去,公主府门前的小厮正靠在里头门栏上打瞌睡,听得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后被唬得浑身一颤。   他方才隔着门板问了一声:“是谁?”   陆让慌忙说道:“且劳烦你为我通传一声驸马, 就说陆让有急事寻他。”   那小厮自是听过陆神医的大名, 也知晓贺成与他交情匪浅, 当即也不敢白白耽误工夫,小跑着往内院而去。   一刻钟后。   胡乱披了件大氅的贺成疾步而来,沉着脸吩咐小厮们将门栓挪开, 推开门后便见陆让正在公主府前的泰山阶上绕着圈行走。   他立时问道:“仲怀,出了什么事?”   陆让告知了贺成沈清端远在江南身受重伤一事,贺成听后脸色大变, 当即便说道:“我立刻飞鸽传书回金陵,明日午时就会有消息。”   除此也无别的法子, 陆让只得嘱咐贺成多加小心, 切勿被朱珠公主发现端倪。   只是提到朱珠公主,贺成清俊的面容涌现些难堪之色,须臾间又隐于夜色之下。   “放心。”他只留下这两个字, 便转身回了公主府, 一径往书房里走去。   自他与朱珠公主大婚后,除了新婚那一夜迫于宗法皇权与她圆了房后, 其余日子他皆宿在外书房里。   朱珠公主起先还闹过几回, 见他是铁了心地要冷落她后,这才悻悻然地作罢。   贺成私心里喜爱那等温柔似水的沉静女子,而非朱珠公主那般嚣张跋扈的金枝玉叶。   幸而贺家在明侦帝心中还有几分份量,是以朱珠公主并不敢与他撕破脸皮, 贺成也得以将自己的心上人养在外书房里。   此刻。   贺成推开外书房的屋门, 恰见他的贴身大丫鬟荏荏正坐在西侧边的软塌上, 手里捧着诗书,杏眸半阖不阖得似是困倦极了。   他心内甚觉好笑,却也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点了盏微弱的烛火后方才走到桌案后头。   待他提笔写好信笺,将那信笺绑在鸽子腿上后闹出的细微动静才吵醒了打瞌睡的荏儿。   她脸色一窘,忙从软塌里起身,走到贺成身边意欲服侍他笔墨。   谁知贺成却只是望着她一笑,清亮的眸子里尽是缱绻的情意。   他说:“继续睡吧,我再练会儿字就来陪你。”   *   翌日午时。   苏荷愫等人皆在承恩公府等着贺成递来的信儿,连午膳也不过囫囵用了几口,满心满眼皆挂念着远在江南的沈清端。   贺成也没有让她们失望,不过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递信来了承恩公府。   那信儿是由个面生的卖菜翁送来的,上头只说:伤重未愈,性命无忧。   苏荷愫这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苍白的脸上也渐渐地回过些血色来。   陈氏连声念佛道:“幸而上苍保佑,清端无事便好。”   苏山则好似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数岁,虽则面上不显,心里却也实打实地担忧了沈清端一整夜。   他叹道:“前路艰险,原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于氏这几日身子抱恙,且镇国公府送来的婆子说她胎像不稳,此番更是要小心地养胎,是以苏景言并没有将此等凶险的事告诉她。   约莫到了八月底。   沈清端才寄回了第二封家书,上头说赈灾一事已临近尾声,不日便要启程回京。   上一回受伤一事实属意外,如今已调养得当,让苏荷愫切勿担心。   曾氏因婉儿的死颓废了许久,苏荷愫花了不少心思伴她左右,替她疏导心内的忧愤,曾氏这才好转了不少。   恰逢那一日苏荷愫托刘婆子去大国寺上了香,正在曾氏屋里陪她打叶子牌,才打了一圈,肚子处却忽而传来一阵隐痛。   她脸色煞白得吓人,曾氏忙让人去将稳婆寻来。稳婆一摸她的肚子,便慌乱着说道:“大奶奶怕是要生了。”   这话一出。   苏荷愫也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身旁的绿韵更是急得眼角沁出了泪花,她道:“大奶奶这胎还未足月,这可怎么好?”   那稳婆哪里顾得上回她这话,只与身后另一个稳婆说道:“快将大奶奶挪去厢房。”   好不容易将苏荷愫抬到了曾氏院中的厢房,庭院里传来了一阵嘈杂之事。   曾氏不得已走了出去,却见二门外的婆子火急火燎地说道:“太太,宫里来人了,正等着您和大奶奶出去接旨呢。”   曾氏已是急得焦头烂额,身后的厢房里还时不时传出几声苏荷愫的痛呼,她心内立时没有了章程,只不停喃喃道:“这可怎么好?”   还是康嬷嬷瞧不下去了,上前与曾氏行了个礼,才道:“太太自去接旨,说是那黄门问起来,只实话实说便是了。那太监若是个好说话的,太太随意赏些银钱就是了。”   曾氏早年历经过抄家之祸,一瞧见安歇宫里出来的人便心里发怵,从前有沈清端和苏荷愫在前头顶着,如今却是不得不自己独自面对。   幸而那太监此番登门是为了给沈府报喜讯,是以也并未为难曾氏,只笑着说道:“沈大人此番远去江南赈灾,劳苦功高,非但将灾民们安排得妥妥当当,还顺带剿灭了一伙祸国殃民的土匪之流。此番回京定是要再升上一升。”   那太监话里的奉承意味再明显不过,只是曾氏记挂着后院里正在产子的苏荷愫,虽是心里高兴,一时却也忘了康嬷嬷的叮嘱,未曾给这太监厚厚的赏银。   那太监不过脸色一僵,啧了几句舌后将东宫赏下来的奇宝珍玩抬进了沈府,而后才悻悻然地离去。   曾氏送走了那太监后,立时走回了自己的正院,一走上那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便听见了苏荷愫歇斯底里的痛呼声。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既是担忧苏荷愫不足月生产会伤了身子,又不免想起了她生婉儿时的景象。   这世上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又有哪个母亲舍得将自己的娇娇女儿远嫁到外地去?   她不过是想让婉儿远离京城里的纷扰诡诈,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罢了。   谁成想婉儿竟走了弯路,非但是想害了序哥儿,还将自己的命给赔上了。   曾氏心里慨叹许多,竟是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身旁伺候着的白荷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只道:“太太别担心,大奶奶这胎必会母子平安。”   立在廊上急得团团转的康嬷嬷这才回了神,迎上前来搀扶住了曾氏,问道:“太太将那些太监打发走了?”   曾氏点了点头,说道:“那太监说清端在江南立了功,回京城后要升官。”   康嬷嬷听了后立时便合上手掌念佛道:“多亏老天保佑,大爷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便是最好,只盼着大奶奶这一胎也能安然无恙。”   一炷香的功夫后。   得了信儿的陈氏已赶到了沈府,连同着苏山也缀在后头,苏景言因在宫里当值赶不回来,苏月雪和陆让的马车也停在后头。   曾氏忙命丫鬟们去泡茶,与陈氏坐在一起商论着苏荷愫这一胎的凶险。   陈氏生育过三回,头两回皆没受什么苦楚,可独独这最后一回险些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是以对生产一事仍是心有余悸。   “咱们女人家就是苦命,他们男人便不必受这样的苦,只需撒撒种子就是了。”陈氏听着隔壁厢房女儿的痛呼声,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她身侧的苏山立时坐立不安了起来,连带着刚赶到上房的陆让也停住了脚步。   苏月雪生涵姐儿时还算顺利,不过疼了一会儿便觉得下头一松,倒是没像苏荷愫这样疼得厉害。   她心疼幼妹,一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将前段时日从大国寺求来的平安符拿了出来,虔诚真挚地念了一回经。   约莫等到了后半夜,厢房内的动静才小了一些。   曾氏招呼着丫鬟们给陈氏诸人送些糕点来,陈氏却摆了摆手道:“愫儿这样,我也没胃口用。”   她既不用。   苏山也不敢吃,只干脆与陆让商议起了沈清端这一回回京后所升的官职,不过是议论的声音略大了一些,便被陈氏数落道:“女儿还在里头受苦呢,你倒这般痛快。”   苏山这下连忙噤了声,一时也不敢去触陈氏的霉头。   天色渐明时。   廊道上立着的绿韵才喜盈盈地进了门,与明堂里坐着的诸人说道:“大奶奶生了,母女平安。”   陈氏忙从紫檀木太师椅里起身,不等红袖去扶她,便如一阵风般走出了明堂,往隔壁厢房里走去。   厢房内血腥味极重,时不时地便有丫鬟们端着铜盆鱼贯而出,陈氏却半点不避讳,也不去看稳婆怀里的外孙女,只慌慌忙忙地去瞧床榻上的苏荷愫。   苏荷愫此刻已脱了力,额间渗满脸细汗,身子虚弱得好似下一刻便要昏死过去一般,她用力抬了抬杏眸,可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陈氏心疼得落下泪来,如小时候一般替苏荷愫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水,只道:“囡囡辛苦了。”   苏荷愫只哼唧了两声,便沉沉睡去。   陈氏亲自绞了帕子替她擦了擦额间上的汗水,与绿韵一齐替她换了干净的衣衫,这才从奶娘怀里抱过了外孙女。   陈氏愈看愈欢喜,忙与绿韵说道:“和你家大奶奶刚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   绿韵也笑道:“奴婢倒是没见过大奶奶小时候的样子。”   稳婆也上前凑趣道:“是了,我也帮不少官夫人家接生过,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俊的女郎呢。”   一席话说的陈氏眉开眼笑,给稳婆的赏银也加厚了几分。   翌日再醒来之时,便见绿韵正在床榻前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嘴里正哼着江南的儿歌。   身上的钝痛感消散了不少,只是喉间发涩的厉害,苏荷愫不过抬了抬手指,坐在床尾的白芷便说道:“大奶奶醒了。”   绿韵忙将怀中的婴儿抱给了奶娘,趴伏在苏荷愫床头,细声细语地问她:“大奶奶可要喝水?”   苏荷愫只摇了摇头,喉咙间发疼,便只坐个个口型。   绿韵认出那口型的意思,忙从奶娘怀里将婴儿抱了过了,凑到苏荷愫臂膀间,好让她能瞧个清楚。   那襁褓里的婴儿此刻正在熟睡,如今尚且瞧不出来生的更像谁些,香香小小的一团让苏荷愫心里软成一片。   沈清端尚未回京,取名的事儿苏荷愫做不了主,她便勾住了怀中小儿的手,柔声呢喃了一句:“小名便叫香香吧。”   绿韵、白芷、碧窕俱皆一愣,随后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大奶奶,您忘了咱们院里那日狸花猫的名字了吗?”   苏荷愫这才渐渐回过神来,依稀记得她给那只狸花猫取名为香香。   那便不好让女儿再叫这个名字了。   “既如此,便叫她软软吧。”苏荷愫如此说道。   绿韵朝着碧窕和白芷使了个眼色,三人不约而同地夸赞起了苏荷愫取名的艺术。   一时间,厢房里也算是其乐融融。   *   沈清端回京时软软已近满月。   因有公职在身,纵使沈清端归心似箭,也只得按照规矩先去明侦帝跟前述职请安,再去东宫谢过太子厚赏。   而后才在夜幕降临前夕回了沈府。   半年未见,苏荷愫早早地便候在了花厅,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听得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   苏荷愫抬眸一瞧,恰与庭院里翩翩而来的沈清端撞个正着。   阔别大半年。   沈清端身形消瘦了不少,往日里还能嵌得住腰身的长衫如今已衣袂飘然,活脱脱一个山水画里走出来的遗世仙人。   苏荷愫不知怎得竟了红了眼眶,氤氲起了泪雾遮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瞧不真切沈清端的面容。   而此时此刻的沈清端也才明白了何为近乡情怯,回京的路上他已将苏荷愫写给他的家信反复地阅读过十数回,指尖摩挲着她因持笔不稳而晕出的墨汁,心里升起一股惘然的甜蜜。   苏荷愫也有许多话想问。   例如沈清端在江南可有吃什么苦头,那一回受重伤又是因何缘故,黎王妃又为何递信给她。   诸多疑问盘亘在心头,最后只化成了一句:“夫君,软软她快满月了。”   这句话让两人中间弥漫着的淡淡忧愁褪去了大半,沈清端更是轻笑一声,上前将苏荷愫拥进怀里,鼻间闻着她发丝里的清香,方才生出了些恍如隔世的感叹。   他终于回了京。   回了家。   回了妻子的身旁。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43章 二更   沈清端这回回京恰好能赶上女儿的满月宴。   满月宴前夕, 沈府设了祭坛拜见先祖,沈清端为女儿起名沈少柔,在族谱上添上此名后方携着妻女绕到了后头暗室。   对着已故云南王和云南王妃的灵位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是夜。   绿韵早早地便遣散了伺候在枫鸣院的丫鬟们, 只亲自阖上了屋门, 在临去前朝着苏荷愫挤眉弄眼了一番。   久别甚新婚, 她们这些丫鬟自然不好在寝屋里碍事。   只是苏荷愫记挂着沈清端在江南受的重伤,是以两人并肩躺在床榻上时,她只存着几分要察看沈清端伤痕的心思。   她的手不老实。   沈清端的心便也随之飘荡了起来。   如今的支摘窗上糊起了亮堂堂的彩篱纸, 恰好能映出庭院里那株芭蕉树被夜风摧压得弯下枝叶后无力堪折的娇弱模样。   荒唐一夜。   苏荷愫非但是没有寻到沈清端身上的伤痕,还将也自己赔了进去。   好在她晨起时比沈清端早醒了一刻钟。   便趁着沈清端还未醒转时往他胸膛处探去,恰见上头有几处狰狞的伤疤, 从左胸膛开合到腰部,触目惊心的如同一丈长的白足虫。   苏荷愫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伤痕, 却又怕弄疼了他, 心里抽痛得厉害,竟不知不觉地落下了泪。   雨点般的泪珠砸在了沈清端的臂膀上,微微凉凉的触感使得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睡眼惺忪间似是瞧见了正在抽噎不止的苏荷愫。   他一下子便没了睡意, 正想问她发生了何事,撑起身子后却瞧见了自己敞开的衣襟, 以及他竭力掩饰的伤痕。   既是瞒不下去。   沈清端也只有老实交代:“头几日赈灾时我罚了几个闹事的流民, 后来不知怎得惹上了好几窝土匪,个个冲着我的命来,幸而江南知府带着增援赶到,否则便是我有那些死士也撑不了多久。”   他这话虽说的轻描淡写, 可苏荷愫仍是吓得噤了声, 泫在眼眶中的泪珠滚落而下。   “江南知府是黎王的人, 所以黎王妃也算是向你卖了个好。贺成让相识之人给我送了些金疮药和活血散来。”沈清端替苏荷愫拭了泪,柔声说道。   他动作愈小意温柔,苏荷愫心里愈发酸涩难忍,哽咽着说道:“怎么……怎么好端端地就惹了那些土匪?”   “这道伤痕虽然瞧着吓人的很儿,可却是一点也不疼。”沈清端如此说道。   苏荷愫哪里不知晓他是在故意安慰自己,当即便抹了抹泪,说道:“那我们倒是欠了黎王的人情,该想个法子还了才是。”   沈清端笑而不语,将苏荷愫揽在怀里好生劝哄了一番后才起了身。   奶娘将软软抱到了正屋,沈清端逗弄一番女儿后才起身去了外书房。   小五已是机灵地焚好了香,也研好了墨。笑意盈盈地立在书房檐下,候着沈清端的大驾。   沈清端瞥了他一眼,黑眸里沁出几分讶色,他问:“缺钱使了?”   不然小五今日怎么会这么殷勤?   小五摇摇头,面容上浮着些不自然的羞红之色,他道:“有件事想求大爷。”   沈清端携着他一并走进了外书房,极稀罕地问了一声:“你五岁时便开始伺候我,倒是头一回这么扭捏。不拘是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就是了。”   小五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从五岁时便开始伺候爷,当年被王妃派去金陵贺寿才逃过一劫,侥幸活了这么些年,再没有想过能与大爷您团聚……”   这些话却是勾起了沈清端心中的愁思,那些刻意掩藏的往事翻涌而上,使得他的神色不由得肃穆了几分。   他问:“到底是为了何事,你直说就是了。”   小五这才飞快地扫了沈清端一眼,羞答答地说道:“我瞧上了大奶奶房里的绿韵,想托大爷您替我说一说。”   话音甫落。   沈清端久久无言,盯着小五瞧了许久后,才长吁了一口气:“分明是件喜事,缘何弄得这样吓人?”   连他也不自觉地心绪低沉了起来。   小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而后才说道:“我是怕大爷您不愿意。”   沈清端白了他一眼,恰值明侦帝放了他十日休沐,他在书房里略坐了坐后,便回了正屋,与苏荷愫说起了此事。   他道:“小五爱慕绿韵已久,托我来跟她提亲呢。”   说这话时绿韵正在摆放梨花桌上的茶具,闻言便红着脸退了出去,任凭苏荷愫怎么唤她都不理。   苏荷愫只好朝着沈清端尴尬一笑道:“她害羞,一会儿我再好好问问她。”   商议完小五与绿韵的婚事后,沈清端便去了趟承恩公府,与苏山在外书房里密探了半日。   所说的不过是黎王李成平一事。   苏山听过沈清端在江南的遭遇后,便蹙着眉说道:“这土匪来的妙,江南知府也来的及时。你受了些皮肉伤,却欠了黎王一个莫大的恩情。”   沈清端曜石般的黑眸里凝着些冷冽之意,他说:“若是必要推一个人上那高位,倒不如把黎王推上去。”   苏山回身去瞧他笃定真挚的神色,忍不住叹息道:“我知你是没有办法才会在矮个里拔个高个,只是黎王如此心狠手辣,我们若跟了他,将来指不定要落个飞鸟尽走狗烹的结局。”   沈清端轻笑一声,忽而自嘲着说道:“若跟着太子,难道你我就能成一代名臣亮相了吗?”   这话问得苏山哑口无言。   跟着黎王是烂在自己身上,跟着太子是烂在根上。无论选择哪一个,兴许都没有善终的结局。   可黎王至今却从未做过强掳民女、贪敛钱财、荒.淫无度之类的事。   该选择谁,简直不言而喻。   苏山神色凝重,沈清端瞧了心里也不好受,默了许久后才说道:“黎王,心性坚韧,手段毒辣。这样的人才配坐上那等位置。”   苏山不答,待到晚膳前夕才将沈清端送出了承恩公府。   当日夜里。   沈清端推脱说有些诗集要仔细赏析一番,便自个儿去了外书房,不过刚点起了灯盏,贺成便从后窗里翻了进来。   他今日风尘仆仆,所穿衣衫半点也不考究就罢了,连那素来梳的油光笔挺的长发也毛毛躁躁得卷成一团。   沈清端起了疑,举着灯盏凑到他跟前,笑问:“是谁惹了我们驸马爷?”   本意是玩笑。   可贺成听了这话后却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   沈清端这才收起了玩笑之色,好声好气地问他:“那公主又给你气受了?”   贺成将怀中藏着的卖身契扔到了沈清端怀里,愤然地往那月牙凳上一坐,挑着眉数落这书房里伺候的丫鬟躲懒,竟连热水都没有一杯。   沈清端将那卖身契收好,亲自走到耳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来,替贺成斟好茶后,才说:“我这书房里哪有儿丫鬟伺候?”   贺成一口灌下了那杯热茶,烫的喉间刺痛无比,清亮眸子里呛出了些泪花,“荏儿是罪奴,我如今是养不住她了,劳烦沈兄替我养一养吧。”   沈清端与贺成情意深笃,原本这样的小事不该推拒,可他也曾见过那名叫荏儿的丫鬟一眼,生的倾国倾城尚且不为过,若是让苏荷愫瞧了岂不是会让她误会?   见沈清端面露迟疑,贺成便蹙起了剑眉,说道:“表哥连这样的要求都不肯答应?”   “并非是我不肯答应。”沈清端叹了一声,也将自己的难言之意和盘托出:“我是怕你表嫂多想。且我这沈府难道就比公主府安全些?倒不如送去陆让府上。”   这话也算是给贺成提了个醒,他脸上的困窘之色霎时消散了大半,只道:“是了,把荏儿安放在陆让那儿就万无一失了。”   沈清端瞧着他如此欣喜的模样,虽则有心想要劝一劝他,可那话提到喉咙口,转眼却又被他咽了下去。   贺成心悦荏儿这事他也不是头一回知晓。   男女心悦一事哪儿有什么对错。   不过是荏儿时运不济,家中犯事成了罪奴罢了。只怕在贺成心里,荏儿这个罪奴要远胜朱珠公主这个金枝玉叶。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饶是他这个早该在十年前死去的亡魂也期盼着能搅动朝堂的风云,而荏儿盼的不过是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罢了。   又有何错之有?   *   软软满月宴那日。   宫中的苏贵妃大笔一挥赏下了些金银珠宝,并一些珍奇古画,意欲让软软自小熏陶起书香文气来。   东宫也送来了贺礼,只是比起黎王送来的贺礼要简薄的多,不过是一箱小儿爱玩的讨巧器物,并两柄玉如意。   而黎王送来的贺礼则是三条金丝软甲。那金丝软甲珍贵无比,还特意做成了女子式样,颇合沈清端的心意。   宴会中途。   不知是不是黎王赠下金丝软甲一事传到了东宫,久未现身的太子李兆竟忽而摆驾沈府,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地和沈清端攀谈了几句。   其余宾客也不意外。   毕竟沈清端背靠东宫一事已满朝皆知。   太子被沈清端引去了雅间,因着席间多喝了几杯桃花酿,他一时酒意上涌,便将自己带来的内侍和护卫统统遣散,只将沈清端叫到身前,问道:“本宫今日是想来寻点乐子。”   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沈清端心间掠过些嫌恶之意,只是竭力忍耐后,才避开了李兆醉醺醺的黏.腻目光,只回道:“殿下,臣府中并没有家.妓。”   李兆挑了挑眉,分明是有些不快:“难道就没有什么没开过苞的小妾?”   沈清端垂下首,脸色已近铁青,他冷硬地答:“没有。”   李兆淫心一起,又裹着些热切的酒意,一时没有察觉到沈清端冰冷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你用过的也行,本宫不嫌弃。”   说罢,便示意沈清端将他从紫檀木太师椅里扶起来。   沈清端却怎么也不肯扶,实在是压不住心间的厌恶,随口敷衍道:“臣后院有一凉亭,陛下且在那处休憩一会儿。”   听得凉亭一语后,李兆兴味十足地拍了拍沈清端的肩膀,笑道:“凉亭倒是不错,本宫就在那儿等着。”   说罢,便让个着了便服的内侍将他扶去了后院。   故去的云南王曾给沈清端安排过两个女死士,样貌也称得上是清秀。   由她们去陪太子,并将太子痛打一顿再合适不过。   沈清端沉着脸便要去寻苏荷愫,他可没忘了太子曾觊觎过他的妻一事,定要嘱咐她千万别往后院里去。   只是不巧。   今日来赴宴的女眷里有于氏的庶妹于嫣容,也就是镇国公府的六小姐,因前头与岭南陆氏的婚事不顺,如今还待字闺中。   苏月雪认出了于嫣容,不知怎得心里竟生出了些愧疚之意,非但是不敢正眼瞧她,后来还寻了个由头避去了后头厢房里。   她倒是没有撞见太子,但是身边伺候的霞雨却在去大厨房拿糕点时撞见了太子一行人,霞雨从前不过是个二等丫鬟,因苏月雪和陆让成婚后才成了苏月雪的陪嫁丫鬟。   她生的花容月貌,太子一见便起了兴致,可霞雨却怕得瑟瑟发抖,一时想躲可太子又怎么肯让她离去?   廊角里在扔石子玩的小丫鬟雀儿瞧见了这一幕,慌忙去前院里寻相熟的绿韵姐姐。   绿韵听罢再去与苏荷愫说,苏荷愫让碧窕去寻沈清端,自个儿则带着几个健壮的仆妇往后院凉亭里走去。   凉亭斜对面是一处僻静的厢房,廊道两侧又有太子的内侍守着,霞雨虽是竭力挣扎,可身上的衣衫还是被李兆撕扯了个干净。   幸而李兆醉意上涌,连脚步也迈不稳,虽则霞雨气力小些,却也将李兆推开了好几回。只是李兆又岂是这般容易放弃的人?   他朝着霞雨腿骨上踢了一脚,力道虽不算重,却疼得霞雨蜷缩在了一块儿,泪水从眼角沁出。   而此时的李兆也换上了一副凶狠的神色,只听他道:“乖乖听我话,否则你还不知有多少苦头可以吃。”   霞雨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儿,娇花一般柔嫩的人,也怎么禁得住李兆的摧残?   她阖上眼,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如今应当是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她这般卑贱的奴婢被这等贵人看重,连挣扎都是不识好歹。   就在李兆覆上霞雨纤细的腰肢时,厢房紧闭的屋门忽而被人从外头踹了开来。   却见苏荷愫领着几个粗壮的婆子踩着刺眼的日光而来。   而后则是一声没有歉意的歉语:“臣妇府上来了刺客,为护住殿下安危,如今且要好生排查一番。”   李兆在瞧见身着妍丽华服、清丽婀娜的苏荷愫后,便不自觉地松开了怀中的霞雨,笑着舔了舔唇道:“这沈清端还算是上道,小妾没给我弄来,却弄来了自己的正妻。” 第44章 怒意   太子李兆松开了对霞雨的桎梏, 衣襟被扯烂后只得以纤弱的柔荑遮盖住自己裸.露的肌肤,明丽的面容上布满泪痕,瞧着好不可怜。   苏荷愫忙给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那婆子立时上前打骂了几句霞雨, 拉扯着将她拖到廊道上, 褪下自己的外衫裹住了她的身子。   李兆的全部心神皆落在了一颦一笑都漾着妩.媚艳色的苏荷愫身上。一双含颦似颦的杏仁眼儿,鹅脂般的鼻头上细汗点点,再往下挪一寸便是胸前鼓鼓囊囊的凸起, 再往下则是不盈一握的细腰。   是了。   刚刚生产过的妇人那处最为曼妙。   李兆淫.心大动,持着晃晃荡荡的身形朝着苏荷愫走去,颇为不耐地与她身后的婆子们说道:“都杵在这儿做什么?本宫与沈夫人自有些体己话要说。”   仆妇们俱都脸色一变, 连苏荷愫也铁青着脸避开了李兆黏.腻的视线。   既是将霞雨从这淫.贼手里救了出来,她也该寻个法子脱身了。   只见苏荷愫忽而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朝着李兆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殿下且要离臣妇远些, 臣妇身染咳疾,若是伤了殿下的玉体可就玩死莫辞了。”   若是换了平日,李兆兴许还会有几分忌惮。   只是他方才在强.迫霞雨时已起了欲.念, 如今酒意上涌,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咳疾?   他朝着苏荷愫放肆一笑,大掌已攀上了她莹润的皓腕:“沈夫人别怕, 本宫是真龙天子, 有神佛保佑,自然不会害怕区区一个咳疾。”   他逼近苏荷愫时泛着醉意的眼珠子几乎是黏在了她胸前的衣襟上,酒意飘入苏荷愫鼻中,呛得她心间一阵作呕。   苏荷愫慌忙要避开李兆的触碰, 身后的仆妇们也要上前忠心护主, 且李兆却是瞪了她们两眼, 嘴里呢喃道:“丑婆子们别找死。”   话音甫落。   西边窗臼旁传出些冷箭划破糊纸的细微动静,而后便是离苏荷愫最近的那个婆子忽而捂住了心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苏荷愫大惊失色,却见那婆子缓缓软倒在李兆金边鹤纹锦靴旁,气若游丝,痛苦至极。   李兆抬起锦靴碾在那仆妇侧脸上,睥睨着笑道:“沈夫人既是想救那个貌美的丫鬟,只得赔上自己了。”   说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大掌拂过苏荷愫粉白的耳垂,笑道:“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他含着浓浓酒意的气味洒到了苏荷愫右侧脸颊,激得她半边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身后的仆妇们更是垂着首不敢再乱动。   直到这一刻。   苏荷愫才后悔起了自己的贸然莽撞,可若不直闯厢房,又怎么来得及救下无辜的霞雨?   说到底。   可恨的是眼前这个藐视人命、荒.淫无度的太子。   “沈夫人别跟我耍那些小把戏。”   “本宫看重沈清端,这才赏脸恩赐你们夫妇,若沈夫人识相,这些仆妇们尚且可全须全尾地活着,若沈夫人不识相。”   说到此处,李兆用锦靴碾着那仆妇脸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苏荷愫阖上了杏眸,知晓霞雨已绿韵带去安全的地方,心里总算好过些。   虽则霞雨只是长姐身边的丫鬟,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娇花在她府上被任意摧残。   霞雨不能有损,绿韵愈发不能在太子跟前露脸。   她本想着自己乃是沈清端的正妻,如今夫君又身受太子重用,他好歹也会有所顾忌。   可谁成想眼前之人竟是一个没有人伦纲纪的畜生。   苏荷愫久久不答。   李兆也等得厌烦了,便放肆笑道:“沈夫人可是要逼着本宫用强?”   话音未落。   便见沈清端在廊道上疾步而来,沉着脸将簇拥在苏荷愫身后的仆妇们遣退,而后则环住了苏荷愫的肩膀,朝着李兆匆匆一礼道:“贱内愚笨,惊扰了殿下。”   肩膀上一阵微然的痛感令苏荷愫脸色一白,而此刻的她已瞧不见李兆的神色,沈清端宽阔的身形如厚实的墙壁将她护在身后。   只听他道:“这是我为殿下择好的小妾。”   苏荷愫心口慌乱不已,顺着沈清端的目光朝廊道上望去,果真见两抹聘聘婷婷的身影正照着厢房缓缓走来。   待走近一瞧,便见两个花容月貌的佳人正对着李兆暗送秋波。   她心间有太多疑惑。   譬如这两个美人是从何而来,小妾一说又是否为沈清端胡诌?   思及此,她不免自嘲一笑道:这么紧要的关头了,她竟还有闲心吃醋。   沈清端护着正妻的态度太过强硬,李兆虽有心想一采芳撷,可又当真不愿和沈清端弄僵了关系,外头还有个黎王在虎视眈眈呢。   他随意瞥了眼那两个貌美佳人,颇为不悦地说道:“嗯,你这事办的极好,本宫自有赏赐。”   沈清端朝着李兆行了礼后,方才攥着苏荷愫的柔荑离开了厢房。   一路上,他步伐生风,脚步匆忙而不失节奏。   生硬的身姿与紧绷的下颌线已显露出了此刻他心间的怒火。   这还是他头一回对苏荷愫发怒。   苏荷愫不知怎得竟垂下了头,生出了几分心虚之感。   好不容易走到了枫鸣院。   他才板着脸遣退了伺候的丫鬟们,泠泠如月的眸子里嵌着些压抑着的怒意,他问:“你难道不知晓李兆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敢带着几个仆妇就硬闯后院?”   疾风骤雨般的质问落了地。   苏荷愫方才已惊恐至极,如今被沈清端一责问,泫在眼眶的泪珠倾落而下。   她说:“你也知晓霞雨还是个小女孩儿,伺候姐姐精心的很儿,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羊入虎口。”   特别是生下软软后。   苏荷愫本就良善纯澈的这颗心愈发温柔似水,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霞雨这朵娇花被人摧残折.辱?   沈清端弯下脊背,恰与她泛着泪意的杏眸齐平而视,他反复质问:“你是救下了她,可你自己呢?”   他护在心上的珍宝被那恶心极致的人觊觎染指,单单只是忆及方才李兆那晃着欲.色的眸子,他便恨不得将他活活掐死。   若不是他还有几分用处,便是万劫不复也要杀了他而后快。   苏荷愫眸中的泪意愈发汹涌,几乎是哽咽着答道:“我带着好几个仆妇,本意是想救出霞雨后用染了咳疾的借口脱身,可没想到……”   “没想到那李兆灌了黄汤,不管不顾地要女干.辱臣妻,你差一点……”说到此处,沈清端已是红了眼眶,他不敢细想他若是再晚来一步苏荷愫会是何处境。   此刻的他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十年前,云南王府被一纸凭空捏造的“叛书”诬陷通敌谋反后被抄家时的景象。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稚童,护不住父母双亲,也护不住云南王府。   暌违十年。   今时今日立在那笔直亢长的廊道上时,眼觑着李兆那腌臜的手掌覆在苏荷愫洁白莹润的皓腕上,他便恨不得将李兆杀之而后快。   如今也是按捺不住心间涌动的怒火,攥着苏荷愫手腕的力道也重了几分。   苏荷愫泪如雨下,喉间生涩得厉害。   被沈清端紧紧攥着的皓腕发红发疼,催得她愈发委屈难堪。   她说:“我也很害怕。”   她怕得此刻仍心跳如擂,脑中空白一片。   既是委屈到了极点,想从心爱之人嘴里听到的也是劝慰之语,而非责骂与指责。   沈清端抬起湿漉漉的杏眸,凝着泪珠的羽睫将她眸中的伤心与失落掩下。   而她这一句话也让沈清端从那股灭顶而来的惧意中脱身而出。   他终于注意到了苏荷愫手腕上的红痕,方才如遭雷击般地松开了手掌,愧怍着说道:“对不起,愫儿。”   是他失态了。   苏荷愫止住了泪意,颤抖着话音问他:“那两个小妾是怎么回事?”   沈清端怔了一会儿后。   才回了她的话:“是父王给我安排的死士,她们不会让太子占到什么便宜。”   苏荷愫却仍是心有余悸,念及那无辜死去的仆妇,方才压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她说:“太子带了不少暗卫,她们可会因此葬送了性命?”   沈清端如今恢复了往日里的清明,先是走到内寝将陆让所赠的舒痕膏寻了出来,轻柔地替苏荷愫敷上一层药膏后,才说道:“放心,柳忠柳御史会因茶水湿了身而去后院换衣,恰巧会遇上太子行事。玉音和玉娆会受些皮肉伤,黎王也会趁此机会参太子一本。”   沈清端轻柔地替苏荷愫吹了吹皓腕上的药膏,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些悔恨之意。   他道:“愫儿,方才是我失态了,你若是心里有火气,怎么骂我打我都可以。”   他说这话时神色真挚的很儿,眉宇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川字,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到底是让苏荷愫心气顺了几分,便道:“也不能全然怪你,今日的事是我鲁莽了。”   说罢,她顿了一息。水凌凌的眸子里凝着些动人的光彩:“若是再来一回,兴许我还是会这么做。我本就是农女出身,明白何为贱人贱命。若是我不去救下霜雪,只怕她连小命都保不住。我不愿如此。”   沈清端叹息了一遭,几乎是认命般将苏荷愫搂在怀中,嗟叹道:“我知道。”   知道她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知道她并非是个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苏荷愫趴伏在沈清端怀中,闷闷地说道:“夫君也不要说我笨,咳疾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沈清端轻嗅着她的发丝,说道:“不是你笨,是李兆该死。”   从前他不过是想着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置李兆于死地。   为着自己的妻女。   亦或是为着千千万万个无辜的妇人与幼女。   作者有话说:   下个月。   开始勤奋更新了。 第45章 一更   黄昏时分。   太子李兆泄了欲.火, 从软塌上起身时已寻不见那两个貌美识趣的佳人,只余一地散乱的衣衫和浑身胀痛的他。   李兆晃了晃脑袋,撑着臂膀从软塌里起身, 朝着西边窗臼唤了一声, 无任何答音后才忆起自己被那两个佳人痴缠着遣退了暗卫。   他也真是醉意上涌, 竟答应了她二人如此僭越的要求。   李兆扯了扯嘴角,将候在廊道上的内侍们唤了进来,净了面换了干净的衫袍后才衣袂翩翩地离开了沈府。   翌日晨起。   早朝时柳忠柳御史寻了个太子打瞌睡的错处, 顺藤摸瓜地拐到了京城东街惨死的两个无辜民女之上。   黎王也借此机会上前参奏了一番:“启禀父皇,儿臣也正有冤屈要上报。”   上首龙椅里的明侦帝正因御史台对太子的参奏心烦不已,料想着黎王往日里还算老实本分, 便与他说:“皇儿直说便是。”   正好能打断柳御史他们义愤填膺的指责之语。   却见黎王手持芴板,撩开长袍跪倒在地, 目光炯然地注视着上首的明侦帝, 嘴里道:“启禀父皇,儿臣府中侧妃容氏胞妹在昨日沈府满月宴上惨遭太子奸.辱,如今已一尺白绫了却了自己的性命。太子如此荒.淫无度, 还望父皇为儿臣做主。”   柳御史也领着好几个御史跪在了黎王身后, 以头叩地血谏道:“刘府千金、容府小姐、王府幼女,乃至街头略有几分颜色的无辜民女, 皆难逃太子魔爪。多少百姓叫苦无门, 还被东宫党羽打为暴民,惨遭牢狱之刑。储君失德妄行,还望陛下明鉴。”   明侦帝气得脸色铁青,只将手里把玩着的佛珠往地上一砸, 指着右下首的太子骂道:“你这孽子, 可知错?”   这话一出, 仍在血谏的柳御史心间不由地一寒,连黎王也垂首默然叹了气。   这些年来他们不知在朝堂上参了太子多少本,可父皇总是这般避重就轻,让太子认个错,再假意禁个足,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在父皇心里,那些无辜惨死的民女根本不值一提。   果不其然,明侦帝横眉竖耳地骂了李兆一通。   李兆便悻悻然地趴伏于地,自揭其短道:“儿臣是平日里行事浪荡了几分,可那些女人都是自愿服侍儿臣的,个个皆想着攀龙附凤,扶摇直上。儿臣也从未害过她们性命,多是价码谈不拢,这才赖上了儿臣。”   话毕,满朝哗然。   连几个不爱参与朝堂之争的纯臣也出言指责道:“那刘家千金早已定下了亲事,且还是宗室上玉牒的正妻,难道也想着攀龙附凤,赖上殿下?”   李兆梗着脖子道:“她貌若无盐,我不过与她调笑两句,说她生的不够动人。她定是受不住这等打击才会寻了死。”   礼部尚书刘正听得此话后险些气了个仰倒,爱女惨死,可幕后凶手却是当朝储君。他心里虽痛恨无比,却也只得苦苦按捺不发。   可这畜牲……这畜牲竟还大言不惭地损毁爱女名声。   往日里最为胆怯的刘正便跪倒在地,朝着上首的明侦帝磕了个头道:“陛下,臣女端庄秀雅,恪守女德。从不与外男调笑多言,那一日,那一日是被太子折辱了一番,抬回家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刘正声嘶力竭地哭喊让不少纯臣也跪在了地上,字字句句皆是迫着明侦帝要重罚太子李兆的意思。   一时间,朝堂不论文臣或武官尽皆跪倒在地。   明侦帝愤然从龙椅上起身,踉跄着走到李兆身前,朝着他的脸颊便是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由此还不够,另吩咐御前总管拿刺骨鞭来。   李兆被打得伏倒在地,脑海里嗡嗡作响,却连哭也不敢哭。   只是听到“刺骨鞭”这三个字后,忍不住膝行到明侦帝身旁,抱着他的腿哭求道:“父皇,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他这副懦弱害怕的模样,愈发让明侦帝生气。   只叹他一世英名,竟生出了个这么不成器的逆子。连这点忍痛的骨气都没有,难道他还会用刺骨鞭抽死他不成?左不过是受些皮肉苦。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平息大臣们对他的愤怒才是。   明侦帝心间翻涌起了些苦涩之意,眼角的余光不禁瞥到了身侧跪得笔挺的黎王。   他也不是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只是黎王。   到底出身卑贱。   明侦帝面容疲惫地唤回了御前总管,只走到黎王身前,居高临下地问他:“皇儿,若你是父皇,该如何处置你皇兄?”   黎王微愣,抬首便见明侦帝正一眼不眨地紧盯着他,矍铄的双眸里晃着些威重的审视之意。   他只愣了一息,随即便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废储君,幽禁掖庭。”   哭倒在地的李兆不敢置信地望向黎王,好似不明白自己这个弟弟缘何待他有如此深的恨意一般。   什么侧妃的胞妹容氏,他还不至于蠢笨到去染指黎王一派的女人。   不过是为了陷害他而胡编出来的话语罢了。   明侦帝也怔然了一刻,方才还紧绷的脊背在黎王说出“废储君”的那一刻轰然塌了下来,心内的震撼自然不言而喻。   他睥着底下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黎王,仿佛瞧见了二三十年前在一众皇子中夺得君王之位的自己。   一样的冷酷无情,一样的杀伐果决。   只是……   明侦帝平稳了心绪,当即朝着黎王的心窝口狠狠踹了一脚,嘴里只骂道:“是谁教你的兄弟阋墙?朕还没死呢,你们便要逼着朕废了朕的儿子,倒不如你们来做皇帝。”   这话称得上是暴跳如雷,虽则不少大臣去将被踹倒在地的黎王搀扶了起来,一时间却也不敢违逆明侦帝的意思。   不过,为太子说话的更是寥寥无几。   明侦帝慨叹一声,只得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沈清端身上,他可是自己精心为太子培育的羽翼,便道:“沈卿且来说说,此事该如何善了?”   沈清端跪身于地,言辞恳切地说道:“臣以为该给太子殿下申辩的机会。疑罪从无,倒不如让刑部和大理寺一齐审理此事,还太子一个清白。”   一片指责声中终于跑出来个为太子说话的人,非但是明侦帝心内感怀,连太子自个儿都感动得涕泪直流。   明侦帝欣然应允了沈清端的提议,并派他主审此事,擢升他为翰林院大学士。   *   太子被幽禁东宫,沈清端为替他洗清冤屈,隔三差五地便去往东宫。   黎王一派抛出的罪证乃是铁证如山,那两句死在京城东街的女尸便是玉音和玉娆。   沈清端初初知晓她们死讯时心里窘涩的厉害,可却也无话可说。   只得厚厚地敛葬了她们。   只是为着这二人,他悄悄潜入了黎王府,反复告诫黎王:绝不许触碰他的底线。   黎王则笑着与他说:“我并没有逼你那两个死士赴死,只是她们深厌太子为人,甘愿赴死来为天下女子伸冤。”   沈清端却是匆忙拂袖而去,并不将黎王的话当真。   出了黎王府后,沈清端便一径往东宫行去,在太子面前负荆请罪道:“殿下,那日服侍您的两个小妾是黎王安插在臣府上的人,确是死得凄惨,臣有罪。”   李兆听罢则砸碎了镶黄木桌案上的饕鬄摆件,敛下怒意后方才走到沈清端身旁,亲自将他搀扶了起来,说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是那黎王太过狡猾。”   将沈清端扶起后,他才问:“沈卿可有什么好法子?”   沈清端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陛下有心偏袒殿下,待皇后娘娘凤诞时必会将您放进宫去,倒时您好生认个错,臣再以重金封了那些刁民的嘴,这事便能囫囵盖过去了。”   李兆见沈清端说话时如此笃定,高悬起的那颗心也落了地,只连声赞他道:“还好有沈卿在,否则本宫可真要受了那些小人们的蒙害了。”   从东宫回府后。   沈清端便将太子的赏赐一并扔给了小五,并笑着揶揄他道:“权当是你的新婚贺礼了。”   小五脸色窘红得厉害,如一阵风般跑离了书房。   沈清端便先去了曾氏房里向她请安,捡了些京中的闲散小事说与她听后,才回了枫鸣院。   枫鸣院里。   庭院东侧架起的紫藤花已攀附上了墙檐,抽条出曼妙的身姿,将拂来的秋意洒落在角落里。   沈清端稳步走到廊道上,略过正屋的支摘窗时,恰巧瞧见明纸内婀娜的身影,以及她怀里正在哭闹不止的稚童。   软软似是哭闹着不肯喝奶,而苏荷愫正在柔声劝慰着她。   左不过是些“软软再不喝奶,娘亲便要生气了”“软软不喝奶,将来定会长成丑八怪”之类的话语。   这等温馨的人间烟火景象,让沈清端演了一日戏的疲惫霎时烟消云散。   他缓缓走入正屋,撩开那玉勾云纹珠帘后,便见苏荷愫正在悄悄给软软喂奶,听得他的脚步声后脸庞里掠过些惊吓之色。   瞧见是他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沈清端心想:定是康嬷嬷和任嬷嬷不许她给软软喂奶,以免涨.奶时湿了衣襟,待人接客时闹出什么笑话来。   他倒是半分也不介意,愫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沈清端顺势坐在了临窗大炕旁的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苏荷愫以及她怀里的软软。   起先是感慨女儿吃得香。   注视着注视着。   清润的目光便变了味。   片刻后,绿韵携着奶娘们将软软抱出了主屋,并将廊下伺候的小丫鬟们赶得远远的。   这才红着脸吩咐碧窕:“去备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能会有两更或者三更。   不确定,反正肯定有两更。 第46章 二更   听闻玉音和玉娆的死讯后, 苏荷愫心内愧疚难当,与陈氏和苏月雪相伴着去了大国寺为她们二人诵经祈福。   陈氏与苏月雪知晓那日的险况后,也连连慨叹道:“愫儿下回可不能再这样鲁莽。”   她二人起的都是相同的心思, 霞雨与苏荷愫若必须要折损一个, 自然只有折损霞雨的份儿。   这与奴仆尊卑无关, 不过是亲疏远渐、趋利避害罢了。   苏荷愫笑着受下了母亲与长姐关怀的话语,余光瞥见苏月雪身侧害怕得发颤的霞雨后,逗弄她说话道:“那日不论是绿韵、碧窕还是白芷, 我都会这样做,与你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苏月雪也不是个严苛之人,命霞雨给苏荷愫磕了个响头后才道:“你与这丫鬟有缘, 往后就让她伺候你吧。”   苏荷愫一愣,旋即揶揄着笑道:“长姐可舍得?”   苏月雪白了她一眼, 道:“有什么不舍得的, 她在你身边伺候也比在我那儿自在些呢。”   这话一出。   苏荷愫也明白了长姐的言外之意:那日太子对霞雨用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霞雨的老子娘面上无光,连她也无地自容。   苏荷愫将霞雨唤到她跟前, 细声细语地问她:“你可愿意?”   霞雨瞥了眼苏月雪, 心里虽有不舍,可念及这几日在陆府伺候时的风言风语, 当即便咬了牙道:“奴婢愿意。”   苏月雪不过嘱咐苏荷愫几句, 对霞雨这个丫鬟也算是仁至义尽,当即也不再多言。   倒是陈氏慨叹颇多,今日她鬓发上簪着鎏金缠枝步摇,晃动身形时那步摇也随之摇曳生姿, 惹得她空口抱怨了两句。   “你爹爹非说京里时兴这样的步摇, 害得我连大步也不敢迈。”   苏荷愫和苏月雪一左一右地搀扶住了陈氏, 嫣然的面容里虽透着几分艳羡,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欣慰于爹爹和娘亲的恩爱。   办完法事后。   苏荷愫还绕去了承恩公府看望即将临盆的于氏,于氏今日只穿了身松腰的宽大衣袍,正斜靠在那黄花梨雕鸾纹玫瑰椅里,几个大丫鬟们正替她揉肩捶背,房里好不热闹。   一进屋,于氏便招呼着苏荷愫往那松红林木宫凳上一座,吩咐白松与秋晚为她斟上宫里赏下来的大红袍,并道:“你哥哥知晓你爱喝这个茶,早让我备下了,如今你正好带回家去。”   苏荷愫褪下身上的墨狐皮大氅,抿了一口那大红袍茶后,顿觉入口回甘、心胸热坦。当即便笑道:“我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嫂嫂便要赶我走了。”   于氏因她这话而笑眯了眼,白润丰腴的面容上染着些松泛之意,她说:“我整日里无聊的很儿,正盼着你来陪我说说话呢。我这胎怀相不好,你哥哥再不许我往外头去,上一回出门透风还是回娘家商议我那庶妹的婚事。”   白松见她这一口气说的比以往常些,便忙凑上前去替她揉背顺气,屋里立着的那几个懂药理的嬷嬷更是如临大敌。   苏荷愫这才敛起了笑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于氏,却见她说话时面色泛白,若不是还有那一层脂粉遮着,只怕面容憔悴得不像话。   她立时蹙起了眉,问于氏:“嫂嫂可是昨夜里没睡好?”   那几个婆子欲言又止,到底是忌惮于氏往日里的吩咐,并不敢多言。   于氏接过白松递来的手炉,眼觑着婆子们将摆在她脚边的磁刻鸳鸯鼎烧的更热了几分后,身上那股阴寒之感才退却了不少。   她这才笑着与苏荷愫说:“妹妹别担心,是肚子里这家伙闹得。”   苏荷愫却是没法不担心,如今尚未入冬,可于氏的房里却闷热得厉害,惹得她后背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可见于氏是身子单薄,怕极了冷。   她虽是有心想关怀于氏几句,可于氏却半点不肯提自己的身子,她只好随意闲话几句,这才绕道去了陈氏的上房。   苏荷愫惦念于氏的身子。   陈氏心里也不好受,只道:“你嫂嫂是个要强的人,再不肯露出什么短处来。那几个懂药理的婆子日日宿在她正屋里,可见她这胎是不大安稳。”   苏荷愫闻言立时蹙起了柳眉,连红袖递上来的桃花糕也没胃口用,只目光灼灼地追问陈氏:“母亲可与镇国公夫人提起过此事?怎得不去请个太医来瞧瞧?”   “怎么没提?”陈氏将手里的佛珠搁到了桌案之上,颇为无奈地说道:“你徐伯母也来了好几回,太医也把过脉,却只说妇人怀子身子孱弱也是有的,让你嫂嫂多放下些心,勿劳神劳思。”   “哥哥房里也没有添人,嫂嫂有何烦闷的事?”苏荷愫不解地问道。   陈氏也正纳罕这一点,按理说她们承恩公府家风清正,素来没有纳妾、通房一说,且她这个婆母待于氏更是亲如母女,再没有给她气受的道理。   她在劳神劳思些什么?   眼见着陈氏板起了脸,分明是不喜于氏这般性子的模样,一旁的红袖便为其说话道:“太太切勿动气,二奶奶虽则有几分世家贵女的傲气在,可待太太您却是孝顺的很儿,再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红袖这一番话也着实让苏荷愫吃惊了一回,她知晓于氏刁难过菡萏一事,更知晓红袖与菡萏亲若姐妹,连红袖都会于氏说起了好话,可见往日里于氏为人处世颇得人心。   她便也叹道:“母亲可别对嫂嫂太严苛了些,身子不适她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且当日里姑姑在宫里险象环生,还是嫂嫂替我们递了信进去,不然我们哪儿还有今天的好日子?”   她这话也正戳中了陈氏的心思,陈氏并非那等严苛刻薄之人,听了这话后也软了心肠,唉声叹气了半日,到底是让红袖跑了趟陆府,去将陆让寻来。   苏荷愫笑着吩咐红袖:“跑慢些,别摔了一跤。”   红袖脸上一红,不禁忆起了前几日她去沈府送吃食时在泰山阶上摔得那一跤,如今想来仍是觉得丢人的很儿。   目送着红袖离去后。   陈氏才说:“陆让医术了得,可诊治时最厌恶旁人提起男女大防,要紧时还要女子褪衣诊治,你嫂嫂那样的性子如何受得住?这回又是没戏。”   苏荷愫不答,只在上房西侧的捧寿坐褥的禅椅小憩了片刻,闻得红袖的动静后,才由着绿韵搀扶起身,忙问道:“嫂嫂那儿怎么说?”   红袖只愕然地摇摇头。   陈氏却摆出了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眼觑着窗外天色渐黑,催促着苏荷愫回沈府去。   苏荷愫虽是有满心的劝慰之话要说,可一出上房,钻入那冷冽的过堂风后,便将那些热切的话都丢在了一旁。   回府后。   沈清端已抱着软软候在了花厅,觑见苏荷愫这一行人后才笑着迎上前道:“还以为今日你要宿在承恩公府了。”   苏荷愫愁意凛凛的面色在觑见女儿天真无邪的笑容后立时化为了一腔柔意,她先将女儿抱在怀中逗弄了一番,这才与沈清端说起了于氏的病症。   沈清端叹了一声,也道:“改日遇上你哥哥,我再与他说上一说。”   除此以外,她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夫妻二人抱着软软去了曾氏的院子里用了晚膳,而后便趁着秋意凉凉之时,相携着逛了府中的内花园。   夜间安寝时照例是一番云雨。   事毕。   沈清端将苏荷愫搂在怀中,手里正盘弄着她乌黑泛亮的青丝,嘴里说道:“元宵节那一日,应是李兆的死期。”   苏荷愫知晓沈清端被明侦帝指派着审理太子逼.女.干民女一事,心里膈应的厉害,只问道:“既是证据确凿,为何不能定下他的罪?”   “因为陛下对这个儿子还没有彻底失望。”提到此事,沈清端方才还凝着缱绻欲.色的眸子霎时变得清明凌厉。   “太子荒.淫无度,手里犯下再多的人命,于明侦帝看来也不过是略微贪财好色了些,即便刘尚书以死明鉴,柳御史血谏朝堂,他也下不了狠心废黜储君。”   苏荷愫静静聆听着,只是心内着实气愤难当,这样畜牲的人偏偏投胎成了天潢贵胄,犯下一笔笔、一桩桩的滔天大罪,却毫发无伤。   “看来圣人说的话也不全对。”苏荷愫冷哼一声道:“天子犯法哪儿有可能和庶民同罪?”   “你放心,最多元宵节那一日。李兆定会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一次亲手将他绞杀的人,必是明侦帝他自己。”沈清端说话时搂紧了苏荷愫,好让心口泛上来的凉意不至于钻入他的骨髓之中。   十年前,皇室之祸起于君夺臣妻、兄夺弟妻。   十年后,便要天家父子因女.色而反目成仇,阴阳两隔。   这便是他沈清端向明侦帝李傲复仇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李兆快领盒饭了。   下一章是于氏生产。 第47章 一更   元宵节前夕, 临近于氏生产。又逢苏山五十大寿,陈氏忙得脚不沾地,恰在这般要紧的时候, 苏月雪诊出了有孕。   这乃是她与陆让成婚后的头一个子嗣, 陈氏欢喜得去了大国寺还愿, 再不肯将这堆琐碎的家事交到长女手上。   是以苏荷愫便不得不担起了为陈氏料理家事的职责,整日里往返与沈府与承恩公府之间,虽是累了些, 可眼觑着二哥的子嗣即将诞生,心里到底是洋溢着说不尽的欢喜之意。   沈清端忙着推诿各处对太子的审判,闲暇时方才陪着妻女玩闹了一阵, 一月里倒有大半的时候不在府上。   康嬷嬷相帮着苏荷愫理事,将苏山的寿宴打理得井井有条, 让陈氏少操了不少心。连怀了孕后身子一向不适的于氏也好转了不少, 那几个懂医理的嬷嬷更是喜笑颜开道:“二奶奶这一胎必是个小公子。”   镇国公夫人徐氏担心女儿,隔三差五地便登承恩公府的大门,总要亲眼瞧着于氏将那黑黝黝的安胎药喝下后方才放心离去。   陈氏也将往日里的龃龉晾在一旁, 吩咐长子日日伴在于氏身旁, 吩咐那些于氏的丫鬟们伺候得更精心些。   到了临盆那一日,陆让被陈氏早早地唤来了承恩公府, 并几个有经验的稳婆, 早已训练有素地候在于氏院中。   苏景言也向御前司告了假,正与苏山和陈氏二人候在一墙之隔的花厅里,焦急等待着稳婆们的消息。   于氏这胎怀相不好,且女人生产便如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回一般, 是以陆让便备下了一套针灸金正和千年参汤, 以备不时之需。   约莫到了午时, 于氏叫唤着的痛意传到了花厅里时,徐氏才带着长媳胡氏姗姗来迟。   胡氏先朝着陈氏见了礼,又见苏荷愫坐在内厅里忙前忙后,便笑着让身后的丫鬟递了个雕花红盒上前,只道:“这是给你家柔姐儿的见面礼,沈夫人可别嫌简薄。”   苏荷愫自是不能推辞,收下那雕花红盒后将自己手臂上挂着的白玉镯子褪了下来,硬是塞到了胡氏手上,嘴里道:“我记着你家千金已过了周岁礼,那时我恰在做月子,这份礼也是迟了许久,您可别怪罪。”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客套,还是徐氏忧心忡忡地说了句:“不知嫣然这胎能否安稳?”才将这一茬打断了。   陈氏的一颗心也高高悬着,眼觑着她身侧坐着的苏景言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心里感念道:“我知你珍爱嫣然,便往正屋里去瞧瞧吧,也别管什么产房血腥味重会冲撞了爷们的忌讳,我们家不信这个。”   苏景言早先便想进屋伴在于氏左右,如今得了陈氏这句话,立时从紫檀木扶手椅里起了身,与徐氏和胡氏告了辞后,如一阵风般冲到了廊道上。   此举让徐氏心里舒畅了不少,便叹了一声:“景言是个好孩子,待嫣然再没有话说。”   “你别夸他。嫣然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自该捧在心上尊重爱护,这都是他该做的事儿。”陈氏抿了口茶,满不在意地说道。   徐氏听了这番话,勉力压下去的苦涩又一股脑儿地冒了上来。   嫣然能嫁给景言为妻,能得陈氏这般心善宽厚的祖母,是旁的世家贵女求也求不了的福气。   只是她这一胎怀的无比凶险,也不知有没有福分在尽苏家妇的本分。   如此想着,徐氏那双温良的眸中便蓄起了一阵泪意,迫不得已只得用帕子压了压,才说道:“我昨日已求过佛祖了,嫣然这胎若能安安稳稳地生下来,我便三年不吃荤腥。”   “可怜天下父母心。”陈氏如此慨叹。   苏荷愫与胡氏并排坐着,听得徐氏这番话后,心里也憋闷的很儿,便不约而同地劝慰她道:“嫂嫂(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伯母(母亲)不必担心。”   两人异口同声地冒出了一模一样的话语,总算是让徐氏露出了几分笑影,便道:“都是好孩子,若是嫣然此胎母子平安,定要让她好生谢谢你们才是。”   话音未落。   却见廊角处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呼唤,似是那几个稳婆因何事而起了争执。   陈氏与徐氏面面相觑了一番,皆在彼此眸中瞧见了相同的慌乱,她二人立时让丫鬟们搀扶到了廊道上,苏荷愫与胡氏则缀在后头。   廊道上确实有几个稳婆在争论,产房里时不时地便出些于氏撕心裂肺的叫唤,以及苏景言带着颤抖的说话声。   徐氏瞧见这一幕已软了双膝,半边身子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幸而身边的丫鬟架住了她的身子,才不至于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两个稳婆也正是相争不下,才不得已向陈氏与徐氏禀告一番,里头胆小些的那个更是怕得落下泪来,只道:“胎儿的头一直不正,二奶奶的身子也使不上力来,只怕这样下去不得不开膛取子。”   方才徐氏还能留有几分心神听这稳婆禀报,如今听得这番话后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倒把陈氏吓了一跳。   苏荷愫忙让绿韵和红袖将徐氏搀扶到耳房,并拿些藿香正气水来让她喝下,才急声与陈氏说:“娘可要想个法子才是。”   陈氏也急得脸色煞白,先是将那两个哭哭啼啼的稳婆呵斥了一回,吩咐她们回产房好生为于氏接生,再让夏双去将陆让请来。   如此忙活一通,连远在外书房内精心习字的苏山也赶了过来,陈氏这下便有了主心骨,与他说了于氏此胎的凶险后。   便听苏山说道:“依我看,还是要保大人。”   话音未落。   夏双已携着陆让走到了廊道上,陈氏扬声让陆让不必行礼,催促着他进产房瞧瞧于氏的状况。   未过多时。   灌了些藿香正气水的徐氏也悠悠醒转了过来,胡氏正拿着帕子小心地替她拭汗,却被徐氏攥住了皓腕,厉声道:“快回府去将你公爹请来,若是嫣然不好,这怕是最后一面了。”   胡氏不敢耽误,吩咐跟来的婆子们回镇国公府禀报。   约莫一刻钟后。   陆让才面色沉沉地从产房里走了出来,向苏山与陈氏见了礼后,开门见山道:“保不住大人,至多抱住孩子。”   陆让医术了得,连他都这样说,可见于氏此胎怀的的确凶险。   苏荷愫听得此话后心内也是一颤,怔了半晌后才问陆让:“姐夫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施针可能救嫂嫂一命?”   陆让摇头道:“妇人生产本就如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一般,况且弟妹她前段时日便有见血之兆,平日虽由着滋补之物吊着气血,身子却虚弱得难以供养府中胎儿。”   苏山面色凝重,感念着往日里于氏的诸多好处,竟是迟迟回不了陆让的话。陈氏则更为伤心,眸间已蓄满了泪水,只道:“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陆让执手行礼:“若再耽误下去,只怕是要开膛剖子了。”   那便是连全尸都不能给于氏留了。   陈氏正焦头烂额时,徐氏已由胡氏搀扶着从内室缓缓走了出来。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徐氏却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苏荷愫于心不忍,便索性垂着头默然不语。   陈氏则上前去搀扶住了徐氏的手臂,面露愧疚地说道:“嫣然这胎只怕是不太好呢。”   她有意将话说的委婉些,可徐氏早已在内室里将陆让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便道:“既是保不住大人,便保我那外孙吧,但请陆神医使些法子,让我那娇娇女儿上路时少吃些苦头。”   说到此处,徐氏已泣不成声,却仍是勉力说道:“我这女儿最怕疼,别让她吃太多苦。”   陈氏比她哭得还动情几分,苏山更是摇头不语,胡氏与苏荷愫也掩了帕子默然垂泪。   陆让不敢再耽误下去,立时撩开衣袍奔往了产房。   约莫半个时辰后。   镇国公赶了过来,徐氏险些哭晕在他怀中,夫妻俩抱头痛哭后才与苏山和陈氏见了礼。   再过了半个时辰。   产房内于氏的呼痛声便渐渐息止了下来,只听得苏景言哽咽着唤于氏闺名的声音,再是陆让吩咐稳婆们使力的动静。   花厅内坐着的人皆不由地屏住了呼吸,连茶水和糕点也顾不上用,只翘首以盼着产房的喜讯。   昔年孙皇后生朱珠公主时也极为凶险,多少太医断定孙皇后那一胎必然生不下来,却不成想孙皇后秉着一口气将朱珠公主全须全尾地生了下来,自己也不过是伤了身子,却保住了性命。   孙皇后能如此。   于氏自然也能。   于德英与徐氏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双手,皆在心底为女儿祈祷了起来。   一息之后。   一道孱弱的哭声划破了院中染着悲意的寂静,与此同时被痛意灼烫了好几个时辰的于氏也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   她无力地垂着手,想伸长了去描绘丈夫英俊的眉眼,或是去瞧一眼襁褓内的孩子,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她只能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地瞧着自己枯萎死去。   *   于氏的死让苏荷愫郁郁了许久,在于氏的葬礼上更是怮哭到几近昏厥。   沈清端知晓她心中愧疚,问灵居丧时,便只得柔声与她说:“这不是你的错,上一回我也与你二哥提起过她怀胎凶险一事。”   说着,他便将手脚冰凉的苏荷愫搂进了怀中,叹道:“生死有命,并非你我可左右。”   苏荷愫的确是对于氏的死怀有愧疚。   若是她再多去承恩公府看望于氏几回,想尽了法子劝她放下那些繁文缛节,让陆让好生诊治一番,她会不会安然无恙地度过生产这一劫?   她这几日的失态连陈氏也看在眼里,已明里暗里地劝过她,要她不必将这事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可苏荷愫仍是心里难受的很儿,只觉得于氏这一生太过可悲。   可悲在何处,她又想不明白。   沈清端见她神色仍是无比凝重悲怆,便只得将她扶到雕花细木贵妃榻旁,将道理掰碎了劝慰她:“京城里难产死去的妇人不少,更别论那些生来缺胳膊断腿,路遇歹徒被乱刀砍死的百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实在不是你我能担下的责任。愫儿很不必这般自苦。”   苏荷愫听后倒是默了良久,冷凝的神色也有所松动,她扬起氤氲着泪意的杏眸,忽而问沈清端:“嫂嫂的死和《女德》、《女训》有几成关系?”   沈清端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恢复了以往清明的神色,问:“愫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嫂嫂是耗尽气血而死,死的太过凄惨。陆让来寻你喝了几回酒,有一回我听到他说,若是嫂嫂愿意褪了衣衫让他施针诊治,断不会拖到今日气血不足而难产死去的局面,对吗?”   陆让的的确确是说过这番话,并且沈清端也知晓陆让不是个爱空口白牙说大话了的人,只是斯人已逝,再去评议于氏生前的做法已是无益。   他便叹道:“长嫂是个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   苏荷愫泫在眼眶中的泪珠忽而落了下来,恰好砸在沈清端捏着她柔荑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砸着,竟是砸出了几分疼意。   “什么世家贵女,什么女德闺训,什么名声贞洁。与命相比,当真重要吗?”她问。   “不重要。”沈清端凝望着苏荷愫的杏眸,认真地答道。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譬如我的父皇母妃,便是有朝一日我会云南王府洗请了冤屈,于他们来说又有何意义?”   苏荷愫哽咽着道:“所以这世道为何要对女子如此苛刻?男人受了伤忍着痛让大夫刮骨疗毒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女人怀胎十月却还要被宗法礼教束缚着不敢就医。”   苏荷愫说这话时眸光滚烫,灼得沈清端竟不知怎得垂下了头,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   她继续说:“嫂嫂的死,是人祸。”   “是镇国公府的家训,是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乃至我的母亲,我的二哥,或是整个京城的人逼死了她。”   “《女德》、《女训》那些书除了让女子失去本心,戕害自己的身子外。没有半分益处。”   “夫君。”   “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多少像嫂嫂一样的人皆是死在了《女德》、《女训》上头?”   “若是有朝一日,你当真能辅佐黎王登上帝位,立下从龙之功,可否为天下的女子说句公道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48章 二更   自那日剖明心迹的对话过后, 沈清端与苏山、贺成等人相商朝中大事时再不避讳苏荷愫。而苏荷愫一改前些时日对朝政之事的不喜,但凡沈清端告诉了她的事,她都牢牢记在了心间。   以待来日女学之诺。   沈清端承诺, 将来会尽他所能让黎王答应创办女学, 让天下女子都能明经理义, 开阔眼界,不必将那《女德》、《女训》当做警世恒言。   夫妻二人劲往一处使,贺成每每瞧了, 都会忍不住艳羡一番,嘴里叹道:“荏儿最讨厌我说这些权谋之事,哪儿像表哥还多了一朵解语花。”   沈清端瞪了他一眼, 将手里的账本扔在了他怀里,嘱咐道:“左相的那个妾室该派上用场了, 由她咬出太子贪污一事最合适不过。”   贺成扫了眼那账本, 挑了挑眉道:“陛下又不是不知晓此事,只怕伤不到太子根本。”见沈清端面色不善,才问了句:“你那元宵节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沈清端却不肯回答, 只说:“明侦帝不在意储君是否贪污钱财, 可一定在意储君是否结交大臣,是否有可能将他这个皇帝架空。”   这话愈发离经叛道, 贺成都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讽道:“咱们这位储君抢民女、夺□□是个中好手,其他的却本事有限。陛下每每都如母鸡护犊子般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他哪里有胆魄行谋逆之事?”   “陛下这几日将刑部的事交在了黎王手上,太子心里也会有所猜测。天家父子间的情谊本就飘渺虚幻, 略一推波助澜, 嫌隙自然应运而生。”   贺成静静聆听着沈清端的话语, 见他提起明侦帝时不再似当年那般恨意凛凛,忽而感叹道:我:“我怎么觉得表哥你自从娶妻生女后像是变了个人,温柔多了不说,好似将那些仇恨都搁在一旁不提了。”   话一出口。   贺成便顿觉失言,待他再去看沈清端冷凝的面色后,心间已懊悔不已。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清端也着实愣了半晌,而后才说:“我从没有忘记那一百九十八条无辜惨死的人命。”   只是他如今有了相爱相守的妻子,有了冰雪可爱的女儿。   筹谋之时要多番思量,不论事成不败,总要为妻女、奶娘留下一条生路。   并非是淡忘了仇恨。   贺成敛起了面容上的笑意,极罕见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言,向沈清端道了歉后方才离开沈府。   *   于氏死后,苏景言伤怮不已。   明侦帝感念他思念亡妻,特地给他放了几日假,并嘱咐苏贵妃多赏下些贵重之物,也好让苏景言高兴些。   只是苏景言本就不爱这些身外之物,骤失爱妻,便将自己关在旧时他与于氏成婚的正屋里,好几日都不肯进食。   陈氏也苍老了不少,听闻白松禀告苏景言不肯吃饭一事后,由红袖等人扶着往他院里走去,在庭院里声泪俱下地哭了一场,才让苏景言恢复了几分神智。   于氏留下了唯一一点血脉,苏山与镇国公于德英一齐为其取名为苏念于,记为承恩公府的嫡长孙。   苏景言虽疼爱于氏挣命般为他生下的儿子,可每每父子相见,便总会想起于氏气血流尽的虚弱模样,反而徒增几分伤心。   陈氏便将孙子养在了自己房里,托苏贵妃请来了几位教养极好的宫中嬷嬷,吩咐她们精心伺候孙子。   苏贵妃如今宠冠六宫,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那几个嬷嬷自然不敢推辞。   于氏五七那一日。   许久未曾露面的徐氏由胡氏搀扶着登了承恩公府的大门,陈氏亲自去大门口迎接她,二人遥遥一见便落下泪来。   爱女惨死。   徐氏本保养得宜的面容在一夕之间苍老了不少,说话时更是染上了几分悲腔。   陈氏见她这般自苦,便劝道:“你且瞧在念于的面上,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将来才好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徐氏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于氏乃是她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精心将养到这么大,却死的这样凄惨。她如何能不伤心?   丧事吊唁毕。   大国寺的高僧为于氏超度了经书与法尺,刻着莲花纹的铜鼎里烟香袅袅,徐氏哽在心口的那些思念与苦痛才一并升往了远方。   她与陈氏一齐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祈祷着于氏能早日登往极乐。   苏景言在丧事完毕后才现了身,似从前那般向徐氏行了礼,哽咽着唤了一句:“母亲。”   这一声让徐氏潸然泪下,抚着苏景言的手说了一句:“好孩子,你怎得瘦成了这副模样?嫣然在天上瞧着也不安心。”   如今正值隆冬,陈氏因怕这两人伤怮过分而染上风寒,便劝着他们往暖房行去。   徐氏拉着苏景言不肯松手,待日暮时分,才说了一句:“嫣然在离去前托我求姑爷件事。”   这话让沉浸在悲伤中的苏景言抬了头,疑惑地问道:“嫣然托了岳母何事?”   徐氏望着苏景言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姿,不知该如何将卡在喉咙口的话说出来,是以便沉默了半晌,听得苏景言又询问了一声后。   方才说:“嫣然有一妹妹嫣容,虽是庶女,却自小养在我房里,也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这孩子婚事上不太顺遂,高不成低不就。嫣然有孕时神思不济,总觉得自己身子骨撑不住,便与我说起了姑爷续弦一事。”   这话一落。   非但是苏景言面露薄怒,连陈氏也面带不解地问:“亲家太太的意思是想让言哥儿娶了嫣容为续弦?”   京城里这样的事不绝于耳,长姐死后由妹妹嫁进夫家做续弦,一则能以亲姨母的身份教养原配留下来的子嗣,二则也不至于浪费了一桩姻亲。   可他们承恩公府与京城其余的世家大族并不一样,妻妹便是妻妹,再不能往续弦上面想。   苏景言是个认死理的人,待于氏情意深笃,本已立誓再不娶妻,谁成想于氏会未雨绸缪到要将庶妹嫁给苏景言做续弦。   连陈氏都愕然不已,心内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无奈多些。   难道于氏就料准了他们承恩公府会迫不及待地替景言再觅续弦?那续弦也刚好会薄待了她留下的孩子?   她这般嘱托固然是为着念于着想,可却将景言对她的这一腔情意视为乌有。   将她这个婆母往日里的爱护视为草芥。   愤怒过后。   陈氏心里又涌起了些伤怀之意,顿时与徐氏说道:“嫣然的性子着实太要强了些,她有孕时若能少用些心思,兴许也不会这般……可是疼煞了我们这些长辈的心。”   徐氏自知理亏,并不敢多做解释,自始至终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苏景言。   女儿临终前就这一个遗愿,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舍得让她在天上不安宁?   嫣容嫁进承恩公府做续弦是步妙棋,一能稳固两家姻缘之好,二也能防止再娶高门贵女做续弦,以致将来念于这个原配嫡长子的身份太过尴尬。   比起景言对于氏的情意。   她更相信自己与嫣然的筹谋。   陈氏在一旁唉声叹气,徐氏则满眼冀意地望向苏景言。   苏景言的心里也是百转千回。   他心里是万般不愿将妻妹娶进门做续弦,可往支摘窗外眺望了一番,恰见那大国寺的高僧正在庭院里为于氏诵经祈福。   默了良久。   他才说了一句:“好。”   徐氏高悬着那颗心才落了地。   若娶了于嫣容能让嫣然安心,他愿意这样做。   匆匆一生。   他到底是亏欠了嫣然许多。   能多补偿一些,便多补偿一些吧。   作者有话说:   好了。   其实苏景言和于嫣容的这条线也很带感。   宝子们往后看吧。   宝子们。   错别字我会在正文完结之后修改。   还有前面苏家一年之内成新贵这个日子也会改改。 第49章 宫宴   元宵节那一日。   五皇子在御书房内陪着明侦帝玩闹了一下午, 明侦帝圣心大悦,便允了苏贵妃的请求,将承恩公府的女眷们得以进宫陪侍她左右。   孙皇后为此恼怒不已, 苏贵妃有亲人作伴, 她的养子却被禁足在东宫。   心里只怨怪太子不知收敛, 闹出如此难堪的丑事来,可为着中宫嫡主的面子,她不得不去明侦帝跟前为太子求情。   因元宵节那一日正好是孙皇后的凤诞, 明侦帝思来想去之下,到底是顾念与太子的父子情谊,暂时解了太子的禁足, 允他入宫为孙皇后贺寿。   元宵节的宫宴摆在了宫城东南角的西华池,各处的太监宫女们皆忙得脚不沾地, 进出时恨不得走路都旋上一阵风儿。   虽值隆冬, 可内务府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几株盛放得繁花似锦的杜鹃树,上头挂满了绣着金丝细线的小灯笼,远远瞧着竟如花火般绚烂多姿。   太子李兆这几日心情不佳, 得知明侦帝渐渐地分了些朝政之事给黎王后, 心绪更是一落千丈,连赏景赏美人的兴致都没了。   沈清端却只会让他再忍耐一些, 说元宵节一过他有法子让明侦帝对自己冰释前嫌。   话虽说的好听, 可他差点连母后的生辰家宴都无法出席。   李兆今日进宫时恰巧碰上了意气风华的黎王,见四处来往的宫人们都对他无比恭敬,心里攥着的那股火气却是如何也压不下去。   身边跟着的内侍见他面色不善,小心地劝慰道:“殿下勿恼, 如今黎王得势, 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太监们自然不敢得罪, 可殿下您才是东宫储君……”   话未说完。   前头行的飞快的李兆却倏地停了下来,便见西侧那竹林掩映的一角里飘出些絮絮扬扬的尺八声,再是女子如莺似啼的欢笑声。   李兆往那儿走去,拨开身前的竹林丛,便见一处绿意静谧之地,有一貌美婀娜的女子正斜靠在凉亭里吹尺八,姿态娴雅、风韵流转。   他一时将黎王之事抛在了脑后,只问身边的内侍:“这儿是何处?”   那内侍环顾左右,见甚少有太监宫人们往此处走来,便回道:“应是个僻静之处,并没有人往此处走来。”   李兆被禁足在东宫的这些时日并未沾染女色,心里实是痒得不知所以,瞧见那女子的清丽容貌后,如何还能按捺的住?   那内侍见他眸中欲.色毕显,立时苦苦相劝道:“殿下可别在这个时候再惹了陛下不快,不然岂不是又留给了黎王一党向陛下进谗言的机会?”   提到黎王。   李兆心口那细细密密的痒意总算是消散了些,只见他板着脸说了句:“罢了,万一这女子是父皇看中的人,倒让本宫惹得一身骚。”   那内侍大喜过望,忙替李兆引路,心里挂念着得今早把这位祖宗带到凤藻宫里,也好让孙皇后替他想想法子。   才刚走出了几步,李兆便面色沉沉地瞪了那内侍一眼,说:“本宫忘了一件事。方才本宫分明告诉你不许跟着,你怎得又偷偷跟了上来,莫不是本宫的话不管用了?”   这话一出,那内侍心里慌得直打鼓,料定了这位祖宗定是对那竹林凉亭里的女子起了意,这便要支开他去好生享用一番了。   他虽有心再劝,可李兆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说不准一会儿便要打上他几十大棍。   思及此,那内侍只得咬咬牙退往了宫道上。   而李兆也果真扯了扯嘴角,抬眼望了不远处的廊道,果见好半日才有一两个宫人路过,当即便放下了心,重又往那儿竹林里走去。   *   苏贵妃所生的五皇子自幼养在永乐宫里,如今非但是生的浓眉大眼,可爱聪慧。一口奶音唤起人来更是童稚童趣的很儿。   陈氏抱着五皇子爱不释手,嘴里笑道:“到底比念于大了这样多,抱在怀里也沉甸甸的。”   苏贵妃盛装华服,由宫女们服侍着坐到了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中,又吩咐大姑姑们绕到玉刻湖光山色屏风后,将她备好的那一屉多宝阁取了出来。   那多宝阁里便装着不少极名贵的头面,各色簪环皆是十二支,苏贵妃笑着与苏荷愫说:“这是给你和雪姐儿备下的,你们若喜欢便自己带着,若不喜欢便留着将来给你家少柔和涵姐儿添妆吧。”   苏荷愫忙笑道:“贵妃娘娘赏下来的头面,我和长姐都抢着要呢。便是少柔和涵姐儿都不舍得给。”   陈氏笑骂她:“偏你嘴甜,娘娘可不得多赏些头面给你?”   每回进宫,苏贵妃总要搜罗出这些珠光宝气的头面来,像小时候买糕糖一般哄苏荷愫高兴,姑侄两人一时间都笑得合不拢嘴。   苏荷愫也顺势将她前段时日给苏贵妃亲手缝制的亵衣、肚兜和鞋袜都拿了出来,略带扭捏地说道:“这是我给娘娘做的小物,娘娘可别嫌弃。”   苏贵妃也不等身边的宫女去将那些小物奉来她身前,而是自个儿从那紫檀椅里起身,笑盈盈地接过苏荷愫递来的衣衫鞋袜,说:“愫儿怎知本宫缺这些?身边姑姑们做的亵衣总有些磨身子。”   立在她后头的宫女们立时捂嘴偷笑道:“娘娘昨日还挂金央姑姑做的里衬好呢,今日怎么就改了口风?”   陈氏搂着苏荷愫笑作一团,苏贵妃也笑着数落了那两个多嘴的丫鬟,才问起了苏月雪。   再提起了于氏,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悲怆。   不多时。   永乐宫庭院里候着的太监便隔着门轻轻说了一句:“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苏贵妃这才收起了那股松泛的笑意,将奶娘们好生服侍五皇子,她自个儿则搀扶住了陈氏,说道:“宫宴开始的早,这便该往西华池去了。”   陈氏讶然,问:“不必拜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   苏贵妃只笑着摇摇头道:“太后一向不见人,凤藻宫却是不必去了,省得又要跪上一两个时辰。”   她说话时柳眉微扬,眸色生动得仿若春日里的嫣粉桃花,怪道明侦帝待她如此宠爱,连新进宫的那几个嫔妃们都奈何不得她。   苏贵妃领着陈氏与苏荷愫往西华池走去,路遇御花园时,瞧见那争奇斗艳的妍丽花圃,苏荷愫便惊呼出声道:“如今已隆冬时分,御花园的花怎得还这般生机勃勃?”   苏贵妃笑盈盈地回她:“许是因这宫墙深深,将那寒风挡在了墙外。”   走至西华池时。   恰巧遇上孙皇后和朱珠公主这一行人,虽不必特地去凤藻宫请安问礼,可骤一遇上中宫正主,陈氏等人也不得不跪地行礼。   苏贵妃素有明侦帝做依仗,平日里与孙皇后已是撕破了脸皮,当即只匆匆行了个礼,便又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将下首的陈氏与苏荷愫皆扶了起来。   行礼毕。   也不去看朱珠公主和孙皇后铁青的脸色,只扭动着自己纤细的腰肢往西华池的偏殿走去。   趾高气扬的模样险些恼火得朱珠公主要上前去“管教”她一番,却被孙皇后死死拦住。   只见孙皇后蹙起柳眉,无奈叹道:“吃了这样多的亏,怎么还是这般冲动?”   朱珠公主瞥见孙皇后眸子里凝着的薄怒后,这才压下了心中的愤懑,嘟囔道:“母后这中宫正主做的真没意思,连这贱人也敢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这说说的戳心,服侍在这两位主子身侧的宫女们都提起了一颗心,恨不得立时堵上自己的耳朵才好。   孙皇后倒还算沉得住气,只是矍铄的眉眼里不慎露出几分神伤来,她道:“先前你去永乐宫打了苏贵妃一巴掌,得了什么好?你父皇非但把你申斥一顿,连你大婚的嫁妆都减了半。你新婚头一夜将贺成的脸刮花,得了什么好?害得你父皇亲自向贺家二老致歉,以致他如今连你的面也不愿见。”   这些话却是半点没有说错,朱珠公主听后果真也如恹恹地应了,向孙皇后道了歉,才说道:“女儿如今怀了身子,贺成总要看在自己的血脉上多顾忌我几分,母后所求之事一定能办成。”   孙皇后藏着愁意的眉宇因朱珠公主的这番话而倏地舒展了几分,她抚了抚朱珠公主的皓腕,说道:“你弟弟此番被你父皇多番申斥,若是能那黎王也露出了狼子野心,若是能为你弟弟拉拢来贺家,咱们母子三人便可高枕无忧了。”   朱珠公主也顺着孙皇后的话说道:“待来日弟弟登上帝位,便让这起子贱人好瞧。”   孙皇后笑而不语。   因每个孤寂苦闷的深夜,她也是这般劝慰自己。   如今且让苏贵妃那贱人得意吧,待来日太子坐上帝位,她有的是法子让这贱人生不如死。   夫君的宠爱与无边的权势。   她总要将一样牢牢攥在手心才是。   *   西华池外响起几声磬书击石的声响。   众妃嫔们皆坐回了位席中。一刻钟后,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明侦帝与孙皇后相携而来,今日明侦帝心情甚佳,便笑着说道:“此乃家宴,众爱卿们不必拘谨。”   孙皇后一坐上凤椅,便也举起了自己的杯盏,与下首的大臣和嫔妃们说道:“本宫来迟了,先自罚三杯。”   明侦帝罕见地朝着孙皇后温情一笑,接过了她递来的杯盏,与下首的大臣们说:“朕便替皇后罚上一杯。”   他一饮而尽,下首的妃嫔与大臣们俱都站起身遥祝明侦帝与孙皇后龙体(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明侦帝搁下杯盏后,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自己左侧下首空着的座椅,欢喜的面色好似在那一刻结了冰。   孙皇后立时为李兆开脱道:“太子内急,由宫人们领去净室了。”说罢,又悄悄给身后的宫女递了个脸色。   明侦帝不过冷哼一声,到底是不想往细出深究。   寿宴开始后。   先由黎王领着几个尚未成年的皇帝向孙皇后祝了寿,笑得孙皇后合不拢嘴后。黎王又向明侦帝献上了贺礼,只道:“这是儿臣前年走访西北等地搜罗来的百寿被,那些百寿老人们仰慕皇恩,不必儿臣苦求,便自发为父皇您缝制了这等福寿绵泽的锦被。”   便将黎王呈上来的百寿被以蜀锦为底料,上头则点缀着不同布料的花布块,东拼一块西凑一块,倒也有几分凌乱的美感。   这份礼可算是送到了明侦帝心坎上,一连对黎王说了好几声“很好”。孙皇后则险些维持不了脸上的笑意。   下首的苏荷愫饮了一杯清香四溢的果茶,朝着沈清端吐了吐舌,促狭地笑道:“这也在夫君的计划之中吗?”   沈清端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哪里是西北寻来的百寿被,不过是黎王妃带着好几个丫鬟们扯烂了布条连夜赶制出来的普通锦被。”   苏荷愫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要今日能亲眼目睹李兆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她便高兴。   如此想着,苏荷愫便又饮下一杯果酒。再想饮时却被沈清端悄悄挪开了酒杯,只道:“一会儿软软该晕.奶了。”   话音一落。   苏荷愫一时间便羞红了双颊,由此还不够,那红晕还染到了耳朵根上。   众目睽睽之下。   沈清端说出这等孟浪之语,当真是……当真是太过大胆。   一刻钟后。   黎王祝完了寿,便又坐回了西边靠角落的座椅中,与黎王妃相视一笑后,将菜碗里的胭脂鹅脯夹给了她后,说道:“父皇很喜欢。”   黎王妃莞尔一笑,姣美柔意凝于她羽扇般的睫毛上,黎王瞧了心里总会熨帖几分。   他说:“辛苦王妃了。”   话音未落。   几个内侍已领着醉醺醺的太子李兆走进了西华池内,他虽已灌下了好几碗醒酒汤,此刻却还陷在欢愉之中,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朝着上首的明侦帝说:“儿臣见过父皇。”   下首的大臣们俱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虽则不敢当着面议论这位储君的作风,可那裹着笑的神色里已漾着不少讥讽之意。   先头黎王给明侦帝挣来的面子尽皆砸在了太子之上,幸而孙皇后在一旁好言相劝了几句,连苏贵妃也笑道:“定是因着皇后娘娘的生辰,太子才会这般高兴,陛下可别生气。”   明侦帝到底要给中宫皇后几分薄面,便冷着声让太监们将李兆扶到座位上,并吩咐:“多给他灌些冷水,不许他喝酒。”   这一茬才算是接过了,只是孙皇后心里惴惴不安的很儿,又恼怒太子不听管教,禁足至今好不容易得以露面,竟还做出如此丢人的事儿。   可见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她若是自个儿生下了个嫡子,必不会像他这般贪.色愚蠢。   宫宴至一半时。   近来明侦帝极爱看的那一班歌伎却不知怎得不肯露面,明侦帝正好有一肚子气没处撒,当即便沉声问:“抗旨不遵,莫非是找死不成?”   那乐庭的总管太监立时颤颤巍巍地跪于下首,回道:“并非是那些歌伎们抗旨不遵,只是领舞的灵昭姑娘不见了踪影,她乃是这曲《惊鸿舞》的领舞,少了她便是少了舞眼。”   明侦帝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吩咐身后的御前总管:“派人去将那灵昭寻出来,若是她有意误了时辰,便关到慎刑司去。”   这话一出,众人已知明侦帝心情不善,当即便说了不少好话来奉承这位君上。   苏贵妃也斟满了一杯酒,软若无骨的柔荑有意无意地攀上了明侦帝的臂膀,盈盈一笑道:“那灵昭姑娘舞姿是好,可却不及妙音妹妹,不若让她来给陛下献唱一曲,可好?”   万妙音乃是明侦帝近来的新宠,因那一把如莺似啼的嗓子而破格封为了贵人。   明侦帝此刻也的确有几分心烦意乱,当即便望向下首右侧的嫔妃席中,瞧了半晌,却不见万妙音的身影。   明侦帝心气不顺道:“皇后没将妙音换来?”   孙皇后却是百口莫辩,只道:“前段时日便告诉过妙音妹妹宫宴一事,只怕她是在路上贪看景色,是以才迟了些。”   她连苏贵妃都忍了下来,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宫女出身的万妙音,左不过和苏贵妃一样都是以色侍人的狐媚子罢了。   明侦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不知自己是否犯了什么冲,怎得太子一现身后他连听个曲儿看个舞儿都不行?   他压了许久的怒意皆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便见苏贵妃皓腕也被他用力推开,只拍着那铁梨象纹翘头案骂道:“去请。先是歌伎,再是朕的嫔妃,朕为皇后办的宫宴会吃人不成?一个两个的都躲避不及?”   天子一怒,下首的大臣与妃嫔们都吓得放下了茶盏,纷纷跪倒在地,乞求道:“陛下息怒。   ”   李兆也吓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跪在地上并不敢抬头。   明侦帝重又陷在了那龙椅里,瞥着下首乌泱泱的人影,才叹道:“都起来吧。”   孙皇后忙吩咐御书房上菜,一时宫女们便端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走进了西华池殿内,奉上那等御赐菜肴后,才算缓和了殿内紧张的气氛。   明侦帝动了好几下筷子,总算是平息了心内的怒火。   一时间,去请万贵人的太监们也回了西华池,万贵妃不过二八年华,正娉娉婷婷地站在殿中央,也不下跪行礼,往日里流溢着光彩的杏眸仿佛失去了颜色。   明侦帝还来不及问话,便见万贵人已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狐皮大氅后,泪如雨下:“陛下,你要给嫔妾做主啊。”   那狐皮大氅一落下,遮盖住的莹白肌肤便堂而皇之地显露在大臣们的眼前,有些年长迂腐些的大臣立时阖上了眼,嘴里只念道:“有辱斯文。”   万妙音肌肤胜雪,明侦帝对她那一身莹润滑腻的肌肤爱不释手,如今见他放在心上宠爱的爱妃在众目睽睽之下半.裸着身子,脸上的怒意已是遮掩不住。   不等他疾风骤雨般的骂声落下,万贵人已将自己皓腕里的青紫痕迹露了出来,“嫔妾本在御花园通西的竹林里与灵昭妹妹商论着《高山流水》这一曲舞,那儿僻静些,也没人议论嫔妾与官伎交好。嫔妾今日未带丫鬟出门,谁成想竟与灵昭一齐碰上了太子,嫔妾告诉太子我好歹是他的庶妹,太子却不管不顾,玷污了灵昭后还想对嫔妾不轨。嫔妾失贞于陛下,本想一死已明心志,可怕后人污嫔妾身后名节,这才秉着一口气前来禀告陛下。”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尤其是黎王一党的大臣,立时拍案而起道:“若当真有此事,太子可是罔顾人伦,奸.污庶母,致陛下的生恩养恩、君臣之义于不顾啊。”   明侦帝脸色阴沉不定,黎王索性不冒这个尖,只慢悠悠地饮茶看戏。   而太子李兆则是被吓丢了魂,只反复地呢喃着一句:“儿臣没有。”   那几个大臣们义愤填膺地指责太子的罪状,而去寻灵昭的御前总管也回了西华池,只说:“陛下,灵昭姑娘投井自尽,尸身该如何处理?”   明侦帝如今才明白,原来不论是凡间百姓还是高台帝王,出离愤怒到极致时都不会第一时间发作出来。   他知晓万贵人所说的话漏洞百出,也明白李兆或许有几分冤屈在。   可那又如何?   一条人命加上万贵人赌上性命的证言,已将他这个储君藐视君上,奸.淫庶妹的罪定的死死的。   明侦帝不必细想就知晓这事出自黎王的手笔,他太过了解太子,明白他就是个色胆包天的废物,连宫宴和母后生辰这样要紧的事儿也敢闹胡闹。   这个儿子。   他是保不住了。   孙皇后眼见着明侦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来,当即便要为太子说几声好话,谁知明侦帝却从龙椅里起了身,一径走到李兆身前,露出了一抹不知是喜是怒的笑容。   “废太子李兆,终身幽静宗人府,非昭不得外出。”   孙皇后听罢,心肠险些在这一刻被人揉碎了一般,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李兆更是大哭着上前要抱住明侦帝的双腿,却被明侦帝狠狠地踹开。   “万贵人即日便送往五台山清修,非朕手谕不得见人。灵昭既为歌伎,本就是罪奴出身,也不好赏赐些什么,便厚葬一番吧。”   吩咐完这些,明侦帝只许御前总管一人搀扶着,便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西华池,再不回头看李兆一眼。 第50章 拜见   宫宴不欢而散。   除了黎王党羽出宫时面带喜色, 其余人皆是摇头晃脑得厉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想窥见皇家隐秘。   更何况这隐秘也闹得太不堪了些。   沈府归家的马车里,苏荷愫也正细细盘问沈清端, 只道:“灵昭姑娘可是黎王布下的一步棋?她难道就非死不可?”   沈清端从不瞒她, 好声好气地解释道:“黎王只安排我挑起太子的怒火, 旁的事没有经过我手。不过灵昭是罪奴出身,曾有个姐姐在东宫当浣衣婢。”   依着沈清端推测,灵昭的姐姐必是被太子折辱而死, 是以灵昭才不惜以命做局,将李兆拉下马来。   苏荷愫也非蠢笨之人,与沈清端的猜想相差无几, 嘴上只叹道:“这个黎王当真会收买人心。”   夫妻两人感叹了一路,终是赶在夜色寂冷、霜意爬上树梢前赶回了家中。   宫宴之后, 明侦帝以偶染风寒为由罢朝三日, 待第四日上朝时便由太傅率先为太子求情,明侦帝也有所松动。   恰在这时,黎王一党将罪臣左相的账本抛了出来, 上头本只列着些贪污的罪证, 可黎王寻了个与左相字迹一模一样的人写下了最为关键的一条罪证。   ——两万两白银用于蓄养私兵。   至此。   废太子李兆再无翻身的可能性。   *   四月开春。   京城里桃花茂盛,落英缤纷。   曾氏每到隆冬时节身子骨便不大好, 开春时天气回暖又会好转几分, 陆让替她诊了脉,私下里与沈清端说:“最好还是让你奶娘去迁居去江南或金陵,说不准寿数还会长些。”   这话说的推心置腹,沈清端听后默了良久, 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些自责之意。   他说:“我会安排好。只是若奶娘去了江南, 请医问药的事儿总不如在京城便利。”   陆让笑:“你忘了我师傅在江南?他的医术可比我高明的多了。”   既如此, 沈清端便再无可担忧之处。   五月时。   曾氏身子调养好了不少,沈清端将相熟之人皆请来了沈府,为奶娘践行后于翌日午时亲自将曾氏送去了江南。   苏荷愫虽想一同陪去,可软软尚且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又有满府的家事绊住了她,是以她只得留在京城,不舍地送别了曾氏。   陈氏怕她一个人在家无聊,便隔三差五地登门看望她,还将一些邻里右舍的趣事说与了她听。   这一头件便是朱珠公主府闹出来的糗事——贺成与朱珠公主成婚后便极为不睦,听闻一年到头难得有几日宿在公主房里,大多时候只宿在外书房。   朱珠公主肚子争气,寥寥几回便怀上了身孕,可贺成依旧待她不冷不热。朱珠公主一怒之下便在府里养起了面首,荒唐行事之下竟不慎小产。   听闻宫里的孙皇后已气得下不了榻,明侦帝更是撂下狠话,说要与这个丢了皇室颜面的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京城里大多人都在背后议论朱珠公主,总离不开“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一事,陈氏本就不喜朱珠公主,一时也附和道:“这位公主当真是给我们女人丢人。”   苏荷愫听后却呷了一口茶,笑道:“我倒是觉得朱珠公主事出有因。贺成另有心上人,且常年冷待公主。她犯下此错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何男子做了错事便能以一句风流一笔带过,女子却要被冠上水性杨花的骂名?”   这话却惊得陈氏将手里的杯盏搁在了桌案上,望向她波澜不惊的眸子,问道:“你怎得为她说话?她可没少难为你姑姑。”   苏荷愫便好声好气地与陈氏解释道:“并非是我为她说话,母亲细想来是不是这个道理?若要说朱珠公主水性杨花,那贺成是否也是不守男德?”   “男德?”陈氏抑不住心里的震惊,猛然从那扶手椅里起了身,眼眸震烁无比:“愫儿可是鬼迷了心窍?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常事,岂有男德之说?”   不曾想陈氏听得这番话后如此激动,苏荷愫渐生悔意,软了语调道:“娘和我是一样的人,只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做我的贤妻良母,夫君与爹爹也不能另娶三妻四妾。”   这话如此说来陈氏便好接受的多,当即便被苏荷愫搀扶着坐回了扶手椅里,面色却依旧冷凝的很儿,只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是了,若是传到外人耳朵里,还不一定如何编排你呢。”   “这是自然。”苏荷愫狡黠一笑,亲自从绿韵手里接过了象纹提壶,替陈氏斟了茶后才说:“难道母亲就不曾抱怨过这世道不公?明明我们与男子一样都是肉体凡胎做成的人,凭什么他们男子就能读书科举、入朝为仕。咱们便只能囿于这内宅之中,相夫教子、诸多不便?”   原先陈氏并不知晓苏荷愫心内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沟壑之论,如今骤一听闻,连手里的茶水也无暇再享用。   依着她入京后做承恩公夫人这几年的见闻,愫儿这话的确是错得厉害。可若是循着本心而念,愫儿这话却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只是世道如此。   愫儿若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只怕往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她只得好声好气地劝道:“你说的不错,可这话除了在娘跟前说一说,连姑爷那儿也不许透露半个字,你可明白?”   苏荷愫讷讷应下,陈氏才恢复了脸上的血色,又笑着与她论起了京城里的另一桩趣事。   “刑部尚书家的秦媛,本是定给了齐小公爷。后来那齐小公爷不知怎得退了这桩婚事,娶了个诗书世家的小姐。谁成想婚后三年一直无子,那齐小公爷不知纳了多少小妾进门,连红楼里的粉头都舍得纳进门,却仍是一点子息的动静都没有。”   苏荷愫叹了一声:“那多半是齐小公爷的问题,不过世人大多会议论齐小夫人的过错,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陈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盯着她瞧了半晌后才笑道:“我瞧着大国寺的法正高僧也没你佛心四溢,竟还怜悯起来这些了。那齐国公夫人当初可没少在背后嘲笑咱们家,你娘我心里只觉得痛快的很儿。”   母女两人说了半日的闲话,临走前陈氏还嘱咐苏荷愫道:“你长姐怀了身子不方便,明日你且回来替你二哥相看相看。”   苏荷愫一愣,旋即忆起了于氏的庶妹于嫣容,也不知嫂嫂在临死前是何等的殚精竭虑,竟连续弦一事也替二哥做了决定。   她是出嫁女,不好对娘家的事儿指手画脚,当即便应道:“好。”   陈氏抚了抚苏荷愫的皓腕,叹道:“可怜了那闺名叫嫣容的女孩儿,你哥哥心里只有你嫂嫂一人,她嫁进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续弦本就不好当。   妻妹做姐夫的续弦更是难上加难,一要对姐姐留下的子女视如己出,不得藏有半分私心,可人活在世上又岂能没有私心?   二是要端庄贤惠,万不能比之前头的姐姐差上太多。   “二哥也不是严苛之人,应是不会难为了于小姐。”苏荷愫如此说道。   陈氏也点了点头,命苏荷愫送到花厅后便不必再送。   *   三日后。   承恩公府办了个花宴,只请了几家相熟之人过府游玩。   徐氏则领着盛装打扮后的于嫣容登了承恩公府的门,花厅内其余妇人们皆向于嫣容投去了个心照不宣的打量目光。   于嫣容生得不如于氏端庄秀美,却多了几分灵致秀气。她眉宇间缀着一颗嫣红色的美人痣,一双秋水剪瞳似的灵透眸子,美玉般洁白无瑕的肌肤。   怎么瞧都是个标标志志的美人。   徐氏与她说话时也称得上是轻声细语,指点着她与相熟的贵妇们见了礼后,便领着她去了花厅里的内室。   那是间极为狭小的雅室,除了一架花鸟卉图的插屏外,便只有一方桌案摆在那插屏之后。   徐氏领着于嫣容进了内室后,便说道:“我去瞧瞧承恩公夫人,你且在这儿等一等。”   于嫣容含羞带怯地应下,眼角的余光落在插屏后英姿挺秀的身影之上。   她自然知晓插屏后坐着的是苏景言,她也明白徐氏带她来承恩公府的用意。   昔年长姐带着苏景言回镇国公府,她们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的恩爱之情艳煞了多少人。   她心里总也是羡慕的。   长姐惨死。   她被嫡母要求着嫁给姐夫做续弦,震惊的同时心里也有几分喜悦。   王姨娘说:“续弦也好。那承恩公世子相貌堂堂、年轻有为,且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待容姐儿进了门,怀上个哥儿后便什么也不怕了。”   至于嫡长子苏念于则不在王姨娘的考量之中,她所求的不过是女儿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再赢得夫君的几分尊重就是了。   别的歪心思倒是一点也没有。   说到底,以苏景言这般样貌、家世、乃至官职,于嫣容的心里又怎么会没有几分少女意动?   可她也惴惴不安的很儿,不知苏景言是如何看待她这个即将嫁与他做续弦的妻妹。   他会不会讨厌她?   于嫣容心里没底,便立在插屏前讷讷不语。而插屏后的苏景言也一言不发,两人便这般沉默了起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于嫣容惦记着徐氏的吩咐,率先开了口:“嫣容见过世子爷。”   插屏后的苏景言身形一僵,他依稀记得上一回与于嫣容见面时她还笑盈盈地称自己为姐夫,如今却是全然换了口吻。   是了,毕竟她马上要成为自己的妻,再称姐夫便不合适了。   苏景言一口喝下那琉璃茶盏里的热酒,方觉得自己薄冷的心口回过了几分温度,他倏地从盘椅里起了身,绕过插屏走到于嫣容跟前。   于氏死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只有当值时才会才会理一理自己颓丧的面容,此刻他便顶着一张胡茬颇青的面容,与于嫣容说:“一会儿我将念于抱来,你陪他玩一玩。”   这也是陈氏想出来的法子,她存心想试一试于嫣容待孩子是否有耐心,也要瞧瞧念于是否喜欢她这个姨母。   苏景言这般颓丧的模样映在于嫣容的眸中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意气。   她红了脸,答道:“好。”   片刻后。   奶娘们果真抱着苏念于来了花厅,苏景言则不见了踪影,那几个奶娘皆是人精里练出来的能人,于嫣容不敢怠慢,抱着苏念于细声细语地教他说“姨母”二字。   她已想过了,既然苏景言对长姐情意深笃,成婚后便不强求念于喊她母亲,只喊姨母也好。   只是念于不过才一点点大,又被陈氏当成眼珠子般细心照料,未免比寻常儿童娇气许多。于嫣容今日穿了件珠花钿的罗衫裙,那珠花钿搁到了念于娇嫩的皮肤,他便撒开了喉咙哭了起来。   那几个奶娘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打定了主意要袖手旁观,且瞧瞧这位未来的二奶奶如何料理大公子。   于嫣容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如何会劝哄小儿,一时便有些束手无策。   幸而苏荷愫听到了外甥的哭声,领着丫鬟们走到了花厅内室,一进屋便瞧见了一筹莫展的于嫣容和她怀里正在嚎啕大哭的苏念于。   苏荷愫忙笑着与于嫣容打了招呼,并接过了她怀里的苏念于,劝哄一番后,果真见苏念于止住了哭声。   于嫣容面色窘迫的很儿,连声对着苏荷愫道谢。   苏荷愫只笑着指了指于嫣容身上缀着细碎玉珠的衫裙,解释道:“抱孩子时最好不要穿这样的衣衫,有些孩子肌肤娇嫩,搁到了便要哭。”   于嫣容愈发羞窘,垂着头应道:“多谢沈夫人赐教。”   这乃是她及笄时嫡母特地去珍宝阁为她定做的衣衫,平日里她也舍不得穿,今日是为着给承恩公府家的人留下个好印象才上了身。   谁成想倒弄疼了念于。   苏荷愫见她自愧得厉害,便将怀中的苏念于交到了奶娘手里,这才细声细语与她说道:“这些事我也不懂,刚生了少柔时,没少被我房里的嬷嬷骂。”   如此一说,也算是解了于嫣容的窘境。她朝着苏荷愫投去一抹感激的眼神,而后说道:“今日倒是没见沈大小姐。”   为与苏荷愫这小姑子搞好关系,她特地备好了赠给沈少柔的表礼。   苏荷愫答道:“前几日她染了风寒,且不让她再出门受风吹了。”   绿韵也在一旁凑趣道:“今日大奶奶出门时大小姐还哭了一场,只闹着不肯喝药。”   苏荷愫也掩着帕子笑道:“正是愁这个呢,少柔不肯喝药,是以风寒总好的慢些。”   于嫣容将此事记在心中,陪着苏荷愫说了会儿话后,在分别时将一丸药瓶塞到了苏荷愫手里,并道:“我小时候也不喝喝药,姨娘便为制了这一味桃花青薄丸,喝药时吃上一丸,便不觉得药苦了。”   苏荷愫一怔,抬眼便撞进了于嫣容怯生生的水眸里,里头藏着些小心翼翼的示好之意,她霎时便接过了那药瓶,笑道:“多谢于小姐。”   于嫣容欢喜着拢了拢自己的鬓发处的青丝,露出几分诚挚的笑意来:“沈夫人喜欢就好。”   回府后。   苏荷愫便让人将软软抱来了正房,哄着她吃下了那一丸桃花青薄丸,再央着她喝那一碗苦药时,她果真不再哭闹。   苏荷愫甚觉怪异,将那桃花青薄丸凑到鼻子处闻了一闻,便觉一股清冽的香味扑鼻而来,且再闻旁的东西时只剩那股清冽的味道。   “好生稀奇,倒不知是用何物做出来的药丸。”苏荷愫笑问。   绿韵也拿过那桃花青薄丸闻了一闻,嘴里说道:“瞧着因是加了桃花饮子,还有青薄叶。”   碧窕服侍着沈少柔喝完药后,也凑上前去将那桃花青薄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笑道:“这位于小姐倒真是会投其所好。”   苏荷愫让绿韵开了库房,去寻几件有意趣的摆件,一并送去镇国公府,道:“她是个有心人,我拿了她的桃花青薄丸,也该有所表示。”   绿韵应声而去,白芷见苏荷愫斜躺在贵妃榻里,便从博古架上拿出了美人锤,力道得宜地替她捶起了肩,并道:“她是个聪明人,大奶奶也有心与她结交,这便是最好的事了。”   苏荷愫阖上杏眸,笑着拍了拍白芷的手道:“至多年底,二哥便要将她娶进门。往后都是在一处的亲戚,关系能处的好些便处的好些吧。”   说罢,她又忆起了小五与绿韵的婚事,并道:“前些时日有个叫刘胜的管事来向我求娶你,你意下如何?”   白芷霎时停住了动作,将那美人捶搁在桌案上后,道:“奴婢全凭大奶奶做主。”   苏荷愫忙让她起身,沉吟了片刻后才说道:“我瞧着那刘胜还挺可靠,你若愿意,年底与绿韵一块办了吧。”   白芷自是道谢不提。   苏荷愫待身边的丫鬟们出手极为阔绰,明面上赏了绿韵和白芷一人一套红玛瑙的头面,私下里还有五百两的银票做压箱底的嫁妆。   寻常人家嫁女儿尚且没有这么丰厚的嫁妆。是以绿韵和白芷皆红了眼眶,赶到苏荷愫跟前磕了好几个头。   苏荷愫笑着对碧窕、莲心说:“到时候你们也有。”   闹得几个丫鬟俱都红了脸。   *   四月底。   沈清端快马加鞭回了京城,头一件事便是去了黎王府,听了黎王的吩咐后,才赶回了沈府。   苏荷愫照例在花厅里候着他,见他面色沉沉,便遣退了伺候的丫鬟们,轻声问他:“可是路上累着了?”   沈清端扬起泠泠如月的眸子,掩下里头的冷厉之色,只说道:“黎王要我杀了废太子。”   “他为何不自己动手?”苏荷愫蹙着柳眉问。   沈清端搓热了自己遍布寒意的双手后,才反握住了她的柔荑,嘴里道:“黎王对我还有戒心。太子的尸首,便是我的投名状。”   苏荷愫冷哼一声道:“怪道明侦帝不喜欢黎王也要对他委以重任,这对父子倒是如出一辙的多疑和冷酷。”   一个杀兄,一个杀弟。   “如今我已没有了别的法子。”沈清端说不清心里在害怕些什么,可此刻他将妻子的柔荑牢牢攥在手心,心里的恐惧才化为了实质,他说:“唯有照做。”   他怕有一日自己不得善终,且还会连累了妻女。   “难吗?”苏荷愫问。   沈清端携着苏荷愫往内花园的池畔走去,一路上赏过别致韵味的景色,心里的不适才消散了些。   他说:“愫儿,与黎王一党便如与虎谋皮。他只信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那些脏污的活计统统交给我做。我想着,还是要为自己多寻一条退路。”   苏荷愫沉吟不语,只靠在沈清端的肩头说:“咱们夫妻俩荣辱与共,不管你是要往前还是往后退,我都跟着你。”   翌日一早。   苏荷愫便备了厚礼登了黎王府的大门,黎王妃也热情地将她迎进了门,一应礼数都周到妥帖的很儿。   黎王妃生得明眸善睐,笑起来时也平易近人的很儿。苏荷愫曾听沈清端说过黎王与黎王妃伉俪情深一事,心里料想着她能不能借着与黎王妃搞好关系来为沈清端寻求一条出路。   他们夫妻俩既是选择了黎王,便不想再被黎王怀疑。   将来黎王荣登大位后,方能为云南王府洗雪冤屈。   是以,苏荷愫待黎王妃的态度殷勤的很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将黎王妃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黎王妃却只是淡淡一笑,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才与苏荷愫说道:“沈夫人不必如此讨好我,我喜欢沈夫人直爽开朗的性子,总想着要与你多亲近亲近。”   苏荷愫略有些讶异,抬眸一瞧黎王妃漾着柔意的眸子,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那我便称王妃您为姐姐了?”   黎王妃抿唇一笑道:“我家里有好几个庶妹,她们都这样叫我。若是沈夫人不嫌弃,便唤我为姐姐吧。”   两人皆有心与彼此结交,一时说笑间便其乐融融的很儿。   只是在苏荷愫离去前,黎王妃才显露出几分扭捏之色,拉着苏荷愫的手说道:“我有个庶妹尚未婚配,她素来敬仰沈大人的贤名,妹妹不若将她带回您府上吧。”   这话令苏荷愫在一夕之间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杏眸里凝着震惊与愤怒。   好容易压下了心内的不虞,她才问道:“姐姐的意思要将您的庶妹送给我夫君做妾?” 第51章 西北   苏荷愫面色冷凝, 听得黎王妃的话后险些难以维持客套的笑意。   她问:“姐姐也是这个意思?”   黎王妃不如黎王老辣沉稳,也不似黎王那般会蛊惑人心,当即只赧然一笑道:“妹妹若不愿意, 就当姐姐没有说起过此事吧。”   这话一出。   苏荷愫已明了黎王妃的意思, 这庶妹乃是黎王意图安插在沈清端身旁的细作。   原来如此。   苏荷愫不欲难为黎王妃, 只是若想再与她深交下去未免显得太过虚情假意,不过白话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黎王府。   沈清端踩着寂冷的夜色回了沈府,苏荷愫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沈清端沉吟半晌后说道:“今日不成,只怕黎王还会想别的法子在我们府中安插他的人。”   苏荷愫已是怒上心头,只骂道:“难道就只有给你送小妾这一个法子?”   沈清端握住了苏荷愫的柔荑, 笑道:“成婚时我答应你的事,到今日也不敢忘。”   苏荷愫自然相信他。   不过却不相信那多疑狡诈的黎王, 若是他铁了心要送个妾室进门, 他们可有法子推拒?   沈清端似是瞧出了苏荷愫脸上的疑惑,温声与她说道:“不必担心,大不了再择一次良主就是了。五皇子虽年幼, 可摄政王或是太后垂帘听政一事也有先例。”   只是里头格外凶险些。   不到万不得已, 沈清端也不想如此。   可若是黎王逼他太甚,他也没有法子。   “我只信你便是了。”苏荷愫如此说道。   夫妻两人相拥而眠,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 废太子李兆在禁廷上吊自尽一事传遍了整个京城,苏荷愫也瞧见了沈清端手腕上的淤青,料想着必是被李兆所伤。   她拿出了治跌打扭伤的药膏,替沈清端上了药后才放他去上早朝。   明侦帝因废太子李兆的死而大病了一场, 苏贵妃在侧小心服侍, 五皇子也承欢膝下, 他这才恢复了几分精神,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儿子,给废太子追封了身后名。   而黎王李寻也被明侦帝外派去了西北,命他体恤民情,不必留在京城过年了。   沈清端笑着与苏荷愫说:“黎王不在京城里自然最好,我们的日子也轻省些。”   苏荷愫也着实想不明白黎王这个人。   如今明侦帝身子骨还硬朗,也未曾封黎王为东宫储君,他便这么急着卸磨杀驴做什么?   他甚至都还没登上位。   她认真揣摩了一会儿,便对沈清端说道:“夫君从前可认识黎王?莫不是他认出了你的身份,并与你有什么恩怨,这才如此针对你?”   其实沈清端自己也想不明白黎王的心思,可他的的确确是没有在黎王面前暴露出身份。   退一万步说,即便暴露了身份,他从前也与黎王没有什么交集。   “没有。我也没有得罪过他。”沈清端如此说道。   苏荷愫蹙起了柳眉,愈发想不明白里头的关窍,只道:“那便是另有原因了,莫不是你杀了他心中极为重要的人?”   本是一句无奈的玩笑话,可话音一落,沈清端便阖起了手中盘弄的扇柄,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掠过几分无措。   他说:“婉儿死的那一日,我的确是用蛊毒杀过黎王身边的一个人。”   话已至此。   夫妻二人一时茅塞顿开,吩咐人去打听那公子和黎王之间的关系。   *   一月后。   贺成才悄悄地来了沈府,将他打听出来的消息说与了沈清端听。   原来那日死在沈清端手上的公子名为诸暨,是黎王最为信任的心腹。   且那诸暨生的面白如玉,时常与黎王彻夜长聊至天明,关系亲密得比寻常夫妻还要好些。   贺成说的一阵牙酸,用桌案上的狼毫戳了戳沈清端手腕上的淤青痕迹,笑道:“你杀了黎王的相好,他只让你受了点小伤。这笔买卖可是稳准不赔啊。”   沈清端一把抢过贺成手里的狼毫,将其放回了笔架上,面色冷凝着说道:“杀都杀了,他还要我赔命不成?”   贺成这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问他:“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沈清端摇摇头,只道:“要想让黎王放过我只怕不甚容易,先让他在西北有些事干吧,省得日日找我麻烦。”   贺成笑:“随你。反正金陵贺家是跟着你,不是跟着黎王。你若想换个君上,我奉陪就是了。”   听得此话,沈清端心中颇有感触,瞧了贺成半晌后,才说道:“如今外祖母还健在,大舅舅自然不敢违逆她老人家。可以后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我倒是觉得你不必躺这趟浑水。”   贺成眨了眨眸子,笑意从眼梢爬上眉峰,他盯着沈清端问道:“表哥这是在关心我?”   沈清端被他盯得份外无奈,骂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这些废话于贺成来说自然极为重要,他幼时时常寄居在云南王府,自小便格外崇拜自己这位文武双全的表哥。   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外,他对表哥还有少年意气的崇拜之意。   “这话我也不是头一回说了。当年姑姑惨死,贺家没有帮上什么忙。如今再来一回,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贺成笃定地扔下这一番话后,便爬窗离开了外书房。   只留着沈清端一人盯着他的背影怔愣出神,心里不知是感动更多些,还是叹惋更多些。   *   黎王被明侦帝赶去了京城,沈清端在京里的日子也过的松泛了一些。   恰逢苏景言将于嫣容娶进门做续弦,他便与苏荷愫一齐抱着女儿登承恩公府贺寿。   因着苏荷愫与于嫣容也算有几分交情,这次的新婚贺礼便加厚了几分。   虽是续娶,可承恩公府还是给了于嫣容体面,大摆筵席不说,还进宫求了苏贵妃的恩裳,赠了好些插屏摆件下来。   满府皆是喜乐融融,连苏景言也被陈氏强逼着新婚头三日都宿在了于嫣容房里。   可这婚假一过,苏景言便又恢复了那等冷冷清清的模样,待于嫣容只有尊重,没有半分热切的情意。   好在于嫣容早已想到了这一处,每日里只安心地侍奉婆母,教养于氏留下来的孩子,并不奢求苏景言的喜爱。   她如此贤良温润,倒让苏景言心生愧疚,每逢十五便宿在了她房里。   年底时。   于嫣容便传出了喜讯,成婚尚且不足三个月,她便怀上了孩子。   陈氏高兴得不知所以,苏景言倒是神色淡淡,徐氏也不知是高兴更多些,还是怅然更多些。   只于嫣容自己长长地纾出了一口气。   她想,夫君的心里既然只有长姐,她早日生下孩儿,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第52章 一更   于嫣容有孕, 苏荷愫时常去承恩公府伴她左右,或是说些女子初有孕时的禁忌,或是说些软软刚降生时的趣事。   于嫣容便安然地陷在了镶红木贵妃榻里, 笑意盈盈地听着苏荷愫的“教导”, 她二人名义上虽为姑嫂, 可日常相处时苏荷愫却更像于嫣容的姐姐。   苏荷愫不掺和苏景言与于嫣容的房中事,只将管家理事的关窍偷偷说与了她听。   要知晓陈氏是个躲懒的性子,从前于氏还在时便将管家的事宜一并交给了她, 如今于嫣容进门,她亦是这般照做。   于嫣容在家中不过是庶女,虽则徐氏待她不算苛刻, 可管家理事一事却是一窍不通,若不是得了苏荷愫的指点, 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是以于嫣容与苏荷愫倒相处出了几分情谊来。   如今于嫣容有孕, 陈氏只得从她手里接过管家的担子,于嫣容才有闲暇与苏荷愫说些体己话。   此刻她便嘟囔着粉唇,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憨来, 眸光莹润似水, 别有一番韵致温柔。   “我怀了身孕后,夫君瞧着不大高兴。”   苏荷愫握着茶盏的手一僵, 只好声好气地与她解释道:“并非是不高兴, 只是有些男子情绪不善外露罢了。”   于嫣容自嘲一笑,不禁忆起了长姐传出有孕的喜讯时,苏景言携着于氏登了镇国公府的门,眸光紧紧攥着于氏不放, 生怕她有什么不适的紧张模样。   和待自己冷漠周正的模样差的太多了些。   于嫣容说话时掩不住眸子里的哀伤, 苏荷愫瞧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只得以好话相劝道:“人与人之间的情分都是相处出来的。来日方长,嫂嫂可不要冷了心。”   是了。   来日方长,她若是在此刻就冷了心,这漫漫的一生便更没有了指望。   于嫣容重又嫣然一笑,真心实意地谢过苏荷愫的开解后,将她前几日缝制的绣帕递给了苏荷愫。   那绣帕针线严密合顺,乌白的锦布上以金丝绣线缝制了一朵盎然待放的荷花,姿态清雅婀娜。   苏荷愫一瞧便欢喜的很儿,摩挲着那锦帕赞道:“嫂嫂这手也不知是怎么生的,竟能把这荷花绣的这样传神。”   于嫣容赧然一笑,身旁的丫鬟休染则与荣有焉地附和道:“二奶奶在闺中时一手绣活便好的很儿,给三姑奶奶做的这条绣帕也算是精巧,但给二爷做的长衫才当真是花了工夫……”   话未说完,于嫣容便出声斥责了她,只道:“不许胡说。”   苏荷愫心下了然,必是于嫣容费尽心思给二哥做了一身对襟长衫,结果二哥却不肯穿上身,只日日穿着于氏生前给他缝的那几件衣衫。   要苏荷愫说,二哥要么不答应娶于嫣容,既是答应了,便也不必时时刻刻地做出一副替于氏守贞的模样。   既辜负了于氏,也薄待了于嫣容。   何苦来哉?   回沈府后,苏荷愫便与沈清端提起了此事,沈清端今日心绪尚可,伏在桌案上替苏荷愫画起画像来,嘴里只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哥哥房里的事我们倒不好多说些什么。”   苏荷愫瞪了他一眼,说道:“若是我难产而死,你过个几年娶了个续弦,我倒不盼着你日日思我念我,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这话一出。   沈清端嘴角扬着的笑意立时落了下来,方才还盈着笑意的眸子立时盛满了不虞。   他说:“不会有这么一天。”   她不会难产而死,自己也不会娶续弦。   这一世,他们必要白头偕老,相伴一生。   不会再有旁人。   既是提到了此事,苏荷愫便起身走到桌案旁,凑近了沈清端,盯着他瞧了半晌后说:“过几日不如找陆让来看看?”   沈清端一愣,霎时搁下了笔墨,问:“找他来看什么?莫非是腰疼又犯了?”   苏荷愫生下软软后落下了腰疼的旧疾,特别是阴雨天气,时常疼得下不了榻。   苏荷愫忙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要看病,是夫君你。”   这下沉清端心里的疑惑愈发多了些,他近来身子骨好的很儿,根本不需要陆让。   看出了沈清端脸上的不解,苏荷愫忙解释道:“软软如今大了,总是几个奶娘陪着她玩,涵姐儿身子骨弱,她们也玩不到一起去。我想着,该为她添个弟弟妹妹才是。”   她一直想再要个孩子,隔着三五日总要与沈清端共赴一番云雨,可偏偏没有半点喜讯。   她琢磨着兴许是沈清端那儿出了什么问题,该让陆让来诊治一番才是。   而沈清端听得苏荷愫这番话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无奈地叹道:“上一回生产太凶险,很不必再添个孩子,有软软一人就够了。”   “所以是夫君故意不想让我再怀上子嗣,并非是你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苏荷愫忙追问道。   沈清端恼怒不已,决定身体力行地向妻子证明,他英姿雄发,尚在壮年。   身子没有半点问题!   *   年后。   苏月雪生下了一子,因着陆让小心谨慎地照料着她的吃喝住行,这一胎生的极为稳妥,连苦头也没怎么吃。   苏荷愫备了厚礼登门,与长姐一同窝在烧着地龙的暖房里,逗弄着襁褓中的侄儿。   陆让也笑着坐在床榻边沿,满心满眼望着的却是苏月雪,并不怎么去看奶娘怀里的儿子。   他给儿子取名为陆非,小名为狗蛋,只说取个贱命好养活些,苏月雪便也只得随着他去了。   陆非满月礼时,大理寺少卿徐家报出了丧信,只说徐老太太年事过高,旧疾缠身,到底是没熬过这个隆冬,已不幸过了身。   早先苏月雪为徐家妇时也受过徐老太太的照拂与疼爱,况且往事如烟,那些旧事她也不再挂在心上。   再说,涵姐儿毕竟是徐家的子嗣,也得唤徐老太太一身祖母。   她便领着涵姐儿去了徐府,为徐老太太守了一日灵后正欲回陆宅时,却在廊上被形容枯槁的绿枝拦了下来。   苏月雪遍身绫罗,从前黝黑无比的肌肤也被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养的白皙了不少,她瞧见绿枝微微有些讶异,只道:“倒是许久不见。”   绿枝颓丧着一张脸,不敢去触碰苏月雪绣着金线的罗衫裙,只屈膝跪伏于地,连声祈求道:“求大小姐念在往日里的情分上,给绿枝一条生路吧。”   到底是服侍过自己的伶俐丫鬟,如今绿枝变成了这副模样,苏月雪心里也不好受,当即让奶娘们将涵姐儿抱得远些,才问她:“出了何事?”   绿枝哭哭啼啼地说了她在徐家这几年的近况。   原来徐致腿残了以后性情便变得暴虐无比,因方便人道而想尽了别的法子磋磨她们这些伺候的人。   绿枝叫苦无门,便只得去求了徐老太太。徐老太太便给了她一条生路,要她去伺候徐大人新娶进门的续弦。   可那续弦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动辄打骂不说,只将院里的苦活累活交给了绿枝,这便罢了,谁成想那续弦竟还想将绿枝赠予一个鳏夫做妾。   那鳏夫是京里出了名的暴躁之人,听闻前一任妻子便是受不住他的毒打才和离而去,他府里的妾室们日子更加难过,因大多是贱籍出身,打死了也不过赔几两银子罢了。   绿枝实是不想给那鳏夫做妾,便只得来求苏月雪。   苏月雪思虑了半晌,纵使绿枝哭得梨花带雨,她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玉镯递给了她,道:“你我主仆一场,这玉镯约莫能换个五十两银子。其余的事儿,我却是没有法子帮你。”   绿枝愣在原地,手里拿着那玉镯不知所措。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从前最为心软怯懦的大小姐怎得如今竟像换了个人一般?   她还犹自震惊之时,苏月雪却已带着涵姐儿一行人离开了回廊。   回了陆宅后,苏月雪便将这事告诉了陆让,陆让听后则不吝赞叹地夸了她一同,只说:“夫人这事做的极好,绿枝叛过主,你赠她一个白玉镯子已是仁至义尽。”   陆让向来如何,即便是苏月雪只做了一件总角小儿都做得了的易事,他也会认真专注地夸她一通。   苏月雪习惯了这般,当即便只是浅浅一笑,便又领着涵姐儿认起了字。   涵姐儿年纪尚小,不怎么喜欢识字,可日日瞧着陆让拨动那些药材和银针,倒是对学医一事有兴趣的很儿。   陆让见她总是盯着自己的药箱瞧,便笑吟吟地与她说:“涵姐儿将来也想用这药箱救人?”   涵姐儿听得懂这话,当即便眨了眨那双灵巧的眸子,笑道:“嗯。涵姐儿喜欢爹爹的药箱。”   陆让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昨日里不肯写的那几个大字拿了出来,与她说道:“涵姐儿若是想学医,就必须要认字,否则给人看病时连字也不会写,怎么写药方呢?”   涵姐儿这才嘟囔着嘴认起了那几个大字。   苏月雪在一旁掩唇偷笑,夜间安寝时才与陆让说道:“还是你有法子治涵姐儿。”   陆让摩挲着妻子绕在他胸膛前的青丝,眼中漾着缱绻的情意,他说:“涵姐儿在我眼里就是我的亲生女儿,甚至比非哥儿还要亲些。若没有涵姐儿,我便没有机缘遇上你。此刻定如丧家之犬一般无依无靠。”   因这话,苏月雪的心也好似软成了一滩春水。她紧紧搂住了陆让,埋在他胸前说道:“你我二人能遇上彼此,都是上苍的眷顾。”   作者有话说:   非哥(别名狗蛋版):谢谢你,我的爹。   涵姐儿(一代女医年少版):姐要认字,认了字才好写药方。 第53章 二更   次年开春, 明侦帝身子大不如前,膝下只余两个尚未成年的皇子,他便时不时地拿出废太子李兆的旧物, 放在身边把玩缅怀。   五月时, 远在西北的黎王递了请安折子回京, 信上只说西北一切安好,只是近来他神思倦怠,且思念明侦帝这个父皇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也不知还能不能活到年底明侦帝寿诞的那一日。   这折子便搁在了明侦帝的龙案上,他翻来覆去地将这请安折子看阅了好几回,凝着眉提了半日的笔也不知该如何回这道折子。   还是身旁剪烛的御前总管偏着头笑道:“奴才眼拙, 好似是瞧见了这折子上的泪痕,莫不是黎王生了什么重病?”   便是这句话让明侦帝心间一颤, 叹息着说道:“罢了, 让他回京吧。”   谁叫他膝下子嗣单薄,李兆已死,便只剩下黎王一个成年皇子。   他身子已大不如前, 总有人要撑起这社稷重担。   御前总管也在一旁凑趣笑道:“奴才倒是觉得黎王像极了年轻时的陛下, 且他待陛下也是真心实意地孝顺。”   明侦帝只冷哼一声,不去搭理御前总管这谄媚的话语, 不过揉了揉眉心, 便吩咐他摆驾永乐宫。   那御前总管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引着明侦帝坐上了干清殿外候着的龙撵,随着一声尖利的“起”,他心间的慌乱这才消散了些。   今日他为黎王说好话的模样实在太显眼了些,也不怪明侦帝恼他。   只是满京城也只有他这个贴身之人知晓明侦帝身子的状况, 如今黎王势大, 他若来日想活命, 除了为黎王说好话,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去往永乐宫的甬道上缀着泛琉璃光的大红灯笼,恰好将这条路照的一清二楚。   他想,若是苏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年岁再大些,兴许他也不会这般没骨气地从了黎王。   *   黎王回京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苏山率先去沈府寻沈清端,面色沉沉地问他:“可是你使得法子?”   沈清端替苏山斟了茶,领着他往紫檀木太师椅上一坐,才回道:“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将他送去西北,又怎么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使法子将他唤回来。”   苏山抿了一口茶,叹道:“难道年底的祭祖大典当真要由黎王代陛下行典?”   沈清端知晓黎王回京的消息后也坐如针毡,早已将贺成寻来商议了大半日,当即便道:“约莫是陛下老了,便不如年轻时杀伐果决。且他膝下只有黎王一个成年皇子,这江山社稷还能交到谁人的手上?咱们这局似是走到了死路。”   苏山面色颓然灰败,倏地从那紫檀木太师椅里起了身,上前攥住了沈清端的臂膀,道:“你且想想法子。依黎王那小心眼的性子,知晓是你让他去西北苦渡这一年,必然会恨上了你。”   “岂止是恨上了我。”沈清端自嘲一笑道:“从我那一日杀了诸暨起,黎王便没有想过让我活命。如今利用完了我,自然该对我弃如敝履。”   苏山越听越心惊,险些便维持不住自己发颤的身子,颓然道:“你可曾探过黎王的私兵,若我们再使法子离间他与陛下,他可有能力谋反诛篡位?”   沈清端却是不答,清明的眸子里尽是怅然之色。   且不论他们能不能离间黎王与明侦帝,但说黎王这些年蓄养的私兵数目之大,只怕御前司也难以抗衡。   苏山从沈清端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他愈发惊惧,只道:“难道我们只有坐以待毙?”   “并非如此。”沈清端忽而笑了一声,以往磬如山泉的嗓音变得低醇沙哑,他说:“还有一条路可解我们眼前的困境。”   苏山连忙追问:“什么路?你快别与我卖关子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沈清端不疾不徐地坐回了扶手椅里,又替苏山斟满了桌案上的茶水,才说了一个字。   “反。”   *   苏月雪生下陆非后便时常去承恩公府与于嫣容作伴,她待弟弟的这个续弦也算和善,因见于嫣容似有惆怅之色。   便寻了个苏景言休沐的日子,好声好气地与他说:“你既是另娶了妻子,就该对她好些。你瞧她瘦成了什么模样,难道你还想再成鳏夫不成?”   这话终究是说动了苏景言,他不由得忆起于氏在他怀里溘然长逝的虚弱模样,成亲时那样明艳端正的娇花,便在他怀里枯萎死去。   时至今日,他依旧是愧疚难安,既是放不下于氏,也是不肯放过自己。   苏月雪瞧着心疼不已,便又叹道:“言哥儿,这日子总要过下去,人也得朝前看。嫣然的遗愿便是让你娶了她的妹子,你便该对她好些。”   苏景言默了许久,通红的眼眶中凝着几分闪烁的泪意。   晚间之时。   于嫣容照例吩咐丫鬟们服侍她洗漱净面,再做些针线活计便上榻休息。   有孕后她格外怕冷些,正房里便也烧起了银丝碳,于嫣容便坐在铜炉旁的贵妃榻里,手里正缝制着为苏景言而做的扇套。   丫鬟休染替她多点了两盏灯,嘴里忍不住劝道:“二奶奶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再过两月便要生产了,可不能累着了。”   于嫣容莞尔一笑,柔色似水的眸子里透着些鲜活的光亮,她说:“上月里在母亲的院里碰上了夫君,瞧见他的扇套旧了,便想着为他做个新的。”   休染撇了撇嘴,见于嫣容不听劝,便忍不住抱怨道:“二爷已两个多月未曾来过上房。且二奶奶您这么精心地为他纳了鞋底、做了对襟长衫,又做扇套,他何曾用过?要奴婢瞧,二爷便是个没心的人。”   于嫣容放下了针线筐,只沉声训斥她道:“不许这么议论二爷。”   休染听了这话后却红了眼圈,哽咽着抢过了于嫣容手里的针线活,哭道:“二奶奶你的手都磨出了水泡,二爷又看不到这些,您何必如此自苦?”   到底是自小服侍自己的丫鬟,于嫣容不舍得打骂休染,只得让荆竹进门将她带走。   寝屋内便只剩下了滋滋冒着火星的铜炉,和在铜炉旁黯然神伤的她。   她将那针线筐里的扇套拿起,泫在眼眶里的泪也落了下来。   于嫣容轻声告诉自己:“我是为了讨二爷欢心,好在承恩公府有个倚靠,才不是因着心悦他的缘故。”   她反复地呢喃着这几句话,就好像说多了便能当真一般。   正当于嫣容暗自垂泪时,内寝外的湘妃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她只以为是伺候自己的那两个丫鬟,便道:“不必伺候了,一会儿我再唤你们。”   那人却岿然不动。   于嫣容这才转头朝着珠帘的方向望去,却见苏景言正立在那儿。   *   三日后。   陈氏料理好了家事,寻了个空去了沈府,悄悄与苏荷愫说:“你二哥这几日改了性子,一连三日都宿在了你嫂嫂的房里。”   苏荷愫听罢一喜,眉开眼笑道:“当真?母亲可别哄我。”   陈氏笑骂她:“娘骗你做什么?知道你和嫣容关系好,这便特地跑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苏荷愫是真心为于嫣容高兴,也惊讶于转过弯来了的二哥,当即便叹道:“嫂嫂这样兰心蕙质的人,二哥终有一日要接纳她。”   陈氏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掩着唇小声与苏荷愫说:“比起前头的于氏,我倒是更喜欢嫣容的性子。于氏也不是不好,只是与我这个做婆婆的合不来,我也不喜她万事都要做你哥哥主的性子。”   这便是母女间的体己话了,陈氏连大女儿那儿都不敢多讲,只因苏月雪与于氏私交甚笃。   苏荷愫听后也只是无奈一笑,只说:“这话娘可别在二哥面前说,他不敢对您如何,只会苦了嫂嫂。”   陈氏立时接话道:“你当你娘是蠢蛋不成?”   人与人之间相处本就靠缘法,苏荷愫也无意与陈氏再议论香消玉殒的于氏,便转移了话头,只说起了涵姐儿对医术感兴趣一事。   陈氏顿时兴高采烈地说道:“涵姐儿与陆让倒像是真父女。”   “娘现在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了?”苏荷愫笑着揶揄陈氏道,可话音一落,陈氏立时要作势去拧苏荷愫的香腮。   嘴里骂道:“那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话。一进京我便张罗着要你们姐妹俩习字读书,为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晓?”   苏荷愫来不及回答时,便见陈氏慨叹道:“上一回你说的话,娘回去也想了半日。‘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甚是无理。凭什么男子有才便能声名远扬,饱受赞誉。女子便不能读书习字,还说无才就是德?分明是那起子男人不想让女人越过他们去。”   话音一落。   沈清端恰好回枫鸣院来拜见陈氏,隔着帘子听得了这一番话后,脸上透出几分尴尬之色。   不知是进去好,还是装没听见好。   廊下立着的碧窕素来是个没眼色的丫鬟,瞧见沈清端后,便大声嚷嚷道:“大爷怎么站在外头?”   他想阻拦也来不及。   屋内的苏荷愫与陈氏连忙止住了话头,沈清端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向陈氏见了礼后便预备着离去。   只是临去前,忍不住开口道:“岳母,我并非是那等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   陈氏也尴尬地一笑,说道:“贤婿快去忙吧,我不过和愫姐儿说些笨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沈清端长长地做了个揖,庄重地添了一句:“我倒觉得岳母说的话在理的很儿,并非是笨话,而是醒世恒言。”   作者有话说:   我估计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就要西北副本了。 第54章 下狱   因着沈清端这番话正巧戳中了陈氏的心思, 她心情颇佳,当即便笑道:“我与贤婿相谈甚欢,今日便留在你们府上用晚膳吧。”   早先苏荷愫曾数次邀请陈氏在府中用膳, 可陈氏都已各种由头推拒了, 还悄悄与苏荷愫说:“咱们别州有岳母不得留膳在女婿家的风俗。”   却不成想今日竟是陈氏主动开口要留下用膳, 既如此,苏荷愫便吩咐厨娘们做些陈氏爱吃的菜肴。   一席晚膳吃的是其乐融融,陈氏与沈清端相谈甚欢, 大有要继续攀谈下去的意思。   幸而苏山久不见陈氏回府,一时耐不住对老妻的担忧,便慢悠悠地走来了沈府, 将陈氏讨了回去。   苏荷愫忍俊不禁地送了苏山和陈氏一程,便与沈清端二人立在红漆木大门前, 目送着苏山与陈氏相携着离去的背影。   黄昏的暮色裹着冷风朝他们拂来, 可她二人心间却好似泛着滚烫无比的热意一般,一点也觉察不到寒意。   “且瞧瞧爹爹和娘亲,便知何为一生一世一双人了。”苏荷愫连声感叹着, 眸光里涌起些艳羡之意。   沈清端则将苏荷愫拢进怀里, 直到再也瞧不见苏山与陈氏的身影后,才跟着叹了一句:“相携到老的情谊最为珍贵。”   而他, 也有想要相携到老的人。   为此, 纵然前路艰险。   也要挣出一条生路来。   *   朱珠公主诞下贺成的嫡长子,倒是近来为数不多的喜讯,明侦帝高兴不已,与朱珠公主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自废太子死后, 孙皇后便病的下不了榻。如今知晓女儿生下嫡子的消息后, 也不过身边的大姑姑送些厚礼去公主府罢了。   倒是苏贵妃出手颇为大方, 送给朱珠公主的礼十分贵重,得了明侦帝一句夸赞后,一时在后宫里的地位愈发稳固。   而苏荷愫与沈清端也备了厚礼上门,祝贺贺成喜得贵子,只可惜这一回去的不巧,朱珠公主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辞不见。   而贺成也不知所踪。   礼数到了位,能不与那性子娇蛮的朱珠公主相处也算是件好事。   苏荷愫笑意盈盈地攀住了沈清端的胳膊,与他说:“今日恰好是你休沐,可莫要辜负韶光。”   于是,这两人便去逛了褚楼美景,吃了京城醉红馆的醉食鱼生,路遇十全街还替女儿买了些有意趣的小玩意儿。   夜幕时分。   玩闹了一日的苏荷愫已闭眼沉沉睡去,一旁的沈清端正含笑注视着她,时而轻捏一捏她的脸颊,时而替她拢一拢碎发。   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漾着缱绻的情意。   他想。   待黎王回京后,只怕他们一家人是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   如今既有机会。   便该带着她赏玩一遍整个京城才是。   是以自那日之后,沈清端每逢休沐之时便会领苏荷愫去各处酒楼赏戏喝茶,因怕她行动不便,还从小五那儿寻了件干净的对襟长衫来。   苏荷愫换上后,活脱脱一个清俊的公子哥。路遇几个胆大些的民女,还会朝她丢来香帕。惹得一旁的沈清端忍俊不禁。   如此惬意的生活在年关降至时划上了句号。   先是于嫣容生下了个儿子,取名为苏念露。众人皆高兴不已,只是于嫣容身子底单薄,此番生产伤了身子,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才下了榻。   儿子的降生大大地缓和了苏景言与于嫣容的关系,苏荷愫去承恩公府里探望了于嫣容几回,回回都能在于嫣容房里瞧见苏景言的身影。   她打从心底为于嫣容欢喜,与沈清端说体己话时还感叹道:“嫣容总算熬出了头,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谁知她一语成谶。   露姐儿满月礼上,本该是其乐融融的景象,苏景言却不知犯了什么冲,当着徐氏以及镇国公府亲眷的面儿大声斥责了于嫣容。   说她:“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的人。心机叵测,恶毒至极。”   于嫣容霎时落下泪来,正欲缓和些语气问苏景言发生了何事时,苏景言却扭头离去,连辩白的机会也不给她。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心内犹豫得厉害,既不想于嫣容太好过,也不想她不好过,以致丢了镇国公府的面子。   陈氏则恼火不已,好不容易熬到将亲眷密友们送出府去的时候,立时便赶去了苏景言房里,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你是犯了什么魔障不成?这么多亲朋好友在,你就这么下嫣容的面子?将来让露哥儿的脸往哪里搁?”   苏景言抿着唇不肯答话,陈氏只得压下心里的怒气,好声好气问他:“昨日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今日就骂起了嫣容,可是有人跟你嚼了什么舌根?”   苏景言还是不答,下颌线紧绷在一块儿,里头凝着些冷然的怒意。   陈氏恨铁不成钢,只得上去捶了苏景言两圈,说:“你现在倒会装哑巴了?刚才骂嫣容的时候怎么头头是道?”   陈氏见他油盐不进,这才回了花厅将苏荷愫与苏月雪一并叫了出来,嘱咐苏荷愫去劝劝于嫣容,苏月雪则跟着她去“治”苏景言。   母女二人一同上阵,软硬兼施后,苏景言总算是说出了原因:“今日我听见她身边的休染说:‘二奶奶总算是熬出了头,天杀的小崽子好狠的心,才两岁多便下得了狠手推自个儿的母亲,活该死了娘。’”   苏景言并非蠢笨之人,且比起于嫣容身边的丫鬟,更相信自己嫡亲儿子苏念于的为人。   他日日陪在儿子身边,知晓念于是个心善的孩子,如何会生出如此恶毒的心思来。   他想,必是于嫣容身边的丫鬟撒了谎。目的也很明确——念露是嫡子,可并非嫡长,总会被念于压上一头。   于嫣容在他跟前装出一副贤惠温柔的模样,可私底下还是包藏坏心,挑唆丫鬟陷害念于。可怜念于失了生母,还要受这等委屈。   陈氏唉声叹气了一番,只坐回了紫檀木太师椅里,喝了一口茶压下心中的燥意后,才说:“倒是娘误了你,那叫休染的丫鬟说的话难听,可事儿却是真的。只是嫣容未受什么伤,只不过崴了脚,所以娘才瞒住了你。”   苏景言瞪大了黑眸,满眼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念于不过两岁,如何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莫不是她自导自演?”   陈氏摇了摇头,望向苏景言的眸子里尽是失望之意:“可见一个人的心若偏了,那便扭不回来了。这事我已调查清楚,是于哥儿身边的奶娘挑唆了他‘姨母非生母’之类的话,才让于哥儿使了坏。嫣容当真是无妄之灾。”   苏月雪见苏景言阴沉的脸色略有些松动,便也苦劝道:“这事连我也知晓,正是怕你冲动酿出大错来,才特意瞒着你。”   如此,这事已清清楚楚。   休染嘴坏,可说的却是实话。于嫣容受了委屈也未曾向苏景言吐露过半分,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在众多宾客面前让于嫣容颜面尽失。   是他做错了事。   苏景言敛下眸子,辞别陈氏与苏月雪后便疾步走回了自己与于嫣容的院中。   于嫣容正坐在正屋临窗大炕上,对坐的苏荷愫好言相劝道:“嫂嫂别往心里去,且瞧在露哥儿的面子上,二哥……二哥那儿我会去劝,总不能让嫂嫂白受了委屈。”   于嫣容倒是默了良久,才发出一声自嘲般的笑音:“愫儿不必为我操心。我已习惯了夫君的冷待,前些时日倒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往后该如何我心里有数。”   立在支摘窗外的苏景言耳边飘进这一番话,那颗心好似被人扎了一阵,露出的酸涩汁水皆透着愧疚的底色。   于嫣容,分明是对他冷了心。   正当苏景言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迈步进正屋时,庭院外的二门处忽而传出一阵婆子的吵嚷声。   只道:“宫里来人了,二爷和二奶奶快去花厅里接旨。”   苏荷愫这才止住了话头,搀扶着于嫣容往屋外廊道上走去,不过行了两步,便瞥见了庭院里杵着不动的苏景言。   她对自己这个蠢笨的二哥也怀有几分怒意,当即便瞪了他一眼,作势要领着于嫣容离去。   经过庭院时,于嫣容只朝他颔首示了意,再无旁的话语,苏景言心里不是滋味,忽而伸出手攥住了于嫣容的衣袖。   他说:“对不起。”   昔年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正眼含歉意地注视着自己,没来由地让于嫣容心间一涩,眼眶更是不可自抑地一红。   她回道:“夫君,母亲在花厅等我们呢。”   非但是陈氏在等,连宫里派下来的天使也在候着,苏景言这便将满腹的愧疚之语都掩下,与妻子、胞妹一齐去了花厅。   花厅里正立着个眼生的太监,任凭陈氏如何讨好套话,都是一副语焉不详的含笑模样。   苏景言在御前也算有几分体面,那太监便笑着向他行个礼,苏景言回了半礼,称他一声:“康公公。”   康公公瞅了一眼苏景言,虽有心想指点他两句,可想起黎王的吩咐,便也只得一板一眼地说道:“世子爷可知晓沈大人下狱一事?”   作者有话说:   沈清端下狱。   下一章就是西北卷了。 第55章 报仇   沈清端下狱?   好端端地怎么会下了狱?   苏景言抑不住心内的惊讶, 火急火燎地追问康公公道:“不知我这妹夫犯了什么事,康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陈氏与苏荷愫离得远些,初时不曾听真切康公公的话语, 待苏景言蹙着眉追问了这一句后,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沈清端犯了事?   苏荷愫率先沉不住气, 几乎是冲上前去攥紧了苏景言的衣袖,瞪圆了杏眸问:“烦请公公赐教,我夫君犯了何事?为何下狱?”   于嫣容、苏月雪两人面面相觑一番, 眸中漾着一模一样的担忧之色。陈氏则更害怕些,额上已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康公公淡淡一笑,未曾回答苏荷愫的连番追问, 只与苏景言说:“黎王进京述职,此番应是不会再回西北了。”   他说完这话, 只朝着苏景言使了个再明显不过的眼色——也是要他好自为之的意思。   苏景言虽性子直来直往, 可在宫里也当了三年差,耳融目染间也明白了些夺嫡之事。废太子李兆已死,明侦帝膝下只有黎王一个成年皇子。   只怕这江山社稷是迟早要落在黎王手上, 而康公公方才饱含深意的一番话便是在告诉他——沈清端得罪了黎王, 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苏荷愫心肠好似被人捏碎了一般抽疼不已,幸而苏景言扶了她一把, 她瘫软的双腿才不至于直直坠到粗粝的地上。   陈氏担忧幼女, 忙上前亲自搂住了脸色煞白的苏荷愫,温声劝慰道:“愫儿别担心,好歹有你爹爹在,别怕。”   苏景言朝着身侧的于嫣容投去一眼, 那眸光里浸着些似有似无的歉疚之意, 只是一息的工夫, 他便收回了目光,而后辞别了陈氏,要去殿前司打听消息。   直至日暮时分,他才回了承恩公府。   苏荷愫已被陈氏偷偷喂了一碗安神药,如今正在枫泾院里熟睡,苏山则与陈氏一同在花厅里议事,大有候着苏景言回府的意思。   回廊上挂着的六角烟笼里洒落下些朦胧的清辉,恰好能照亮苏景言迈进花厅的步调。此等细微的声响却已惊动了花厅里的陈氏与苏山。   他二人相携着走出了花厅,目带殷切地望向苏景言道:“你那些同僚们怎么说?”   苏景言垂下疲累的眸色,说了句:“黎王将昔日里废太子所做的腌臜事都安在了清端身上。明侦帝正因废太子的死而蓄着火气,清端这回可吃了不少苦。”   单单那刑部大牢里阴暗潮湿的环境便能将一刚直大臣逼得满口求饶,更别提那些诡谲磨人的刑罚。   清端如此文弱的身躯,又如何受得住?   苏山也忧愁的不得了,虽有陈氏在一旁替他抚胸口顺气,可那哀叹声仍是不绝于耳,他道:“天家父子想消除彼此间的龃龉,何苦拿清端做筏子。”   陈氏听得此话后,拿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水,只说:“我们愫儿真是苦命,好容易日子好些了,又闹出这样的事儿。”   苏山见老妻落泪,一时也顾不上叹气,忙去劝慰陈氏:“好在清端有平定匪灾的功绩在,陛下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至多是流放而已。   陈氏索性靠在苏山的肩膀上,低声啜泣了起来。   苏景言心内酸涩,便也劝陈氏道:“母亲别怕,万事有儿子呢,大不了让姑姑去陛下面前为清端求一求情。”   苏山却呵斥了他,只说:“胡闹!事涉废太子,咱们家已折损了清端,难道还要赔上你姑姑不成?”   苏景言这才讷讷不语。   自那日过后,任凭苏荷愫如何地担忧,如何想方设法给黎王妃递信,却仍是探听不到沈清端半分消息。   她只好去了朱珠公主府,想求一求贺成,且看看他有没有法子将沈清端从那牢狱里救出来。   可数次未现身的朱珠公主却代贺成见了她,她成婚后收敛了几分脾性,却还是居高临下地与苏荷愫说:“驸马事多,这般易连累人的事,沈夫人还是别开口了吧。”   苏荷愫心已是凉了一大截,贺成在如此险要的时刻避而不见,似是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她不知还能去求谁,只得日日宿在承恩公府里,由陈氏与于嫣容陪在左右,才能有力气用些膳食。   这般压抑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一个月,苏山也从相熟的好友嘴里得知了几分黎王的打算,他非但是想除了沈清端,连承恩公府、苏贵妃、陆府都一并列在其中。   只是明侦帝极为宠爱苏贵妃,对五皇子更是疼爱不已。黎王尚未被封为储君,便也不欲在这等时候逆了明侦帝的心意。   左不过是个貌美些的妇人和个年幼的小儿罢了。   倒是承恩公府,实在是不得不除。   苏山听得此信后便开始闭门谢客,装病不出。生怕让黎王寻出半点错处来。   可不巧的是,一日京里不知怎得闹出了匪乱,承恩公府虽紧闭大门,却不知怎得被黎王的私兵叩响了大门,只说:“王爷怀疑贵府私藏谋逆罪人。”   苏景言却不是个好欺负的脾性,抵着剑对那黎王的副官说:“殿前司的令牌,陛下的手谕。你总要拿出一样才有资格搜一等国公府。”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溢满了肃杀的戾气,只恨不得下一刻便将眼前的副官宰杀个干净。   那副官的气势被苏景言压了下来,一时间寻不到更合适的由头,当即只朝着承恩公府的两座石狮子啐了两口,便铩羽而归。   这一回不成,黎王第二回 登承恩公府的大门时则用了更为无赖的借口。   恰好苏景言被御前司调去当值。   黎王摆驾承恩公府,说他有只爱宠从后头的葫芦巷里爬到了承恩公府,他不亲自进门,只令个管事进府将那爱宠抱出来。   苏山难道还能抵着门不让黎王寻自己的爱宠?   那管事的一走进承恩公府便往最里头的藏经阁走去,一推开那扇屋门后便大声嚷嚷地:“王爷,承恩公府内果然私藏逆贼。”   这藏经阁坐落在承恩公府最偏僻的西南角,平日里荒凉得连下人们都不肯多去,更何况是承恩公府的主子们?   苏山未曾预料到黎王会在藏经阁内做手脚,还欲再争辩之时黎王却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国公爷是想让我使些手段送去你刑部,还是自个儿去?”   这日后。   承恩公府私藏谋逆贼人一事便闹了出来,往日里与承恩公府交好的人在暗地里慨叹一番,与承恩公府不对盘的人则在府中拍手称快。   尤其是成国公世子成惘,以及刑部尚书家嫡女秦媛,听闻此消息后喜得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嘴里只说:“早先便说过了,这等没有根基的人家都是起的快倒的也快。”   承恩公府的女眷一并下了狱,连带着陆让与苏月雪也因与承恩公府交从过密而被关到了刑部大牢里。   那大牢里昏暗腌臜得厉害,涵姐儿和念于都是没吃过苦的小人,早已趴在陈氏与苏月雪的怀里低声哭泣了起来。   苏荷愫却是四目张望,只盼着能在这大牢里寻见沈清端的踪影。   陈氏尚且还持得住,只是不明白明侦帝为何要如此放纵黎王,堂堂一等国公府又如何能因他一人之言而举家下狱?   陈氏想不明白,苏山也不明白。   虽则明侦帝还未下圣旨,那些狱卒们待他们也还算客气,给的牢饭总有些荤腥,不至于馊了臭了。   过了几日。   黎王屡次进宫,只催促着明侦帝早下决断。自黎王回京后,明侦帝便老迈颓丧了许多,鬓发间染上了一层霜雪,衬得他愈发古衰。   立在金銮殿正中央的黎王挑了挑眉,忽而笑问明侦帝道:“父皇可是在担忧些什么?”   皇子年富力强,背着他蓄下雄厚的私兵。   枉他英明一世,竟未发觉以往泯然众人的老六竟藏着如此狼子野心。   只怪他这些年贪图享乐,一时不察,才落得如今被儿子反过来胁迫的局面。   只是事已至此。   他还能如何?   黎王若想逼宫,不过一声令下罢了。   将他送去西北。   反倒是放狼归林,闹得他兵权愈发壮大。   明侦帝无法,只得说:“判个流放吧,沈清端总立下了清明功绩,若是砍头,只怕堵不住文人百姓们的悠悠之口。”   黎王一愣,笑意从嘴角消失,他盯着明侦帝说:“父皇对他们倒仁慈。”   这话无端地生出了些渗人之意,让明侦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便听黎王又轻笑了一声,望向明侦帝的眸光里锋芒毕露,那些掩藏已久的恨意如藤蔓般在他心上疯狂滋长。   滋长了十数年,如今已是抑不住要破土而出了。   “为何母妃重病时,父皇却不肯施舍点良善,让太医们替她诊治一番?”   黎王自嘲着笑了一声,旋即也不等身后的明侦帝脸色如何灰败,只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銮殿,分明是不肯遵从明侦帝判令的意思。   他是非要杀了沈清端不成。   无论花多少气力,无论使多少手段。   当日夜里,黎王正在府上书房里挑灯看书时,黎王妃端着她亲自熬制的鸡汤进了门,将那鸡汤搁在案板上后,问道:“王爷累了一日,用些妾身亲自熬制的鸡汤吧。”   对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发妻,黎王总是温柔多情的,当下便接过那汤碗,舀了几口后赞不绝口道:“王妃的手艺又精进了。”   黎王妃赧然一笑,透着缱绻情意的眸子落在黎王身上,她笑着问:“王爷今日可是去见了父皇?父皇要如何处置承恩公府的女眷?”   黎王敛起了笑意,瞥见黎王妃眸子里的探究意味后,心里略有些不喜,可还是死死压下,只道:“私藏逆贼是诛九族的大罪,承恩公府的女眷们自然逃不过一死。我知你欣赏苏家三小姐,倒时我自会让人备好毒酒,不至于让她受多了苦痛。”   若要他自己说,只恨不得凌迟沈清端与他心尖上的爱妻一番才是。只是瞧在黎王妃的面上,才肯让苏荷愫痛快死去。   黎王妃听得这等答话后心生不忍,一是不知该如何向黎王求情,二是不知自己该不该向黎王求情。   她并非蠢人,也看得明白是黎王不想让沈清端和承恩公府存活于氏,而并非是什么私藏逆贼的罪名。   她踟蹰再三,终还是忆起了那日初见苏荷愫时她明媚鲜活的笑容,这等娇花般的女子若如此枯萎死去,实在是太可悲了一些。   她便问黎王:“妾身敢问王爷,究竟是为何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她眸光清亮,里头凝着些不忍之色。   黎王搁下了狼毫,知晓他瞒不过聪慧的妻子,便笑道:“沈清端曾是太子的人,承恩公府又是五皇子的母家。他们活着,我不放心。”   这等理由虽占理,可却不足以收服黎王妃。   她与黎王同床共枕十数年,最明白黎王的心性,若他当真是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人,如何能在这些年里收服人心,日益壮大?   只是黎王不肯告诉她实话,她便也不想再用。   总之,她已尽了力。   黎王妃夜丽嘉间安寝时心绪不佳,夜里熟睡时还做了噩梦,梦里却是苏荷愫满脸是血的模样,正匍匐在她脚边,一声声泣泪着问:“姐姐为何不救我?”   黎王妃被这可怕的梦魇吓得醒转了过来,倒把身边的黎王唬了一跳。   他侧身将黎王妃揽进怀中,轻哄了几声后才闭眼睡去。   翌日一早。   黎王将往日里爱不释手的荷包重又别回了腰上,神气洋洋地摆弄正了那荷包后,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上房。   一路上,他疾步如飞。   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死去已久的诸暨。   终于,他终于可以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 第56章 出狱   临到了刑部大牢门前, 黎王仍是神色飞舞,整个人陷入了大仇得报前的痛快喜意中。   他今日特地换了一身白衣,踏着白蒙蒙的晨曦而来, 将腰间刻着“诸暨”二字的匕首取出, 眸色里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刑部大牢前自有重兵看守, 可因黎王得权,他出入刑部来自去如,不必另行通报。为首的重兵瞧见他杵在大牢门口, 俱都垂下首退避了几步。   黎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内牢,由一机灵狱卒领着去了最里处的暗牢,此时外头已天光大亮, 内牢里却昏暗得一丝光亮都无。   狱卒用钥匙打开暗门,便识相地退了出去。甭管黎王要如此处置那位沈大人, 他只当个聋子瞎子就是了。   而黎王心中深恨沈清端, 绝不肯让他这般肆意死去,一进暗牢便让门口那狱卒点起了烛火。   借着那微弱的烛火,黎王也终于看清了沈清端的惨状。   不, 也不能说惨状。   毕竟他虽受了鞭刑, 自上至下鲜红的伤痕触目惊心,可他却只是惨白着一张脸, 微微躬着身子倚靠在那潮湿的墙壁上。   清亮的眸光依旧如往昔般澄澈桀骜, 远远向黎王投来,甚至还捎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仿佛在质问黎王——能磋磨他的手段,只是仅此而已吗?   即便陷于如此狼狈的境地,他依旧清韧孤傲得好似绝巘高山上的青松翠柏, 直让黎王恨不得一把捏碎他的脊骨。   黎王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一望见沈清端讥笑的神色, 便被涌上来的怒意磨得险些失控, 欺身上前攥住了沈清端的肩胛骨,恨意凛凛地问:“为什么那日要在账册上上毒?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与你并无大碍。”   沈清端身上痛得厉害,却不肯露出半分怯意来,被痛意激得咳嗽了几声后,笑道:“黎王在人前与黎王妃伉俪情深,人后却有龙阳之癖。”   这话让黎王握着沈清端肩胛骨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沈清端受不住这等刺痛的痛意,险些嘤咛出声。   而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恰合了黎王的心意。   黎王嘴角染起一抹嗜血的笑意,只恨不得立时啖其血、吃其肉,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倒还要谢你替我拉了废太子下马,又替我了结了他的性命,让我高枕无忧,再无对手。”黎王低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从这昏暗的牢房里传到外头立着的狱卒耳中,直渗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黎王痛快地笑了一番,笑到眼角沁出来的泪水险些模糊了他的视线。   直至这时。   他才借着暗牢内昏暗的烛火,瞥见了沈清端眼底的嫌恶。   这抹嫌恶也让黎王止住了笑声,掩藏之下的恨意伏在全身血肉里疯狂叫嚣,逼得他拿出了那柄刻着“诸暨”的匕首,猛地一下扎进了沈清端的右臂。   痛意灭顶而来,饶是沈清端意志再为坚定,此刻也不免痛吟出声。   鲜血染红了黎王的视线,沈清端痛苦的呻.吟也似仙乐般将黎王愉悦不已。   他又拎起匕首往沈清端的左臂扎了一刀,只道:“他四岁起便伴我左右,母妃病重时、受人欺凌时、彷徨无助时,只有他伴在我身边。我好不容易将他从宫里捞了出来,你怎么敢……活生生毒死了他?”   两边手臂皆痛得失去了知觉,可沈清端仍是咬牙笑了一声:“原来是个阉人。”   话里的轻蔑与不屑再明显不过。   此举也算是真真切切地激怒了黎王,令他忘却了要好生折磨沈清端一番的念头,举起匕首便要往他脖颈间刺去。   只是在那锋利的刀刃堪堪便要触碰到沈清端脖间皮肉时,暗牢外却忽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黎王的心腹下属,此刻正大汗淋漓的立在暗牢外,扬声与黎王禀报道:“王爷,老贺大人求见您。”   这道声音也飘入了沈清端的耳中。如今,却是他忍着痛意朝着黎王痴狂地笑了起来。   黎王也果真怔在了他身前。   良久的沉默过后,才听得沈清端缥缈虚弱的话音响起。   他说:“王爷可敢与沈某打个赌?”   “就赌你杀不了我,还要赐我官职,将我从这暗牢里全须全尾地放出去。”   黎王眸色深许,到底是没有再搭理沈清端,而是拿出帕子擦了擦匕首,随后便走出了暗牢。   两个时辰后。   果真不出沈清端所料,黎王的亲官特地来了一趟暗牢,先遣了个医师替沈清端包扎伤口,而后便让狱卒们把他抬出了暗牢。   关在另一头牢狱里的苏荷愫等人也被放了出来,众人虽神色颓丧,却无一人受伤。   刑部尚书秦观亲自接见了苏山与苏景言,还算客套地说了几句“东山定会再起”的激励之语,随后便派人将他们送回了承恩公府。   一个时辰后。   圣旨下达承恩公府,明侦帝顾念往日里的情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收回了国公府的丹书铁劵,夺了苏景言在御前司的职位。   连宫里的苏贵妃也受此牵连,降了位分为嫔。   苏山颤颤巍巍地接过了圣旨,便见那为首的太监领着几个护卫们将承恩公府门前那御赐的牌匾摘了下来。   苏山好声好气地送走了宫中来人后,便闭门谢客,与陈氏商议着遣散奴仆一事。   如今既已不是一等国公府,往日里蓄奴为婢的排场自然也要削减。   那些御赐的产业也该尽快脱手才是。   苏府忙成一团,沈宅也是吵嚷得厉害。   先是重伤的沈清端被抬回了沈府,苏荷愫一见他便扑上前去痛哭了一场,而后才在丫鬟们的劝解下扶着沈清端回了枫鸣院。   幸而陆让来看诊了一番,只说沈清端受的乃是皮肉伤,且未曾伤到筋骨,仔细将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饶是如此,苏荷愫依旧是伤心不已,泪意涟涟地与陆让说:“你不必说好话哄我,夫君留了这么多血,又岂会是小伤?”   陆让嗫喏着嘴,叹息了一声后说道:“当真只是皮肉伤。”为了证实他所言非虚,陆让还用戳了戳沈清端受了伤的左手,道:“连筋骨都没伤着,且他已熬过了最痛的时候。”   这可把苏荷愫心疼坏了,她连忙制止了陆让,只说:“我信就是了,你何必戳他伤口?”   陆让悻悻然地住了手,走到外间桌案旁替沈清端写下药方。   沈清端昏昏沉沉地烧了一夜,翌日一早时终于醒转过来,苏荷愫也守了他一夜,一听见些细微的响动,便醒了过来。   这一醒,恰巧撞进沈清端饱含歉疚的眸子里。   夫妻两人对望了片刻。   便由苏荷愫率先落下泪来,她说:“这一个多月我没有一夜能安心睡好,只怕你遭遇了什么不测。”   沈清端自然也万分担忧苏荷愫的处境。   以身涉险太过搏命,若不是没有了退路,他断断不会如此做。   “对不起,愫儿。”沈清端尚且还说不出一句整话,便只得断断续续地说道。   苏荷愫见状也不肯再让他说话,待他养好了伤,有多少体己话不能说?   这日午膳,苏荷愫知晓了娘家被夺取爵位一事,心里酸涩得厉害,却不敢在沈清端面前露出分毫异样来。   她亲自下厨为沈清端熬制了些滋补的药膳,端着小碗一点点地喂进他嘴中。药膳虽放了些调味的佐料,可基调甚苦。   苏荷愫便给沈清端递了颗裹着青梅酱的蜜饯,如哄小孩般与他说:“吃了这个就不觉得苦了。”   沈清端笑着将那蜜饯含在了嘴里,在苏荷愫的监督下将那药膳一饮而尽。   软软更是日日趴伏在沈清端的床尾,“爹爹”长,“爹爹”短地叫嚷上半日,直到苏荷愫都嫌她聒噪时,才由奶娘们抱到了外头。   又过了两日。   明侦帝才与黎王商议出了如何处置沈清端的圣旨。   圣旨上先是提及了沈清端被废太子指使着犯下的搜刮民脂民膏,结党行私等罪责,而后便又提起了沈清端远赴江南赈灾的功绩。   如此一抵消,明侦帝便免下了沈清端的死罪,且由黎王在一旁替沈清端说了些好话,譬如“他年轻气盛,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之类的话语。   明侦帝便问黎王,“依皇儿看,该如何处置这沈清端才是?”   黎王也毫不客气,只说:“西北廊坊一地荒僻无人,且时有匪乱横生。不如将沈清端平调去那一处。”   明侦帝欣然允下。   即刻便命沈清端启程去西北上任。   苏荷愫扶着身子孱弱的沈清端接过了此等圣旨,夫妻二人面色如常,不见有半分羞恼、不虞之色。   送走那传令的太监后,沈清端才对着苏荷愫叹了一声:“是我连累了岳父岳母。”   苏荷愫却只是摇了摇头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这样的话。”   明侦帝下的调令急切的很儿,苏荷愫便与绿韵等人收拾起了行礼,沈府其余伺候的下人们则个个领了一辆银子出府,也算全了主仆一场的情谊。   再是绿韵、白芷、碧窕等人,苏荷愫有心将她们留在京城,连住处也寻好了。几个丫鬟一合计,却是跪倒在苏荷愫身前,说:“奴婢们愿陪着大爷和大奶奶去西北。”   苏荷愫苦劝不得,便也只得叹了声:“苦了你们。”   苏山与陈氏知晓幼女与女婿被发配去了西北,连夜商议了一番,待那日苏荷愫与沈清端启程时,便也套了马车,说要与他们一同前往西北。   苏荷愫眼眶一红,满心的劝解之语再瞧见苏山与陈氏爱怜的目光后生生咽了下去。   陆让与苏月雪也紧跟其后,只说:“一家人阖该在一处。” 第57章 驿站   自此, 一家人便都踏上了前往西北廊坊之路。   沿途经燕州时遇上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沈清端虽有官身,却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非但没有让这些匪徒们知难而退, 反而还引得为首的那个土匪大声笑道:“你爷爷我连皇帝老儿都不怕, 又怎么会怕你一个小小文官。”   他笑得畅意, 直到沈清端那几个掩在暗处的死士倾巢而出,手里持着的兵刃上晃着些薄凉的冷意,扑面而来些肃杀之气。   那些土匪们立时变了脸色, 霎时便如鸟兽受惊般四散而去,只是豪言壮语已落下,沈清端又岂会让这些为害一方的匪类安然无恙地逃脱?   他便朝着为首的死士递去一个眼风。死士们忠心耿耿, 立时持着刀将那些逃窜的土匪们宰杀了个干净。   事已至此,但是苏月雪这个对外头事一窍不知的妇人也瞧出了沈清端“身份”的异样。   她们这些妇孺皆坐在马车里, 可却能清楚地听见那些死士们提着剑杀土匪时血肉筋骨被挑断的声响, 佐以些凄厉的惨叫声。   实在是可怖的很儿。   于嫣容胆子更为怯懦,早已攀住了苏荷愫的臂膀,素白的脸蛋皱成一团。   苏荷愫倒是神色平静, 并低声安慰起了于嫣容。   外头驾马的苏景言时不时撩开车帘瞧一瞧里头的女眷们, 安慰的话语虽是对着苏月雪与苏荷愫而说,可目光却紧紧攥着于嫣容不放。   此刻, 他的妻正抱着两个尚不知事的孩儿, 她蒙着一层水雾的杏眸里写满了迷茫与害怕,本就清瘦的身躯拢成一团,愈发显得娇小可怜。   苏景言的心口好似被人撞了一拳。闷闷的,还染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今日他携着父母与两个嫡子赶赴沈宅前, 曾问过于嫣容。   她是公府小姐, 虽只是庶出, 却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明珠。西北苦寒,她大可领一封和离书回镇国公府,避过风头后再觅良人。   可她却没有这样做。   苏景言阖上眼,脑海中回响起他的妻清丽坚定的话语。   她说:“夫君在何处,嫣容便在何处。”   他想。   兴许他该对嫣容好一些,再好一些。将她真真正正地当做自己的妻。   这一路上。   非但是苏景言自己改换了对于嫣容的态度,连陈氏等人也觉察出了些端倪,苏荷愫看在眼里,私下里与苏景言说:“二哥这回可别又改换了对嫂嫂的态度。若如此,倒还不如一开始就相敬如宾。”   若给了于嫣容希望,后又让她伤心。   便是她,也饶不了苏景言。   苏景言讷讷应下,沈清端则在一旁忍俊不禁道:“哥哥妹妹倒是换过来了。”   一行人行到燕州的驿站时停下来休整了两日,因着燕州不甚富裕,那驿站比之京城边沿的驿站要破败的多。   陈氏诸人乃是乡野农人出身,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当即不过感叹一声,便与红袖、绿韵等人麻利地收拾起了床铺。   此番跟着陈氏与苏荷愫前去西北的只有六个丫鬟,和康嬷嬷、任嬷嬷两个婆子,其余再无旁的下人。   燕州驿站只余三间空房,沈清端因伤未愈,便得了一件较大些的空房。陆让与苏月雪挤在她们房里。   苏山与陈氏得了一间房,苏景言与于嫣容挤在他们房里打地铺。   其余八个下人们则挤在另一间房里。   虽条件艰难些,可一家人好歹待在一处,也不似在京城时那般担惊受怕。   苏月雪躺在软垫上,将涵姐儿和非哥儿哄睡后,才悄悄地起了身,意欲去将木桌上的烛火吹灭。   恰在这时,躺在床榻上替沈清端换了药的苏荷愫轻声唤住了她,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她温声问了句:“长姐可是有话要问我?”   这话一出,陆让与沈清端也投来了视线。   苏荷愫见苏月雪一脸的犹豫,当即便说道:“长姐尽情问吧,不论问什么,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长姐。”   一家人在一处最忌惮有猜忌和秘密,既是长姐起了疑惑,便要尽快解开疑惑才是。   话已至此,苏月雪便问道:“沈清端可是另有身份?”   单看今日那些身手了得的死士,只怕没有底蕴的人家难以蓄养。   苏荷愫望了一眼沈清端,在他眼底瞧见了默许之色后,才说:“他是云南王府的小王爷,凌序。”   云南王府当年的谋逆之案牵连甚广,便是如苏月雪这般的闺阁女子也听说过此事。   苏月雪早有预料,一时间不过惊讶了一息,旋即又问:“清端此番遭劫,可是因着身份暴露的缘故?”   “并不是。”苏荷愫敛下美眸,忆起黎王总忍不住想起沈清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眸中也涌起了些恨意,“只是因为得罪了黎王的缘故。”   陆让也插话道:“黎王是个心狠手辣的性子,若不是贺老大人出面为清端求情,只怕清端要性命不保。”   先前苏荷愫担心的也是这个,她怕沈清端算漏了些什么,可怕贺老大人不肯为他去求情,明明有这么多的办法离开风云变换的京城。   沈清端却非要以身涉险。   若是有一处出了错,他岂不是要白白冤死在黎王手下?   苏荷愫神色委屈,平白瞪了沈清端一眼后触及到他疑惑的神色,心内便愈发觉得委屈,一时忍不住红了眼圈。   苏月雪见幼妹泪意涟涟,似是要哭不哭的模样,便悄悄地走到了陆让身旁,无声地问他:“愫儿怎么突然哭了?”   陆让却是一把抱住了苏月雪,又将涵姐儿和非哥儿揽得更紧些,只道:“睡吧。”   清端会哄好愫儿的。   翌日一早,苏月雪悠悠转醒时便见床榻上的沈清端与苏月雪不见了踪影,只有少柔一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   苏月雪尽了姨母的本分,将少柔唤醒后替她净面换了衣衫,才领着她与涵姐儿下楼吃些早膳。   待沈清端与苏荷愫回了驿站后,陈氏才笑眯眯地问:“大半夜地不肯睡,非要闹着去看日出,也就清端愿意哄着你。”   苏月雪也在一旁忍俊不禁道:“好一对不称职的爹娘,将我们软软放在榻上,便自顾自地出去了吗?”   沈少柔此时也会说几句简单的字,在姨母的怂恿上便大声“嗯”了一声,臊得苏荷愫满面通红。   她昨夜是因着有好些体己话要与沈清端说,两人这才悄悄地避去了驿站后头的山亭里,谈着谈着便不知怎得谈到了天亮。   好在她心里的芥蒂全消,也不算是没有收获了。   在燕州的驿站里住了一夜,众人便又踏上了前往西北的路途。   路经岭南的前两日,陆让有些心绪不佳,苏月雪瞧在眼里,便让涵姐儿多缠着他说些医术上的事,也好让他分心。   只是成效甚微。   临到了岭南的前一日,陆让忽而对沈清端说:“我想回一趟陆府。”   沈清端望着他默了许久,知晓这位旧友对自小生长的陆府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时便说:“我让王浚跟着你。”   王浚就是云南王为沈清端备下的死士里身手最好的一个,若是陆让在陆府里出了什么意外,他也能将陆然全须全尾地救出来。   对于陆让想回陆府看看一事,苏山颇有些微词,只是碍着大女儿的面不好说姑爷的坏话就是了。   他当初同意女儿与陆让的婚事,最大的前提是陆让不能再与岭南陆氏有什么牵扯,如今正是赶去西北的“流放路”,他好端端地闹什么幺蛾子?   还是陈氏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只说:“这一回别了,兴许便是一辈子了。让他去瞧瞧又怎么样?到底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怎么能那般无情?”   苏山向来唯老妻马首是鞍,见老妻发话,虽有满心的愤懑之语,可却只得压下不提。走下马车,抱着外孙女涵姐儿往僻静处的山亭一坐。   陈氏啼笑皆非,扬声数落他:“都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一般。”   马车正停在岭南深山的岔路口,往前便是城镇烟火之地,往后则是一望无垠的险峻大山。   沈清端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只这一回勾出些早些年的亏欠,说话做事时总是带上了几分疲惫。   苏荷愫心疼不已,夜里与沈清端相拥而眠时曾被他凄苦的梦呓声唤醒。   只见他满头是汗,挣扎着唤了一句:“父皇、母妃。”   苏荷愫立时滚下泪来,只搂住了沈清端的腰背,将他抱得更紧些。   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先头遭了如此大劫,本该是由父母荫护的年岁,却不得不独身一人存货于世,咬着牙要为云南王府报仇雪恨。   他心里也会有委屈,也会有困惑。更会有对父母亲人无尽的思念。   如此想着。   苏荷愫便总是抱起软软,要她童言童语的天真话音驱散沈清端心内的伤切。   沈清端抱过了女儿,攥紧了妻子温热的柔荑,抬眸望见马车左侧的陈氏正轻声与于嫣容说话,右侧的苏山则高声教导涵姐儿“将来要听祖父话”   人间烟火、温馨甜意尽藏于此情此景之中。   他是有家的人,远在地底下的父皇、母妃也会为他高兴。   两个时辰后。   王浚背着昏迷不醒的陆让回了马车所在之地。   苏月雪远远地便瞧见了形容狼狈的陆让,忙上前去检查他身上可有受伤。   沈清端也提起了心,追问王浚:“可是陆氏的人难为了他?”   早知他刚才便该阻拦陆让才是。   王浚面色有些怪异,愣了半晌后,才说:“陆公子偷了好些银票,因不慎弄出的动静惊动了陆家人。我劝他随我离去,可他不肯,还要再偷下去。我这才迫不得已劈晕了他。”   作者有话说:   谋反的启动资金来了。   陆让:大英雄拿钱回来咯。 第58章 一更   陆让只是昏迷不醒, 并没有伤了筋骨。众人们便也止住了心中的担忧,再与沈清端商议起了接下来的路线。   去西北廊坊赴任的调令需让沈清端在三个月内上任,路途上也不能耽搁太久, 故沈清端等人也不等陆让醒转, 便将他抬上马车, 往廊坊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的景色挺阔秀丽,非但是柔姐儿和涵姐儿看呆了眼,连苏荷愫也趴在车帘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湛蓝的天色和雨帘雾重的山景。   她时不时便与沈清端感叹道:“夫君, 你瞧那儿的天色多蓝。”   “夫君,你瞧那儿的溪水多清澈。”   “夫君,你瞧这山是不是隐在了雾中, 一眼望不到尽头?”   起初陈氏与苏月雪也笑盈盈地附和她几句,可后来见她越说越起劲, 甚至比柔姐儿还要激动几分。   陈氏便忍不住数落道:“都是做娘的人了, 怎么还是这么小孩性子?可别让姑爷笑话。”   沈清端却是半点不觉得苏荷愫吵闹,一脸宠溺地望着她连连感叹的笑意模样,只说:“岳母言重了, 愫儿甚少有游历河山的时候, 激动些也是应该的。”   陈氏哪里是真心嫌弃女儿,不过是怕沈清端不喜, 这才将丑话说在了前头。   一个月后, 众人紧赶慢赶地总算是赶到了离廊坊不远的荆州。   荆州是六县汇中地,也是中原与南诏相连的咽喉地。因着荆州连年干旱,朝廷虽年年拨下了赈灾银子,可能送到灾民手里的银子却是少之又少。   南诏国野心勃勃, 知晓荆州百姓对朝廷颇多怨词, 便将荆州知府暗暗绑了, 也不许人传信到京城里,由南诏小王爷亲自给荆州百姓施菜步粥。   那小王爷做汉人打扮,浓眉大眼的面貌配上黝黑健壮的体魄,一打眼便与那些肌黄骨瘦的难民们格格不入。   沈清端掀开车帘瞧了眼人潮涌动的街尾,以及那十分显眼的南诏小王爷,眸色里掠过几分疑惑之色。   苏山也瞧见了荆州的情形,道路四边皆是饿殍难民,间或响起些孩童们凄厉的哭声。却不见一个荆州知府官兵,他忍不住问道:“这施粥布菜的是何人?荆州知府呢?”   话音刚落,街尾人头攒动处便响起了一阵骚乱之声,而后则是几个吃过粥、恢复些气力的难民们跪地大拜,嘴里喊道:“王妃娘娘来了。”   马车里的众人们视线皆被这道声音引去,须臾一息间,便见几个身着南诏服饰的精壮男子们抬着轿撵而来,轿撵上坐着个貌美女子。   沈清端定睛一看,却是再维持不了方才的平静,他沉下脸与苏荷愫说:“是德阳县主。”   德阳县主在南诏和亲已有三年,嫁的是南诏王爷,怎么会出现在荆州?   沈清端虽与南诏王爷相识,可往昔的情分浅薄,且如今德阳县主才是名正言顺的南诏王妃,说不准这点浅薄的情分便更少了些。   毕竟德阳那么恨他。   思虑过后,沈清端便与苏山商议道:“尽快过荆州吧,省得多生事端。”   苏山也赞同沈清端的说法,连陆让也慨叹道:“荆州百姓的日子如此不安生,竟是没有半分消息传来京城。”   也正是这话点醒了沈清端。   他凝思片刻后,与苏山说:“陆让这话说的没错。如此,我们倒不能这么痛快地离去,总要搞清楚荆州发生了何事才是。”   退一万步说,若是南诏国当真有如此狼子野心,他们吞下荆州后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廊坊?   沈清端心中藏宴平天下的雄心壮志。最是明白民心所向的重要性,而南诏国在荆州的部署,像极了是要“收买人心”。   如今尚且不是劲敌,可之后就说不准了。若如此,倒不如尽快将南诏国的狼子野心扼杀在摇篮里。   是以沈清端便寻了个稍近些的驿站,里头跑堂的只剩下了个精瘦的孩童。苏荷愫递给了他一盒酥糖,温声问道:“你爹爹和娘亲呢?怎么舍得让你出来跑堂?”   那孩童一见那酥糖便好似丢了魂一般移不开目光,努力吞咽了一番口水后,便迎上了苏荷愫泛着柔意的目光,他说:“这儿乱,姐姐可不要在外头露出这些吃食来。”   苏荷愫听得这话后便回身瞧了陈氏一眼,得了赞许的目光后,便将那酥糖塞在了孩童手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六。”那孩童到底是没忍住酥糖的诱惑,将那甜软的酥糖放在嘴里咀嚼片刻后,精瘦的身子高兴得止不住颤抖起来。   沈清端身后的小五正搀扶着腰间酸痛的红袖,闻声朝着小六笑道:“我叫小五,你叫小六。该叫我声哥哥才是。”   小六眨眨眸子,便在苏荷愫温柔的询问声下,将荆州这两年发生的事儿说了个清楚。   原先荆州虽干旱,可荆州知府自会书信上京求些赈灾款来,且荆州东边的巍峨山里有水脉,荆州百姓们抗一抗也能熬过去。   可前两年那荆州知府竟不知为何失踪了,知府衙门也自此荒芜了起来,按理说荆州知府也是三品大员、朝廷命官。无端地消失总会引起朝廷注意。   可时至今日,荆州变成了这幅田地,也无一人提起过消失的荆州知府。   沈清端眸色深许,料想着荆州知府应是遭遇了不测,一时免不了生出几分悲怆之意来。   他识得这位荆州知府,也是个为民请命、匡扶天下的清官,谁成想竟会死的这般不明不白。甚至连死讯也被人压着不发。   小六继续说道:“知府消失后,巍峨山那里的水脉也不知怎得不能喝了,我的爹爹和娘亲便是喝了那水以后不治身亡。”   说到此处,小六的眸中便涌现了些泪花。   苏荷愫忙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泪,细问道:“你就是因为失了爹爹和娘亲的庇佑,才在这个驿站里做起了跑堂的,对吗?”   小六点了点头,说:“这是我舅舅开的驿站。舅舅去小王爷那儿领粥了,一会儿便会回来。”   话已至此,沈清端便也学着苏荷愫说话时温温柔柔的语态,问小六:“这位小王爷,是南诏国的王爷吗?”   小六听罢似是有些惊讶,他怯生生地瞥了眼沈清端后,先是摇了摇头。可望着苏荷愫那双肖似极了他娘亲的杏眸后,又点了点头,说:“是,南诏王爷和南诏小王爷都是好人。知府死后,就只有他们肯管一管我们了。”   既是问出了有用的信息,沈清端便领着苏荷愫等人上了楼。   这驿站简朴不已,冷水、热水都无法向住客们提供,是以沈清端不得不命王浚去寻些干净的水源。   凑活过今夜,他们便换地方住。   陈氏等人并无异议,只是于嫣容怀中抱着尚且在襁褓里的露哥儿,衣食住行多有不便。   沈清端沉思半晌后,便与苏山商议道:“不如还是先去廊坊,荆州的事先放在一旁。”   苏山捋了捋自己发白的胡须,沉吟片刻后说:“搞清楚荆州事宜固然重要,可女眷们的安危也是重中之重,荆州之地险象恒生,不如让陆让带着女眷们去廊坊。我们稍后在与他们汇合?”   沈清端的计划里是只他一人留下,由王浚那些忠心耿耿的死士们相配,苏山与陆让大可领着女眷们离去。   可苏山说话时的神态严肃的很,沈清端一时间也说不出让苏山先行离去的话语,只得说:“岳父大人说的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沈清端与苏山密探后,便去寻了陆让,言辞恳切地说:“荆州情势复杂,女眷们不可多加逗留,你护送着她们先去廊坊。”   陆让却是不肯,情绪激动地说道:“让我护送她们做什么?我一不会文二不会武,倒不如让王浚送他们去。”   “况且。”陆让几乎要攥紧了沈清端胸前的衣襟,他说:“我路过岭南时去陆家偷了那么多银票,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沈清端无奈一叹,只说:“我自然明白,只是女眷们的安危们也万分重要,我实在是不敢托付给旁人。”   陆让气极:“难道托付给我一个大夫你就能安心了?倒时你必会让王浚偷偷跟着我们,既如此,倒不如就让王浚护送她们,我跟着你们留在荆州。”   沈清端无论如何劝说,陆让却是梗着脖子不肯听从。沈清端无法,只得退步道:“既如此,你便留下吧。正好随我去查查荆州那巍峨山上的水源是被何物污染。”   陆让这才喜笑颜开道:“正是如此,且我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师傅已带着你那奶娘赶赴廊坊,兴许比我们还会早到些。”   沈清端清冷的面容上也显现出了几分喜色,他说:“这自然极好,咱们一家人也能真真正正地团聚了。”   两人商议一番后,王浚也趁着夜色未深时回了驿站,恭声向沈清端禀报道:“荆州西边毗邻南诏国处有干净水源,只是不知为何有重兵把守,瞧他们身上的服饰不似中原人。”   沈清端听罢冷哼一声,说:“这便是南诏国下的一步大棋了,先是绑了荆州知府,再污了荆州百姓们赖以生存的水源。时逢大旱,本就难以维生的百姓们愈发雪上加霜。恰在这时,南诏小王爷施粥布菜,如神明般给予了荆州百姓们存活的倚靠。”   陆让听后也气愤不已,只说:“他们竟藏了如此恶毒的狼子野心。下一步是什么?吞并了荆州后再将廊坊拿下?最后一举进攻中原?”   苏山听罢也叹道:“南诏是我们大雍的附属国,百年来虽兵力雄壮了不少,可若贸然出兵进攻大雍乃是逆反之师,实在是师出无名。如今他们揽尽了荆州百姓的民心。下一步便能随意寻个由头出兵进攻中原。”   沈清端面色冷凝,半晌后才说:“是了,由头多的是,只要民心向着他们,他们便师出有名。”   说完这话,沈清端眉宇间透着的忧愁更甚了几分,他望向苏山,颇为惊异地说:“只是,这一切的时间也太巧了些。”   苏山疑道:“如何巧了?”   “似乎是从德阳县主远赴南诏和亲后,南诏王爷才有了这等小动作。我只是怕两者一件会有什么联系。”沈清端如此说道。   他说出口的话让苏山和陆让皆惊恐不已,沈清端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德阳县主唆使了南诏国王爷进攻中原的意思。   可德阳县主乃是大长公主的亲女,明侦帝的亲侄女。和亲一事,她纵使心中有恨,难道还能勾结南诏国来谋取生养她的故土?   这实在是于理不合。   可沈清端却面露愁容,说:“兴许也有报复我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努力三更。 第59章 二更   夜间, 更深露重。   沈清端将妻女揽在怀中静拥片刻,陈氏诸人也识趣地走到了马车一旁,并不出声打扰他们。   于嫣容也靠在马车车厢外, 怀中抱着眨着朦胧眼眸的儿子, 手边牵着困意连连的苏念于, 清瘦的身躯被清辉的夜色一笼,生出些别样的韵致。   苏景言移不开眸色,索性便光明正大地注视着他的妻, 眉宇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几分担忧。   他已知晓了苏山与沈清端的打算,连陆让都不肯离去,又何况是他?   苏景言心间漾着不舍, 正忖度着该不该上前与他的妻嘱咐几句话。   心里虽有这般念头,却迟迟不敢迈出步子。   而被沈清端揽在怀里的苏荷愫也忧愁的很儿, 埋首在他温热的胸膛, 说出口的话颇有几分瓮声瓮气的味道:“非要留在这儿不可吗?”   沈清端也不舍得与妻女分离,只是荆州此地万万不可落在南诏王爷的手里,他必须得留下来随机应变。   况且若德阳县主此番当真是冲他而来, 又岂是他想逃便能逃走的?   “廊坊那儿我已安排好了人, 他们会妥善安置你们,你且在那儿等我的好消息。”沈清端如是说道。   话已至此, 苏荷愫哪怕心内万般不舍, 也只得就此与沈清端分别。   送走了女眷们后。   苏山等人便回了驿站,囫囵一夜后,于天明时分听到了一阵如惊涛骇浪般的脚步声。   沈清端推开房屋的支摘窗,往下一瞧便见不少身着异族服饰的士兵们团团围住了驿站外沿, 为首的那人便是昨日在街尾匆匆一瞥瞧见的南诏小王爷。   沈清端忙与苏景言说:“按计划行事。”   苏景言从后头窗棂处攀上了檐顶, 以过硬的轻功隐在南诏士兵的目光之下, 按照沈清端昨夜里嘱咐的话一般往昔日的荆州氏族家中而去。   南诏小王爷只在驿站前立了片刻,便眯起眸子朝着身后的副官说了一句异族之话。   那副官一声令下,士兵们便作战斗状,纷纷举起了手中似寒光般的冰刃。   南诏小王爷本以为这位京城里来的沈大人必会负隅顽抗一阵,是以他调出了族中最精锐的部队。   他那位名字上的母亲将这位沈大人吹得天花乱坠,但愿这位沈大人能对得住这般“重视。”   南诏小王爷勾了勾唇,眼觑着便要命士兵们冲进驿站,谁知沈清端却持扇从二楼走了下来,慢悠悠地朝着小王爷行了个礼后,说:“小王爷这是有事寻我?”   沈清端身量颇高,体魄不如南诏小王爷健硕,且立身持正,清濯挺拔。存几分文人名士的端然气度。   而苏山与陆让,一个慈祥矍铄,一个风度翩翩。皆不是什么凡人之辈。   南诏小王爷平日里只对着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骤然见得三个气度不凡的人,心间不知为何打起了鼓。   且沈清端的模样太过气定神闲,仿佛身后的南诏士兵们手里的银刃不过是孩童玩耍的木刀一般。   他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怕。   南诏小王爷微眯起了眼,一时间心中疑窦丛生,竟也没有出声让身后的士兵们行动。   对峙之间。   沈清端率先阖上了纸扇,冲着南诏小王爷笑道:“臣此次路遇荆州,未成想会遇上小王爷。敢问县主娘娘凤体如何?”   提到他名义上的母亲,南诏小王爷的脸色愈发耐人寻味,只露出个笑而不语的神色,随后便用那一口蹩脚的官话回道:“县主一切都好。”   沈清端了然地点了点头,侧目望向小王爷,疑道:“莫非小王爷是有事要寻沈某?”   南诏小王爷仔细打量了一番沈清端,摸不透他是在装傻还是当真不明白自己前来驿站围住他的用意,只好说:“你来荆州做什么?”   沈清端从衣襟里抽出自己的调令,双手奉给了南诏小王爷。   南诏小王爷瞥了眼那调令,因不大懂汉文,便只得将这调令递给了身旁的副官。那副官一目十行,而后便用异族之话禀告了一番。   “这么说,你是要去廊坊?”南诏小王爷脸上的戒备之色霎时去了大半,还命身后的士兵们放下了手里的兵刃。   只要不是与他们来谋夺荆州,他到底不想再杀一个朝廷命官,以免多生什么事端。   只是他那个母妃百般叮嘱他要将沈清端送回南诏,这是何道理?   南诏小王爷始终放不下心,将调令还给沈清端后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声:“你与我那母妃是熟交?”   怪道今日一早驿站便被南诏士兵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是因着德阳县主的缘故。   沈清端心间了然,嘴上却作恭敬状:“沈某与县主娘娘乃是旧识。”   一旁的苏山忙啐了他一口,指着沈清端的鼻子骂道:“什么旧识?不就是你娶了愫儿前的相好吗?此番去廊坊赴任,你巴不得要多瞧一眼德阳县主吧?”   沈清端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羞窘之色。   话音甫落。   南诏小王爷花了些工夫消化苏山如珠炮般蹦出来的话语,愣了一息后,脸色忽而变得难堪至极,咒骂一声后转头就走。   待南诏士兵们纷纷退散而去后,沈清端又在原地多立了一晌,才与苏山、陆让回了二楼。   躲在后厨的小六也跑了出来,稚嫩的童声里带着几分担忧之意。   “他们走了。”   沈清端朝着他淡淡一笑,而后便推门进了屋舍内。才刚坐下,陆让便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看来德阳县主在南诏国过的不好。”   沈清端一愣,旋即问:“为何?”   “我曾给南诏人看过诊,听他说起过王室里的腌臜之事,单说父子共用一妻这事便再平常不过,南诏王爷比陛下小了三岁,儿子却这般大。咱们县主只怕是活的不容易。”陆让如此慨叹着,眉眼里漾着几分屈辱之意。   说到底,德阳县主代表的是大雍皇室,若是在南诏王廷里处境不佳,丢的也是整个中原百姓的面子。   忆起方才南诏小王爷黑沉的面色,沈清端也渐渐地回过味来,他却是不曾知晓南诏皇室里还有这等辱人的规矩。   若如此,他必不会在德阳县主和亲一事里推波助澜。   他沉吟片刻,便命死士去打探消息。   *   与此同时的南诏王廷。   德阳县主正躺在别苑的贵妃榻之上,身边的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侍候在其身侧,几乎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德阳县主小憩片刻,便吩咐左侧的侍女:“王爷该吃药了,你亲自送去。”   话音未落。   别苑外便响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德阳县主立时改换了面色,露出浓重神色下的孤傲冷寂,忽而遣退了伺候的侍女们,孤零零地从贵妃榻里起身。   疾步而来的南诏小王爷达烈已撞见了屋门,入目所及的便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一抹倩影,明艳又清傲,婀娜又纤韵。   头一回见这位来自朝廷的县主娘娘时,他的这颗心便跳动得似被猎场里的麋鹿掀翻了一般。   父王英气尚存,与这位县主娘娘也算是是琴瑟和鸣,达烈不敢多做肖想。年初时父王受了重伤,这才露出几分要将县主送给达烈做妻的意思。   与朝廷联姻乃是百年大计,父王死了,便该由他享用这位貌美的县主。   若达烈只是迷恋德阳县主的皮肉,左不过是使些蛮力让这个中原的娇娇女体悟到南诏人的精壮罢了。   可该死的是,达烈却爱上了德阳县主这个人。   不论是她斜佻着杏眼睥睨他的冷傲神色,还是闲暇时莞尔一笑的姣美容颜,亦或是那些藏在柔美皮囊下的阴狠心思。   他都为此沦陷。   因着如此,他瞒着父皇绑了荆州知府,为博美人一笑,污了荆州干净的水源,以谋求往中原进犯的由头,也立誓要让京城里那些负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那个沈清端便是头一个。   可县主骗了他,这位沈清端哪里是她的仇人,分明是她放在心上的爱人。借着自己的手想与爱人重逢。   达烈气得牙痒痒,再不顾往日里德阳县主与他的约法三章,走上前去一把将瘦弱不堪的德阳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她压在榻上。   *   别苑一片狼藉。   达烈纾散了心中的欲.望及愤怒,如今也恢复了几分理智,望着怀中泪意涟涟的德阳县主,此刻才生出了几分悔意。   他用南诏语向德阳道了歉。   德阳却不理睬,却破败的木偶娃娃一般阖上了眼,掩去了眸中透骨的伤切。   她似是疲累至极,也无力气再去追问达烈突然暴起的原因。左不过是沈清端使了什么手段罢了。   达烈轻抚着德阳县主滑腻莹润的后背,禁不住将她抱得更紧密了几分,嘴角挂上了餍足的笑意。   他违法了与“母妃”的约法三章,往后便愈发小意温柔地偿还自己的罪孽吧。   德阳县主沉沉睡去,梦里忆起了旧时云南王府尚未覆灭的时候。   她跟在凌序身后驾马狂奔,胸间流溢着自由与安然。   可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样。   先是云南王府覆灭,再是她苦心等了心上人十余年,最后眼睁睁地瞧着他娶了心爱的女子,再将自己送来了南诏和亲。   她也是受过《女德》、《女训》教训的金枝玉叶,却被迫离开故土,嫁给了一个英雄迟暮的王爷和对她虎视眈眈的继子。   多讽刺,多可笑。   她在南诏的三年工夫里,起先是恨沈清端,恨他无情寡义,阴私狠毒。而后是恨明侦帝,她知道即便是没有沈清端的推波助澜,她也一定会嫁来南诏和亲。   用一个侄女便能维固边陲安稳而不用费一兵一卒,这笔稳赚不亏的买卖,明侦帝又怎么会不答应?   再是恨朱珠公主。   最后恨生她养她的大长公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估计就离开荆州了。   男主搞事业的戏份我比较想一笔带过,因为女主是贤内助嘛,想重点写她怎么靠自己的智慧帮助男主。   三更没有了。   写不出来了。   明天加油。 第60章 一更   苏荷愫与陈氏等人连夜赶去了廊坊, 直至天蒙蒙亮时借着微弱的曦光觑见了廊坊巍峨的全景。   因它毗邻西北沙汉关,内壤荆州山脉,是以县内格局面貌既裹着粗粝的硬朗之气, 又搀着些汉中的紧凑之感。   苏荷愫却无暇去欣赏廊坊的景色, 满心满眼皆记挂着远在荆州的沈清端。   廊坊知县府已被副官刘青打扫了干净, 他接到苏荷愫等人后,万分尊敬地将这些女眷们领去了知县府,连红袖与康嬷嬷这般的下人也得了他几句尊称。   苏荷愫心内暗暗讶异:这位名为刘青的副官也太客气了些。   只她心间被担忧沈清端一事填满, 也无暇再去猜想旁人的心思。   于嫣容也担心苏景言会遭遇什么不测,怀里抱着熟睡的露哥儿,垂到腰间的手恰好攥住了一方锦帕, 那锦帕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已失去了花红柳绿的底色。   赶了一夜的车, 陈氏让苏荷愫等人先去安寝, 有什么话睡一觉起来再说。   苏月雪点头应下,握着苏荷愫的柔荑温声劝慰了几句,而后便领着涵姐儿和非哥儿去了自己的房里。   黄昏之时, 众人才悠悠转醒。刘青买了好些婆子伺候苏荷愫等人, 其间有个生的貌美灵秀的丫鬟,份外殷勤地伺候起了苏荷愫。   苏荷愫正困窘于不知如何打探廊坊内的消息, 见这丫鬟似是机灵的很儿, 便笑问了一句:“你可是廊坊人?”   那丫鬟盈盈一笑,口齿伶俐地回道:“奴婢是土生土长的廊坊人。”   苏荷愫嘴角的笑意愈盛,忙问:“那你可否说些廊坊的旧事,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那丫鬟自然不愿错过这等博主子欢心的好事, 当即便说道:“先头那位知县走后, 廊坊内就没有个主事的人, 全靠百姓们自个儿做些能吃饱饭的营生。如今终于是盼星星盼月亮地将新知县盼来了,大伙儿们都很高兴呢。”   苏荷愫不欲听这般冠冕堂皇的高话,只将手腕上不甚值钱的玉镯子褪下,递给那丫鬟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喜不自胜地接过镯子,当下便回道:“奴婢叫芍药。”   “芍药,我对外头的事不感兴趣。你可否与我说说廊坊内世家大族里的事儿?”   一只玉镯已让芍药喜得不知所以,当即也不隐瞒,将她知晓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与了苏荷愫听。   廊坊内的世家大族并不多,统共只有四户人家,其一是范家,与京城的忠王府有些沾亲带故的姻亲关系,是以便名正言顺列于四大世家之手。   芍药不知范府靠何营生,只知范夫人膝下有三子一女,两子皆战死沙场。嫡幼子娶了胡家的嫡长女,婚后也算和美。   其二则是胡家,廊坊内的当铺与钱庄大多都是胡记铺子,虽没有什么世家底蕴,可却是实打实的富庶。   其三是刘家,便是副官刘青的本家,族人们都还算出息,平日里行事也低调也本分。   说到这四大世家最后的那一家,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芍药却露出几分难堪之色来。   苏荷愫见她卡壳,忙问:“这最后一家呢?怎么不说了?”   芍药瞥了一眼苏荷愫,见她蹙起柳眉似是漾起了几分不快之色,这才笑道:“这最后一家姓凌,夫人应当也听过他们在京里的本家,便是陛下的胞弟云南王府。只是……凌家也改了姓,再不复往日的鼎盛。”   旁听的陈氏与苏月雪二人也惊讶不已,再没想到会在廊坊遇上云南王府的族人。   苏荷愫也讶异得厉害,可她略往深处细想了一番。往素想不明白的事儿顿时迎刃而解。   譬如沈清端为何非要调来廊坊这荒芜之地,又譬如刘青为何会对她们这般恭敬,再譬如为何沈清端非要留在荆州铲除怀有狼子野心的南诏国。   只因这廊坊乃是他掩藏已久的巢穴,也是他完成凌云大志最大的仪仗。   苏荷愫心间掠过好些沟沟壑壑,愣了一息后便遣退了芍药,与陈氏说:“母亲,要劳累你与那三家的掌家太太交际一番,且试探试探她们的心意。”   男子可在朝野间立党结友,女子们虽囿于内宅,却也有自个儿探听消息的方式。   妇人间的交际往来便是个绝佳的法子。   陈氏明白苏荷愫话里的意思,应下后说:“清端既做了廊坊知县,往后少不得与那些世家大族们打交道,总要先给她们一个下马威才是。”   苏月雪也沉思一刻,颇为赞同地与陈氏说:“我与母亲想到了一处,咱们既是要在廊坊扎根,往后少不得要与那些世家大族们打交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咱们愈发不能露出怯意来。”   知县府已被收拾齐整,办个花宴也不算什么难事,唯一不美是远在荆州的沈清端等人没有半点信传来。   向来持得住的陈氏也免不了抱怨了几声:“这老头子,说好要飞鸽传书与我报信的。”   苏荷愫此刻也将心吞回了肚子里,叹息着说:“清端筹谋了这么久,难道还能在荆州里翻了船?且不管他那里事儿办的如何,我们只管我们的。”   陈氏这才点点头,招呼着苏月雪与于嫣容,一齐打量花宴所需事宜。因廊坊不如京城富庶,菜色也与京城的宴会大不相同,是以陈氏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只说:“干脆不上热菜,只上些糕点和果饮子。”   康嬷嬷在旁相帮,闻言说道:“这自是最好,省得有些挑剔的夫人们嘴刁,还说出我们的不是来。”   如今因花宴迫在眉睫,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糕点师傅,陈氏便亲自下厨,做了好些香气四溢的糕饼。   涵姐儿趴在桌案上盯着那糕饼瞧了许久,口水都险些落了下来,可是记挂着苏月雪不许她吃甜食的禁令,只得撇撇嘴埋下了头。   于嫣容瞥了眼气鼓鼓的涵姐儿,笑着说:“涵姐儿吃这块芝麻饼吧,不怎么甜。”   涵姐儿立时两眼放光,小手伸向了那香气喷喷的芝麻饼,可刚一动作,苏月雪锋利的眼刀已递了过来。涵姐儿便只得恹恹地住了手,双手环住了于嫣容,抱怨道:“舅母,母亲不许我吃。”   苏荷愫一一尝过陈氏做的糕点,称赞了一通后正欲让柔姐儿吃些尝尝,回身便见长姐正教训着涵姐儿不许多吃甜食。   一时便忍不住笑道:“涵姐儿难道忘了上一回牙疼一事?如今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涵姐儿既是吃不到外祖母亲手做的糕点,一会儿被母亲制止着责骂了一通,一会儿又被小姨取笑,当即便泪盈盈地说:“爹爹说,我少吃一些不打紧。”   提到陆让,苏月雪心里是酸涩多于欢喜,抬眼见涵姐儿哭哭啼啼的委屈小脸,索性便说道:“罢了,你若想吃,便吃一些吧。”   涵姐儿立时喜笑颜开,再三确认苏月雪此话不是逗她玩后,便牵着走路尚且不稳的柔姐儿,小手各拿了一块芝麻饼,一块儿吃了起来。   念于正坐在廊下的团凳上,本正捧着手里的剪纸玩,见涵姐儿和柔姐儿都吃起了糕点,当即扔掉了剪纸,小跑着上前道:“于哥儿也想吃。”   这下连陈氏都绷不住笑了,又走进厨房里做了些孩童也能吃的糕点,分给孩子们吃了。   夜里安睡时,苏月雪抱着涵姐儿睡在了东边厢房,屋里摆着一架铜炉貔貅,烟烟袅袅的清香升腾而上,抚平了苏月雪心中的不安与焦躁。   而涵姐儿今日破天荒地被允准着吃了些糕点,夜里洗漱时也份外乖巧,早早地便抱着非哥儿上了榻,一齐宿在母亲的臂膀之中。   苏月雪睡不安稳,涵姐儿起先困意连连,后头却不知怎得满头大汗地醒转了过来。苏月雪忙去拍她的背,只说:“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此刻母亲慈爱的话音飘入涵姐儿的耳中,与平日里的严厉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忍不住哽咽出声道:“我梦到娘打我。”   这一声童言童语的泣话让苏月雪心间一颤,好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长女的话语。   “娘对非哥儿很温柔,可对我却严厉的很儿。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涵姐儿鼓足勇气问道。   问话时,她怯生生的眸子还盈着些泪花,像极了被遗弃的孤怜崽子。   这些话其实已压在涵姐儿心口许久。   她虽只是个四岁大的女孩儿,却从仆人们的嘴里得知了男孩儿与女孩儿的不同。   爹爹虽待她好,可她的确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母亲待自己多有严厉,是不是因着这等缘故?   而苏月雪也被涵姐儿的这句话砸的懵在了床榻上,脑袋嗡嗡作响了好半晌,才回了一句:“涵姐儿,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母亲?”   她又心痛又难过,先是反思起从京城到廊坊的这些时日是不是忽略了女儿的心思,还有白日里让涵姐儿别吃甜食的态度是否严厉了些。   非哥儿是男孩,又是她与陆让所生的嫡子。早在去年年尾时她便与陆让提起过此事,夫妻两相约着要多疼惜涵姐儿几分,万不能让她生出被薄待之感。   谁成想她以为对涵姐儿好的做法却让涵姐儿生出了这等心思。   苏月雪一时后悔不已,忙轻柔地抱住了涵姐儿,颤声道:“涵姐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亲怎么会不喜涵姐儿?今日是母亲态度不好,本意是怕涵姐儿吃多了甜食牙疼,可责备涵姐儿的态度太严厉了些,涵姐儿不要生母亲的气,好不好?”   她放柔了语调,颇为后悔地将涵姐儿搂在怀里。   而正在抽泣的涵姐儿也止住了哭声,倚靠在苏月雪的肩头,依恋地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第61章 隐秘   备妥了糕点后, 苏荷愫还请刘青去廊坊的花市里买了好些盆植,辟出一间围房,挂着厚厚的暖帘遮风, 将那些娇花与盆植尽皆摆在里头。   花宴准备齐全后。   苏荷愫照例回了后院的房中, 抱着柔姐儿在辟邪貔貅案头烧了两炷香, 诚心诚意地祈求沈清端等人一切安好。   约莫是苏荷愫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在四家士族的贵妇人们赴宴前,荆州那儿终于传了消息来。   是沈清端亲笔所执的家书, 上头写了他已与南诏小王爷达烈攀上了关系,而南诏王爷病入膏肓,只怕时日不久。   苏山、苏景言与陆让皆一切都好, 让女眷们不必担心。   信上末尾还添了一句:待南诏王廷覆灭,便是血脉亲人相见之时。   苏荷愫捏着那信笺久久不肯撒手, 杏眸中莹润着涟涟泪意, 好半晌才堪堪压下。   收拾好心情后,她便去与陈氏等人报信,众人皆是大喜过望, 只盼着早日能与各自的夫君亲人团聚。   苏荷愫接了沈清端的平安信后愈发干净十足, 只恨不得立时将廊坊的这些世家们攥在手心。   临到了花宴那一日,苏荷愫一早便亲自为柔姐儿梳妆换衣, 将打扮妥当的女儿抱给红袖后, 才自个儿梳起妆来。   她乌黑秀亮的鬓发里簪着累珠双头凤金簪,素白的脸蛋用细腻莹润的杏粉上了妆,勾勒出一弯似月的柳眉,端的是清灵动人。   且她今日挑了件玛瑙红的华素绫罗衫裙, 腰间配着的荷包皆是上乘的蜀锦料子, 摆明了是要震一震这些世家大妇们。   而那四大世家之首的范夫人也果真拿足了腔调, 先是以莫须有的名头刻意迟到了半个时辰,而后不等苏荷愫请她入座,便堂而皇之地坐进了扶手椅里。   上首的陈氏本正在含笑与苏荷愫说话,瞧见这范夫人一脸趾高气扬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后与身后的康嬷嬷说道:“这花宴请的不是世家冢妇?怎得来了个哑巴?”   苏月雪恰到好处地瞥了范夫人一眼,拉着于嫣容笑道:“是了,是哑巴还好些,要是不知礼数成这样,那可就丢人了。”   范夫人在廊坊世家内趾高气扬惯了,却不成想苏荷愫这一家人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竟当着诸人面前让她下不来台。   范夫人的脸色难看的很儿,下首坐着的其余贵妇们也用软帕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苏荷愫瞧着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盈盈与底下的贵妇们说道:“夫君平调来廊坊,便是成了此地的父母官,往后各位夫人们若有相难之处,大可来寻我解忧。”   这话说出口时便带上了浓浓的尊卑之分,苏荷愫的意思是她为知县夫人,便该由她来“帮助”其余的世家妇人,尊卑一言已透在话语中。   其余的妇人们尚且不敢当出头鸟,也不知这位新来的知县手段如何,若是个绵软且不堪大用的,那么她们自不必在乎这位知府夫人。   可若是个手段强硬的……   可范夫人却不是个能受这般闲气的人,方才的事儿她已心有不满,这才便直截了当地回呛道:“夫人这话说得好笑,各家该管各家的事儿,若有疑难之处也该各扫门前雪才是,来寻夫人做什么呢?”   苏荷愫早料到今日花宴必有刺头,只是却没想到这范夫人说话语态如此粗俗,比起京城里那些绵里藏针的贵妇们,道行也差的远了。   是以苏荷愫便抿嘴一笑,颇为讶异地与范夫人说:“原来范夫人不是哑巴,倒是我们误会了。”   一句话气得范夫人眼刀递来,好半晌都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   苏荷愫却恍若未闻,笑盈盈地与林家夫人说:“听闻夫人膝下有两子,可有婚配?”   那林家夫人打眼瞧去有几分困窘之感,听得苏荷愫温声柔意的笑语后更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过了几息才怯生生地回道:“回夫人的话,我膝下却有两个驽儿。”   苏荷愫话音愈发温柔:“可有婚配?”   那林夫人抬起眼眸,原本黯淡无光的眸色里忽而滚过些欣喜之意,可转瞬间却又被她生生压下,她说:“尚未婚配。”   林家原本是凌家,乃是京城云南王府的旁支。靠着这层关系,便成了廊坊四大世家之首,可天不遂人愿,云南王府犯了谋逆之罪,举家被斩。   幸而明侦帝仁慈,未曾牵连到远在廊坊的凌家,可却也不是一点影响没有。首当其冲的便是世家大族们的排挤,再是与云南王府有关的产业被收回。   凌家顿时元气大伤,连儿女姻亲们的婚事也颇为不顺,凌家家主破釜沉舟地改了姓氏,却仍是处处遭人冷眼、奚落。   林夫人为此没少在人后偷偷抹泪,只忧心着膝下两个嫡子的婚事。   约莫是两个多月前,夫君喜意洋洋地与她说:“过段时日廊坊会调来新知县,你可要好生与她那夫人相交,万万要恭敬谦顺,咱们凌家的命脉可全攥在那知县手上。”   林夫人自然将丈夫说的话记在心间,是以赴花宴时便备了厚礼,在席上也对苏荷愫百般奉承。   儿女婚事是林夫人心间最隐秘的伤口,如今听苏荷愫问起此事,一时便急切地回道:“夫人可有适龄的妹妹,若是您不嫌弃……”   话说到此刻,林夫人身后的婢女们帮去拉扯她的衣袖,林夫人这才收起了急切之意,说道:“夫人勿怪。”   她实是太激动了些。   苏荷愫自然不会与计较刘夫人的这点小小失仪之举,她只笑着说:“我倒是没有妹妹。可却被刘夫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所感,这便写信回京为刘夫人择个合适的女孩儿。”   苏月雪也在一旁帮腔道:“是了,宫里的苏嫔娘娘慧眼识人,由她亲自挑选的女孩儿,刘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夫人听得此话后却是愣了好半晌,被巨大的喜悦砸得不知该如何回话,眼角更是沁出了些泪花。   宫里苏嫔娘娘的芳名早已传来了廊坊。   却说明侦帝极为宠爱她,连孙皇后也越不过苏嫔娘娘。   只是前段时日承恩公府犯了事,这才连累了苏嫔娘娘,但瞧着明侦帝如此宠爱五皇子,便知苏嫔娘娘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刘夫人如此高兴,其余的贵妇听得苏荷愫搬出了宫里的苏嫔,一时也投鼠忌器,跟着奉承了苏荷愫几句。   唯独范夫人,始终摆着一副不欲与苏荷愫多言的模样。如此冒犯,已是露出了整个范家对沈清端这位知县的态度。   苏荷愫便不急不缓地与其余贵妇们攀谈起来,直至夜幕降临前夕,方才将各家女眷们送出了府。   花宴毕。   苏荷愫与陈氏二人仔细商议了一番,皆觉得范家该被归为不可拉拢的士族,既不能拉到自己的阵营里,便也只有让范氏一族委顿凋零些这一条法子了。   不过她两人并未想过害范家人的性命,使得手段也并不恶毒,不过是抓着范家人吞并良田的错处,等着沈清端来处置便是了。   一个月后。   沈清端一行人果真如约回了廊坊,苏山先与老妻陈氏执泪相拥了片刻,再与长女和幼女说了些体己话。   沈清端瞧着身形消瘦了不少,可眉眼里却透着些鲜亮的喜意,他先是将妻女紧紧拥在怀中,而后才将手里的南诏火漆递给了苏荷愫。   苏荷愫一脸疑惑,问:“这是何物?”   “南诏王廷已灭。”沈清端笑着说道,眸光里掠过几分痛快之意。   其间艰险凶恶自不必多言,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如今荆州知府已被他从南诏王廷救出,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可到底还有一口气在。   陆让为那荆州知府看了诊,如今他已性命无碍,待他身子痊愈之时,荆州百姓们便不会再流离失所,惨遭人灾。   这自然是最好的消息,且沈清端一行人还未曾受伤。苏荷愫立时双手合十,谢过上苍保佑。   柔姐儿也蹦蹦跳跳地跑来,攀住了沈清端的双腿,撒娇般唤了一句:“爹爹。”   陆让也与苏月雪抱作一团,中间还夹着涵姐儿和非哥儿两人,倒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唯独苏景言与于嫣容大眼瞪小眼,好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于嫣容敛下了泪意涟涟的眸光,与苏景言说:“夫君安然无恙,妾身心里高兴的很儿。”   苏景言高悬了许久的心才落了地,嘴角勾出几分笑意,说:“我没事。”   夜间。   一家人一齐用了晚膳,陈氏与沈清端说了前段时日花宴上那嚣张的范夫人,沈清端听后敛起笑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寝时。   苏荷愫忍了许久的好奇,还是在与沈清端共赴一番云雨后,问她:“德阳县主呢?”   她对南诏王廷是如何覆灭的一事没有半点兴趣,可却实在是好奇德阳县主的下落。   回京城还是香消玉殒?   沈清端将妻子抱在怀里,璨若曜石的眸子里凝着些伤神之意,他不欲瞒着苏荷愫,便说:“灭南诏一事少不了她的相助。她不愿回京,已去普化寺落发出家。”   说到底。   他这一生总是亏欠了德阳,便答应她保守秘密,不让她剃发为尼一事传入京城,也不让旁人去扰了她的清净。   是以,德阳县主便在临行前递给了沈清端一块碧玉坠子,她笑得释然又洒脱,只说:“达烈父子已死,你与我的那些前尘旧怨,我也不愿意再计较了。”   “我厌倦了京城里的尔虞我诈,在南诏的这两年也还清了大雍皇室的养育之恩,如今你欠你一个替我保守秘密的恩情。”   “我只告诉你,云南王府被安上谋逆的罪名不单单是因着陛下觊觎臣妻的缘故,还以为陛下得位不正,当年先帝在三子里最为中意你父王。”   “这坠子是母亲交给我的,你拿着兴许将来会有用处。”   作者有话说:   南诏的事一笔带过了。 第62章 二更   话音甫落。   苏荷愫率先以纤弱皓腕撑起了自己的半边身子, 讶然道:“县主的意思是,公爹与婆母的死还涉及到皇权之争?”   沈清端早已不复初时知晓此消息时那般失态,如今不过冷笑两声, 说:“这倒是像极了陛下的作风。”   狗屁的帝王深情, 不过是怀着几分觊觎弟妻的阴暗心思罢了。   沈清端一点也不信明侦帝当真爱恋他母妃。   他倒更相信明侦帝来位不正而戕害胞弟这一说法。   德阳县主, 实是解了他心头大惑。   敛下心内滚烫的恨意后,沈清端平息了心绪,与苏荷愫说:“德阳在南诏王廷里受了莫大的委屈, 虽不是我强逼着让她去南诏和亲。可到底……我想,来日定要想法子弥补德阳。”   苏荷愫听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她如今的心境与当日刚成婚时又大不相同,不再娇蛮到不分青红皂白地吃醋。   她也隐隐约约能猜到德阳县主所受的委屈是何。同为女子, 她自然替德阳县主抱屈。当下便说道:“普化寺到底清贫艰苦。若夫君来日谋得大业,且为县主修个清庵。若她愿意, 这清庵也可离京城近些。”   沈清端一一应下, 夫妻二人便相拥着诉说对彼此的担忧与情意,直至天色泛起隐约的曦光时,才堪堪入睡。   睡了一个多时辰。   沈清端便起身换上了廊坊知县的官服, 由刘青领着去了前头的官衙。   苏荷愫赶在午膳前醒了过来, 照例去将柔姐儿抱来教她几个大字,吃过午膳后便与红袖商议起了府里的规矩。   如今一家人都住在一处, 可这知县府着实也太小了些, 一家人住着多有不便,还是得早日另买新宅。   陆让偷来的银票数额巨大,廊坊的宅子不比京城那般价高,是以苏荷愫便替陆让与苏月雪买了一处宅子, 后来又为苏景言和于嫣容再买了一处宅子。   这两处宅子离知县府都不算远, 若遇上什么急事, 两府间联络也便宜的很儿。   而苏山与陈氏则住在了知县府里,苏山替沈清端料理些繁琐的官事,或是和林家家主对弈几番,日子过的也算是松快。   陈氏则更为忙碌些,既要管家理事,又要时不时地敲打那些对沈清端存着几分心思的丫鬟。   兴许是廊坊这儿的风气淳朴些,对于男欢女爱的事也放得开些,女子若心悦哪个男子,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己心意的事也属平常。   是以有几个胆大些的丫鬟们便总在沈清端出没的地方挤眉弄眼,直把陈氏气了个仰倒,吩咐苏荷愫发卖了这些丫鬟。   可苏荷愫听后却只是莞尔一笑,说:“母亲不必动气,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陈氏盯着苏荷愫瞧了好半晌,那眸色里溢满了震惊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翻腾而出一般,她问:“你可是我的愫儿?”   苏荷愫莫名地脸颊一红,迎着陈氏疑惑的目光,柔声说了她心中的想法:“那些丫鬟们也并非是真存了什么坏心思,不过是自小耳融目染的便是‘嫁个好男人’‘当姨娘过好日子’这般的话语。她们没有机会读书习字,自然也会受累于浅窄的眼界,做出这样的事来。”   陈氏愣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消化了苏荷愫话里的深意,便问:“你意如何?”   苏荷愫敛起了嘴角的笑意,将自己放在心间揣摩了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眉目沉凝,语态真挚,一望盈眸中透出来些炙烫的火苗。   她说:“我想在咱们府里办个女学,先生便是康嬷嬷和我,学生则是这些丫鬟们。康嬷嬷教她们为人处世,我教她们读书习字。母亲觉得可好?”   苏荷愫说这话时颇有些怯生生的意味,前朝与本朝乃至先.zu开.元时都不曾办过的女学,她却想要试一试。   这是她早就萌生的念头,经了京城至廊坊的动荡,一路瞧着那饿殍遍地、卑弱不堪的女子境地,她心里要办女学的念头愈发坚定。   她固然知晓这等念头离经叛道,也会被千夫所指、为士大夫们唾弃。   可她偏偏就是要做。   陈氏陷于久久震惊之中,眸色震烁得厉害,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可知世人会如何品评你?”   苏荷愫粲然一笑:“我只知办女学能让一些女子们明经义,懂理法。不再只单单囿于那一方内宅之中,绑在男人腰带上过活。”   陈氏默了良久,瞥见苏荷愫眸中的真挚后,才说:“愫儿若想做,便放手去做。咱们家经了滔天的富贵,也落到了这等艰难的境地,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苏荷愫心中涌起些暖流,似幼时般钻入了陈氏怀中,万分依恋地说:“这世上,还是母亲最疼我。”   “咳。”一道咳嗽声打断了陈氏与苏荷愫之间的温情时刻,二人回头,却见苏山正捋着胡须从远处缓缓走来。   临近时,他眉头一横,说:“难道你爹爹就不疼你了?”   苏荷愫正欲回话时,苏山却敛起了笑意,朝着陈氏正色道:“早先我就说过,愫儿若是女孩儿。咱们苏家便是不靠你姑姑也能东山再起,如今听得愫儿有这般宽阔的醒世胸襟,方知我当初的话一点也没错。”   苏山对苏荷愫的父爱素来以默默疼爱为主,甚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如此直截了当的夸赞更是少之又少。   苏荷愫羞赧地捏了捏自己的皓腕,竟是比得知自己怀上了柔姐儿那时还要高兴几分。   是以她便高兴倒忽略了苏山话里的“东山再起”一词。   陈氏也笑吟吟地说:“怎么?难道言哥儿让你失望了?”   苏山撇撇嘴道:“那呆头鹅连自己的心思都搞不明白呢,我懒得说她。”   说罢,苏山便走到苏荷愫身旁,兴致勃勃地问:“你既要办女学,除了康嬷嬷和你自己这两个先生外,总要再寻一个先生教那些丫鬟们写字才是。”   苏荷愫恍然大悟,只说:“多谢爹爹提醒,女儿把这么要紧的事儿给忘了,夫君的字写得极好,我这就去寻他。”   她刚欲离去,苏山却一把拦住了她,不虞道:“清端要忙着处理官事,这么繁琐的小事何必麻烦他?”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苏荷愫后知后觉地瞧见了爹爹眼里的欢喜,才笑道:“那便劳烦爹爹了。”   苏山见女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时摆了摆手笑道:“不麻烦,只要给我束脩就行了。”   *   三日后。   苏月雪与于嫣容也得知了苏荷愫要办女学一事,听着她那一番“女子为何不能读书习字”的高谈阔论,二人心里都划过些异样之感。   是了。   男子可读书为官,建功立业。   为何她们女子不行?   这问题如此显眼,她们从前为何不曾起过疑惑?   苏荷愫笑言:“这女学先办在我府上,若是可行,便办在廊坊县里。若成效好……”   余下的话她没有细说,可苏月雪与于嫣容都听得明白。若这女学在廊坊内办得好,便要推行全国。   于嫣容颇为敬佩苏荷愫的心智,一时便怔怔地坐在了扶手椅里,连果茶糕点也顾不上喝,只懵然自持。   苏月雪则担忧苏荷愫会被人诘问攻击,便说:“那些士大夫们一个个严苛的很儿,先头我与徐致和离后,要让陆让入赘进承恩公府时,不就被她们群起而攻之?”   她是当真担心苏荷愫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还落得个名声狼藉的结局。   苏荷愫闻言却只是坦荡荡地一笑,说:“我不怕他们。他们的唇舌再厉害也夺不了我的心志。我与长姐都是有女儿的人,最是明白女子与男子的不同,凭什么女子连读书习字的机会都没有?”   “便是为了我的女儿,为了我女儿的女儿。我都必须去办这个女学。”苏荷愫掷地有声,说话时背脊挺立,似高山上破土盛放的青竹松柏。   苏月雪被她的意气所染,一时也叹道:“涵姐儿喜爱医术,可这世上哪儿有女子为医的说话。我不过是怕她伤心,才瞒着她让她一日日选下去,如今听了你这番话,倒是戳中了我的心事。”   至此。   苏荷愫便又多了两个帮手,苏月雪替涵姐儿在女学里记了个名,由她在一旁陪读,也能让苏荷愫少用些心思。   苏荷愫一开始设想的便是拉长姐来帮她的忙,却没想过于嫣容竟会主动寻到了苏荷愫,颇为羞怯地说:“在镇国公府时,嫡母教过我画画。后来大了些,嫡母便不让我画了。”   苏荷愫大喜过望,若是她办的女学里能有个懂丹青的先生便是最好,她便红袖等人铺好画纸,待于嫣容一展精湛画技后,顿时喜得连连拍手。   她对于嫣容的画技赞不绝口,直言:“京城的珍宝阁里摆着一副名家所画的《睡莲》,我瞧着还不如你这莲花一半灵动呢。”   连于嫣容这般的闺阁女子也有被埋藏的一技之长,这便更坚定了苏荷愫要办女学的心思。   定好了四位先生后,苏荷愫将范家的事儿交给了沈清端,把柔姐儿托付给了陈氏,一头钻在女学的事里不肯抽身。   晚间不过陪沈清端用个膳,用完膳后去厢房内排桌布椅,或是让红袖、碧窕等人坐在堂下,听她将四书五经。   苏荷愫若是遇上了一知半解的地方,便去痴缠沈清端,要他为自己传道解惑。一日里,总要问上个十数回才罢休。   作者有话说:   后面会写德阳县主的番外,她怎么杀达烈的过程也会写。   (会提前标注,不喜德阳的宝宝不要买。)   好了。   愫儿的事业也开始了。   女学! 第63章 结亲   半个月后, 女学正式开始。   学生们的人选框定在尚且年幼的丫鬟里,苏荷愫未曾以财帛诱之,只拿些浅显的道理说与这些丫鬟们听。   她说:多学几个字, 将来有朝一日若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 便能多做几样营生。   女学一事初初听来的确离经叛道, 可苏荷愫说出口的话又着实戳中了这些丫鬟们的心思,故跃跃欲试要入这女学读书的丫鬟们也不算少。   头一回办女学,苏荷愫免了丫鬟们的束脩, 连自己添补上饭食与笔墨纸砚前,此间花费甚大,她隐隐有些担忧。   沈清端知晓了此事后, 却安慰她:“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且夫人所做的事撼古震今, 不得已钱财来量之。”   这一番话让苏荷愫霎时眉开眼笑, 砸进女学里的银钱愈发豪奢。   第一堂课,由康嬷嬷任教。说的皆是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并不难懂, 且康嬷嬷时常以身边的鲜活例子来阐明道理, 丫鬟们听着也甚觉有趣。   第二堂课,则有苏荷愫亲自来授课。她先说清楚了女学里的规矩:课堂内外, 只有先生与学生, 并无主仆之分。   是以那些丫鬟们不必在女学里唤苏荷愫夫人,而要尊敬地称她为先生,行师徒礼。   丫鬟们一一应下。   苏荷愫便捧起了三经六义,挑个篇最简明易懂的文章, 先笼统地说给了下首的丫鬟们听。可两刻钟的典义讲完后, 丫鬟们皆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   连红袖这提前预习过一回的丫鬟也蹙着眉犯起了难, 当真是一点也听不明白典义里的长句。   何为“道者则未免离章绝句,释名释数,遽然自以圣人之术单此者,有焉①”?   对她们而言,这些典义实在是如天方夜谭一般。   苏荷愫自然倍觉挫败,当即便放缓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拆解解释给丫鬟们听。   可仍是收效甚微。   熬过这一堂课,课间休憩一刻钟时,几个胆大些的丫鬟们便如释重负地说了句:“先生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苏荷愫正坐在上首的镶云石方桌后,隐隐约约间听得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心口不可自抑地涌上些失落之意。   尤其是下一堂课,乃是于嫣容所教的丹青课。描摹的是一株在河池里静静盛放的荷花。   丹青课。   丫鬟们一改方才的颓丧,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瞧得廊道上立着的苏荷愫心里愈发不好受。   女学一日的课解释后。   苏荷愫连晚膳也用不下,意兴阑珊地去了外书房。见沈清端不在其中,便让红袖点起了灯盏,预备连夜挑灯寻出明日该讲的文章来。   可她挑来挑去,仍是觉得挑中的文章都大有不妥,不是辞藻严苛晦涩,便是理义深奥难懂。   沈清端处理好外头的官务,回府时先去正屋里寻苏荷愫,得知她未用多少晚膳便去了外书房后,便知她今日的女学必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沈清端让厨下做了碗牛乳羹,让碧窕将青梅酱寻来,在那牛乳羹上厚厚添上一层后,方才去了外书房里。   外书房内。   几盏烛火正摆在桌案之上,桌案后头的扶手椅里正坐着个貌美的女子,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瞧着眼前的书籍。   沈清端靠在书房屋门上瞧了许久,一刻钟后,才轻笑着出声提醒了苏荷愫。   他说:“苏先生又遇上了何等难题?”   苏荷愫抬起杏眸,忽见沈清端正在桌案前含笑注视着自己,不由地脸颊一红,清亮的眸子里凝着些祈求之意。   她说:“今日我说的文章,学生们都听不懂。”   沈清端见她眉宇间似有失落之意,便收起了笑意,问:“你可有挑最浅显易懂的那一篇?”   苏荷愫忙道:“挑了,便是夫君你教过我的那一篇《答姚辟书》。”   沈清端沉吟片刻,便走到苏荷愫身旁,将她手里的典籍拿了过来,翻阅一番后说:“你我都犯了个错。这些典义在我们眼里看来简单,在你的学生眼里却如天方夜谭一般,我想着还是要从《三字经》开始。《三字经》是孩童启蒙之物,虽不适合放在学堂之上。可女学本就与别的学堂不同,教目换成《三字经》也无可厚非。”   苏荷愫听后顿觉茅塞顿开,只说:“那便换成《三字经》。”说罢,便从书架上寻到了一册《三字经》   她央着沈清端誊写了两页,再让几个会写字的小厮们继续誊写,不过一个时辰便将那三字经抄了下来。   将纸张收拾妥当后,苏荷愫便又忙着备课,将明日要在女学里说的话隔夜先说上一回,省得明日打绊子。   沈清端见她不知疲累,索性也在一旁饮起茶来,时不时便给苏荷愫一些意见。   直到子夜时分,苏荷愫才觉出几分困倦之意。却是不肯再答应沈清端的求欢,以明日女学要起早为理由拒绝了他。   沈清端只得恹恹睡下,连他要说与苏荷愫听的事儿也撂在了脑后。   女学一连办了七日,丫鬟们终是得了一日休息。因着女学办在知府的后院,每日里读三字经的声音时常响彻满府。   且那些丫鬟们白得了一份三荤一素的午膳,又能有读书习字的机会,先头不曾报名参加女学的丫鬟们也渐渐生了懊悔之意。   半月后,苏荷愫见这些丫鬟们对读书习字起了几分兴趣,心里高兴的不得了,便放下豪言壮语道:“早晚要让廊坊街头巷尾都办起女学来。”   这般豪言壮语也让沈清端万分欣慰,非但是全心全意地支持苏荷愫,还留意起了廊坊内荒废的书舍,若有合适的书舍,他便要使银钱买下来。   趁着女学休沐的这一日,沈清端还告诉苏荷愫,他已抓住了范家人的罪证,其一是私卖官盐,其二是霸占良田。   两桩罪责并不足以击垮范家全族,却能让他们无力再挑衅沈清端。   第二件事是荆州知县递来的信,信上说他感念沈清端的救命之恩,意欲与沈清端结个儿女亲家,两家人便能亲密如一家。   后来。   沈清端也花了些工夫去打听这荆州知府的来历,原来他是京城清河郡王家的庶子,因不受嫡母喜欢且厌恶京中追名逐利之气,这才远赴荆州做了个父母官。   谁成想竟会遇上了那穷凶极恶的南诏小王爷,险些丢了自己的命。   苏荷愫听罢忙疑惑道:“柔姐儿才多大?怎么就论到了亲事?你们男子结交非要用女儿姻亲来做筹码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姨妈疼,躺了一天,写得少了点。   宝宝们勿怪。   还有这本按剧情线是30万完结,写不到五十万了。   不想水文,后面西北副本估计还有十来章。   然后回京,估计也是十几章。   然后完结。 第64章 三万两   沈清端被苏荷愫指责了一番, 便回信给了荆州知县,言明儿女婚事并非他一人可决断,总要问过家中夫人的意思。   他信中也提及了苏荷愫的态度——儿女婚事不可做为利益筹码。   半月后, 荆州知县回了信。这封信的口吻却是对着苏荷愫而说。信上表明了他的歉意以及先前牵扯到儿女亲事的唐突。   苏荷愫知晓沈清端有意结交荆州知县, 当即便揭过此事不提, 只专心钻在女学一事上。   一月的女学课程毕。   苏荷愫颇为忐忑地将丫鬟们唤来,一人分发一张纸,先命她们用墨写下自己的名字, 再抽默了几句《三字经》上的话语。   大多丫鬟们在上女学前一个字也不认得,如今却能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般成果已是让她们高兴不已。   尤其是芍药为首的几个机灵丫鬟, 既是认了几个字,又能涂涂画画记些帐, 将来捞个管事媳妇的缺儿便容易得多。   如此。   苏荷愫一力办起的女学在知县府内颇受推崇。   她更是志得意满, 胸有成竹地与沈清端说:“接下来,我要将女学办在廊坊县内。”   沈清端自然是没有不支持她的道理,只笑吟吟地说:“放心吧, 范家已被我剔除了爪牙, 廊坊县内再无人能会与你呛声。”   苏荷愫听后却拧了一把沈清端的腮,只歪着头问:“你这话说的, 就好像我是穷凶极恶的土匪媳妇儿一样。”   纤若素濯的柔荑不过拂着腮而揉捏了一回, 并不疼,还有些微微的痒意。   书房内烛火影绰,随侍的下人们早已被沈清端驱离到了远处的耳房。身前只余他的妻,以及拢在他手心里揉捏着的柔荑。   沈清端颇为意动, 勾住了苏荷愫的皓腕, 大手掐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运力将她抱在了桌案之上。   苏荷愫眨了眨杏眸,瞥见沈清端眸中不加遮掩的欲色后,羞意从眼角爬到了耳朵根。   虽已为人妇,且也生过了孩子。   可当沈清端修长的玉指攀上苏荷愫腰间的玉带时,她仍是羞意渐许,比之从前也放不开几分。   幸而沈清端好为人师,不骄不躁地带着苏荷愫寻觅其中的要领。   待夜色渐深时,书房内的动静终于息止。沈清端拿起架子上的大氅,环住了疲累无比的苏荷愫,将她抱回了正屋。   而收拾书房的任务则交给了小五。   如今这等时辰,小五本该甜蜜蜜地抱着红袖入睡,可却被沈清端硬叫起去收拾书房,小五不敢推辞,可到底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几句。   好端端的,大半夜要他收拾什么书房?   小五抱怨着推开了书房的屋门,提着灯盏瞧见了桌案上那一片狼藉,以及他家主子来不及带走的里衣。   小五脸颊渐红,总算是明白了原因。   *   一日家宴,苏荷愫高举着杯盏,与在座的亲人们说了要在廊坊内办女学一事。   陈氏颇为担忧地说:“上一回在府里办了一个多月,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这开销着实太大了些,若要廊坊内办,开销还要大上十数倍。”   这话却如当头棒喝般让苏荷愫怔然得厉害。   是了,女学一事固然要紧。可如今她们安身立业的根本还是沈清端的雄图大业,若想闯出一番天地来,充裕的钱财不可或缺。   陆让拿来的银票已用的差不多了,如何还有空余来让她挥霍?   方才杏眸里还镩起炙热火苗的苏荷愫一下子便如恹恹地失去了神采,瞧得一旁的沈清端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京城时他没让苏荷愫享过几天福,便故意激怒黎王,来了西北廊坊这等苦寒之地。   一路上,苏荷愫没少吃苦,可她却不肯露出半分疲色来,无论他权势地位如何,皆以温热之心给予沈清端最大的慰藉。   好不容易愫儿有了想做的事,并为之努力,坚定且专注地要将女学办的更大更好些,岂能因为钱财一事而绊住了手脚?   沈清端当即便握住了苏荷愫的手,笑着说:“不要计较银钱,女学一事乃是益民撼今的大事。便是多费些银钱,也算不了什么。”   话虽如此,当日夜里沈清端便悄悄去了范府,将他搜查来的范家人的罪证摔在了范家家主的桌案上。   他沉着脸,身上正披着一条墨狐皮大氅,宛如地狱里走来索命的恶鬼,冷笑着与范家家主:“你那儿子好色残暴,竟强抢了十数个民女,奸辱后又弃之不顾。你可知此事若传到州府,你儿子按律法该如何处置?”   那家主已见识过沈清端的手段,明的压不住他的官印,暗的又近不了他的身。范家家主起先还存着几分要与沈清端叫板的心,如今却只剩害怕之意。   他老泪纵横地翻阅着沈清端扔下来的账本,上头分明写着这些年他贪没官盐所得,儿子的事不算什么,这才是捏住了范家命脉的大罪。   范家家主连声祈求,话里话外皆是若沈清端愿意放他一马,他便将范家大半身家赠予的意思。   沈清端听后佯作纠结,拿足了乔后才与他说:“三万两白银,封好送到我府上。”   那范家家主先是一愣,随后又拭着泪向沈清端道谢。   既是得了自己想要的银钱数目,沈清端也懒怠再与范家人多言,让王浚陪着他去了一趟林府。   林府家主名为林山,是个身量高挑的中年男子,早已得了沈清端的信儿,便在外书房内熏了香,斟了上好的白玉茶,以候沈清端大驾。   沈清端风尘仆仆地赶来林府,让王浚守着外书房,不许任何人接近。   林山一见沈清端便要下跪行礼,沈清端却虚扶了他一把,说:“林叔不必多礼。”   林山面色激动地起了身,将沈清端清俊英朗的面容反复地瞧了几遭,热泪滚过喉头,只说:“小王爷您与王爷有七成像。”   提到已逝的云南王爷,饶是沈清端不欲伤心一回,总也怅然地敛下了眸子,叹息着说:“当年爹爹拼了命才将林叔您送出京城,兴许便为了今天这一日。”   林山本名凌山,是这世上无父无母的一缕孤魂,侥幸得了云南王凌舟行所救,自此便成了云南王的亲卫。   凌舟行在沙场征战数十年,立下赫赫战功。却无端地死于明侦帝的猜疑构陷之中,本是忠良之辈,惨死后却还蒙上叛国逆贼的脏名。   每每提及此事,林山的这一颗心就仿如被放在烈火中炙烤过一般,实在是痛煞他也。   “狗皇帝陷害忠良,戕害胞弟。实不配再为君上。”林山睁圆了怒目,泪意裹着彻骨恨意为外皮倾落而出。   沈清端轻拍了林山的脊背,说道:“如今还不行,父亲留下的凌家军只有千余人。林叔这些年悉心吞咽,却也不过四五千人,与御前司比还略逊一筹。”   林山这才想起了顶顶要紧的正事,先是将凌家军的军籍名册递给了沈清端,另有一本凌家军用度的账本。   沈清端只拿了头一册,后头的账本却是动也不动。水至清则无鱼,林叔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实在不必过分苛责。   “我从范家人手里熬出了三万两白银,两万两放在你这儿,余下我另有用处。”沈清端将花名册还给了林山。   林山惊呼出声,只道:“范家人竟这般有钱?”   沈清端笑道:“单单是官盐转私这一笔进项就够范家人活十几辈子了,多少京城的显赫大族手边的银钱还没有范家一般多。”   “官盐转私?”林山气愤道:“他们竟如此胆大?”   沈清端不想多聊范家人,便只问凌家军的事宜。他来廊坊后好不容易稳住了局面,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等待时机了。   明侦帝尚在人世,黎王也未失民心。贸然举起反旗只会被人当做谋逆之徒。所以也不必急于一时。   提起凌家军,林山脸上涌现几分与荣有焉的骄傲,他说:“廊坊东边有一深山,凌家军们便藏在此处。十五日出一精锐小队来与我禀告军中事宜。”   说到此处,林山停下来暗暗心算了一番,便与沈清端说:“再有三日,便是十五日之约了。”   听得此话,沈清端心中竟是浮起了几分紧张之意,他自云南王府覆灭后便知晓了凌家军的存在,筹谋十数年,所谋之事都少不得凌家军的襄助。   可到底是久未执鞭驾马,身涉兵法。一时间,他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窘迫。   而这点窘迫落在林山的眼里则化为了深深的叹息,他说:“小王爷从前力能扛鼎,骑术精湛,便是与凌家军里最骁勇善战之人相比也不落下风,怎得如今瞧着竟是大不一样了?”   沈清端听后怔然几许,漆色的眸子里凝过秋波似的哀意。   幸而岁月易逝,他也忘了初次得知自己再无习武之力时的伤怮。   如今只剩下些恍如隔世的慨然,他笑道:“原来我十二岁时竟那般厉害。”   虽挂着笑,却让林山心里酸涩的很儿。   一个时辰后,沈清端才离开了林府,寻了条无人经过的小路,回了知县府中。   苏荷愫知晓沈清端今夜会回来的晚些,便特意留了一盏昏暗的烛火,桌案上摆着一碗尚留余温的鸡丝从面,耳房的炉灶上还温着茶壶。   不论是沈清端饿了还是渴了,都有茶水、吃食预备妥当。   丝丝入心、无微不至的爱意与关怀。   总算是让沈清端今夜这颗千疮百孔心得了几分慰藉。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说个好消息。   明天我订婚啦。   嘿嘿嘿,还是有点开心的。 第65章 爬床   三日后, 曾氏赶赴廊坊。沈清端携着妻女去码头处候了一个时辰,终是在迤逦而来的青绿水波中瞧见了官船的影子。   曾氏此番远赴路途中生了一场小病,其间辗转难受自不必多说, 幸而陆让的师父冯三石坐私船紧跟其后, 知晓曾氏身子不适后立时替她诊治了一番。   因担忧曾氏的身子还会有所不适, 冯三石便与小药童一齐上了官船,竟是不知不觉地跟来了廊坊。   沈清端遥遥一见曾氏,见她精气神比在京城时好了不少, 一时便眼眶温热地迎了上去,只唤:“奶娘。”   苏荷愫抱着柔姐儿,笑盈盈地让她唤“外祖母”, 许是幼时曾氏也曾爱怜地陪柔姐儿玩闹过些时日,柔姐儿也不怕生, 甜滋滋地唤了一声“外祖母”。   曾氏佝偻着脊背, 身形虽还瞧着消瘦不已,可那双矍铄的眸子里却隐隐露出几分蓬勃的生气来,瞧着要比在京城时将养的更好些。   码头处人多眼杂, 也不方便说体己话。沈清端便领着曾氏上了铺着软垫的马车, 回了知县府中。   起初,远在江南的曾氏也听闻了沈清端平掉来廊坊一事, 当时只以为他是官途不顺才遭贬斥, 心里不禁担忧:序哥儿要是因为这点磋磨萎靡不振了可怎么好?   从江南来廊坊的路上没少担心过此事,幸而如今亲眼见了沈清端,见他英姿勃发,眉宇间尽是豁达之意, 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待沈清端将曾氏送上马车后, 才留意到曾氏身后缀着的冯三石与那小药童, 他观冯三石年岁颇高,样貌却神采奕奕,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心中顿生了些好感。   而坐上马车的曾氏也不忘撩开车帘,与沈清端说:“清端,记得要好生招待陆神医,若没有他一路襄助,我哪儿还有命在与你团聚?”   曾氏于沈清端来说,便是除了苏家人以为唯一的亲人。说是奶娘,其实与亲娘有何差别?听了曾氏这话后,沈清端便亲自上前迎了冯三石,以后辈之礼请他去知县府上小住几日。   冯三石对这些浸淫在官场里的后生并无什么好感,不过是看在曾氏的面子上才承了沈清端的情,点了点头后也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   陆让得知他的师父也随着曾氏一起来了廊坊,立时喜不自胜,飞也似地赶去了知县府。   冯三石对这关门弟子颇为疼爱,当即便收起了面容上的冷硬之色,笑着说:“瘦了些,可见是没好好吃饭。”   陆让眸中泛着泪光,平息了心神后,才说:“师父也瘦了,瞧着是小银子不曾照料好您。”   冯三石身边立着的那名叫小银子的药童立时撇了撇嘴,争辩道:“是师父不听我的话,专心钻研起药草时便忘了时辰,我怎么劝他老人家都不肯听。”   这时,远在花厅的曾氏让小丫鬟们提了食盒来,嘱咐冯三石要按时用膳,不可再寻理由拖延。   而向来性子桀骜的冯三石听得此话后笑吟吟地对那丫鬟说:“难为你家夫人想着,我这便去用膳。”   直把陆让惊得好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亲自服侍着冯三石用了膳,他到底是耐不住心内的疑惑,压低声音问师父:“师父可是瞧上了清端的奶娘?”   话语之直接,让正在用鸡蛋羹的冯三石险些呛吐了出来,只见他搁下了筷箸,瞪着陆让道:“怎么了?难道你师父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就不能再喜欢谁了?”   竟是爽快地承认了。陆让愈发惊讶,愣了好半晌后才说:“那曾夫人是何意思?”   谈及此处,冯三石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了下来,眸中滚过些惆怅之意,且说:“我不知晓。”   陆让瞧着他师父那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心里很是不忍,便将他如何死皮赖脸地谋得苏月雪芳心一事说了,以此来给他些鼓励。   而冯三石恃才傲物了半辈子,也因为钻研医术而不曾爱慕过谁,临到老了,与曾氏相伴的这几个月里才生出了些别样的情愫。   “过几日,我会与她挑明了心意。”冯三石默了许久,忽而如此坚定地说道。   陆让当即便真心实意地称赞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师父如此真心,必也会从曾夫人那儿换来同等的真心。”   *   当日夜里。   沈清端为曾氏办了场接风宴,因份外高兴的缘故,便多饮了两杯酒。谁成想他今日格外不胜酒力,宴至中途便晕头晕脑地失了神智。   苏荷愫只好让丫鬟们将他扶去了离花厅最近的外书房,自个儿陪着曾氏吃菜说话。   陈氏也兴高采烈地与曾氏说着体己话,并将廊坊这儿独有的花娘节说与了她听。   原来是廊坊之地极为苦寒,娇嫩些的花朵儿便无力绽放,廊坊各处的街道皆是一片片光秃秃的景象,瞧着便份外寡淡。   是以廊坊的百姓们便想出了花娘节这等别致的节宴。   曾氏也来了性子,举着杯盏问:“何为花娘节?”   苏月雪缠着陈氏的胳膊,笑盈盈地说:“便是让女人们扮了妆去各处街道上‘争奇斗艳’,充当廊坊县内的娇花。”   曾氏倒是头一回听闻如此奇特的花娘节,当即便笑道:“既如此,多是年轻女孩儿们该去凑凑热闹,与我和陈妹妹倒没有什么关系。”   陈氏早料到她会有如此一说,立时笑道:“姐姐这便想错了,这花娘节里最为精巧的地方便是你我这等年岁的妇人也可自在地妆扮一番。在京城时咱们尚且不敢在人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被人议论为老不尊,如今却是不必在意这些。”   苏荷愫也适时地凑趣道:“母亲这话说的没错。谁规定的女子便不能盛妆在街上抛头露面?无论何等年岁,若想妆点一番,都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才对。”   花厅这儿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妇人们围在一处的欢声笑语响彻云霄,直把院中伺候的丫鬟们都馋的频频踮脚往花厅这儿瞧来。   欢笑声过后,将柔姐儿抱回屋中的红袖忽而又折返了回来,神色凛凛地走到苏荷愫身旁,小声密语了一阵。   苏荷愫本举着杯盏与陈氏说话,听得红袖俯在她耳边的密语后,脸色顷刻间大变,手中的杯盏竟是应声砸在了地上。   陈氏与曾氏等人俱都被这等动静唬了一跳,待要细问时,苏荷愫已敛起了脸上的慌乱,神色如常地说:“柔姐儿在后院不老实,我去瞧瞧她。”   这话能搪塞的了别人,却是搪塞不了陈氏。她一瞧幼女这冷硬的神色,便知必不是柔姐儿出了什么事。   只是花厅内还坐着林家夫人与林家小姐,她也不好过深地追问苏荷愫,只与身边的丫鬟说:“你也跟去瞧瞧,若是柔姐儿有什么不好,立时来回我。”   苏荷愫朝着曾氏等人行了个歉礼,便领着自己的心腹丫鬟和婆子们往回廊上走去,她自个儿提着琉璃灯盏,脚步匆忙不已。   红袖见苏荷愫脸色沉沉,便轻声劝解道:“外书房本是由小五看管,可林家来了人,姑爷又醉得厉害,小五只得让廊下两个婆子守着火炉,谁知那两个婆子竟是打起了盹,让那小蹄子跑进了书房。”   苏荷愫自然明白红袖话里的意思,她是在劝解自己,勿要将这“丫鬟爬床”的事儿迁怒到沈清端身上。   他酒醉未醒,如何能躲避得了那心怀不轨的丫鬟?   可道理如此,苏荷愫的心间犹是如一块大石哽在其中,吞也吞不下,落了也不了地,实在是难受的很儿。   片刻后,苏荷愫总算是赶到了外书房,那两个失值的婆子早已跪倒在了庭院,半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分明是害怕极了的模样。   苏荷愫冷声把她们叫起,再问碧窕:“那丫鬟人呢?”   碧窕本就性子火爆,闻言忙走去耳房内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貌美丫鬟推了出来,嘴里还骂道:“多下作的小蹄子,夫人待你们多好,你竟能做得出爬床这般不堪的丑事来?”   红袖等人已搬来了一座扶手椅,扶着苏荷愫坐下后,也蹙着眉对那丫鬟说:“抬起头来,既是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儿,此刻又装模作样些什么?”   那丫鬟方才已被红袖的手段吓破了胆,顿时抬起头,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蛋来。   苏荷愫瞧着那丫鬟生的有几分眼熟,依稀记得她是女学的第一批学生,因写字认字极快,还被苏荷愫赞赏了几回。   她愈发胸闷难堪,杏眸中竟是要似沁出泪来一般,好半晌,她才说:“你们这批丫鬟,我原先是预备着放了你们的卖身契。不论你们出府做什么营生,会识得几个字,总也不怕饿死累死,谁知你竟这般不自爱,竟是只想着做个暖床的通房丫鬟吗?”   此刻的苏荷愫,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更生气些,还是因着眼前的丫鬟识字、且上过女学后还要自甘堕落更痛心些。   她原先想着自己办女学能让女子也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不必囿于内宅,不必将身家性命系于男人腰带上。   可如今想来,应是她异想天开了。   苏荷愫忍了又忍,仍是禁不住眼眶一红,与红袖说:“将这丫鬟发卖出去,不再给银子傍身了,也不必再打板子。”   那丫鬟闻言睁圆了杏眸,立时便哭天喊地说:“求夫人饶我一命,勿要将我赶出府去,奴婢再也不敢了。” 第66章 坚定   苏荷愫却是不肯听那丫鬟争辩, 她自认并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不愿因此害了这丫鬟性命。   只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不许这丫鬟再留在知县府里, 已是她最仁慈的善意。   红袖见她神色颓丧不似往日, 只以为是苏荷愫疑心上了沈清端, 便让婆子们拿帕子塞住了那丫鬟的嘴,才劝道:“夫人可别为了这不懂事的丫鬟生气,姑爷醉的不省人事, 断没有别的心思。”   苏荷愫半边身子瘫软得不像话,就好比攥在心口的这股气松了下来,排山倒海而来的失落险些将她吞没。   临到此刻, 红袖也发觉了不对劲。其实今日不过是个胆大无耻些的丫鬟要爬沈清端的床,幸而婆子们发现的早, 是以没闹出什么不堪的事儿来。   夫人也发落了那丫鬟, 为何还如此伤心?   红袖忽而握紧了苏荷愫的皓腕,眉目担忧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积压的情绪一下子皆冒了出来,苏荷愫不欲在人前露出软弱之色, 可越是撇着嘴强忍, 杏眸中的红晕便更甚几分。   终于,她再能压抑心中的苦涩, 颤抖着嗓音道:“我本以为我办的女学能让这些丫鬟们识字知礼, 如今看来却是我异想天开了。”   不知怎得,苏荷愫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红袖也感同身受地伤心了起来,忍不住在旁劝解道:“奴婢不懂那些大道理,却知晓夫人心怀大志。那些读了十年圣贤书的大人们尚且会做寡情薄恩的丑事来, 又何况是个刚识字的丫鬟?虽懂了些道理, 可眼皮子还是浅显的很儿。切勿为了这一个不懂事的丫鬟损了心志。”   这番话总算是让苏荷愫心里好受了一些, 神色不再那般冷凝,只是心里却如冻墨拧作一团,怎么化也化解不开。   又过了一刻钟,陈氏终是耐不住心中的担忧,遣了个心腹婆子过来问一问后院发生了何事。   苏荷愫不欲让陈氏担心,便说是身边的一个丫鬟扰了沈清端清净,如今已被她惩治了一番,往后再不会犯。   那婆子闻言便笑道:“原是如此,那老奴便回去禀告太太。”   苏荷愫也挤出了几分笑意,与身边的红袖说:“去送送嬷嬷,白日里下了雨,路上还有些滑,别让嬷嬷摔了才是。”   红袖忙应声前去搀扶住了那年迈的嬷嬷,小心翼翼地送她去了花厅,方才越过角门,便听那嬷嬷瓮声瓮气地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不肯说,便只有问你了。”   红袖这才说道:“是付儿那贱婢,竟趁着姑爷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肖想着要爬上姑爷的床,把夫人气了个够呛。”   那嬷嬷早知晓知县府内有不少丫鬟皆对沈清端有几分觊觎之意一事,如今骤一听闻此事,便蹙着眉问:“夫人是如何发落那丫鬟的?”   红袖这便有些心虚地瞥了那嬷嬷一眼,而后说道:“夫人心慈,只将那丫鬟赶出了府去。”   “连板子都没打?”那嬷嬷险些惊叫出声道。   红袖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却不敢直视那嬷嬷的正脸。   那嬷嬷默了半晌,已拉着红袖走到了花厅前头的院门处,轻声与她说:“太太知晓此事后必会好生整治一番后院的规矩,这几日你且轻省些,只专心服侍柔姐儿就是了。”   红袖恭敬应下,将那嬷嬷送到花厅后方才转身回了外书房。   *   沈清端喝了一碗醒酒汤,到了后半夜,身上那股热融融的酒意才消退了不少。   从云南王府覆灭至今,他还未曾饮过这么多的酒,若不是有心爱的妻子与家人们伴在左右,他如何敢这么痛快地饮酒?   沈清端悠悠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正屋里的架子床上,他下意识地去环抱住身侧躺着的苏荷愫,却冷不丁抱了个空。   他余下的那几分酒意也去了大半,忙翻身下床去寻苏荷愫。   正躺在临窗大炕上安歇的苏荷愫听到这等动静后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也不去回应沈清端的问声,只埋首于身下的软被,将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而沈清端的呼唤声也将屋外候着的白芷唤进了门,她提着灯盏照亮了内寝的各处角落,依稀能借着昏黄的烛火瞧见赤足走在地上的沈清端以及正躺在临窗大炕上的苏荷愫。   她料想着是两位主子有了什么龃龉,不该是她这个奴婢多嘴多言的时候,于是朝沈清端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沈清端也终于察觉了躺在临窗大炕上的苏荷愫,心内甚觉怪异,便走过去问道:“愫儿,可是我醉酒后睡相不稳,惊扰了你?”   要知道便是苏荷愫怀身孕至九月时,他们二人都未曾分床睡过。除了他醉酒后惊扰到了苏荷愫,再想不到另外的理由。   苏荷愫却不肯理沈清端。   沈清端这才觉出了怪异,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将埋首在被衾里的苏荷愫捞了出来,大手抚上她脸颊时,触及到一片湿凉之意。   沈清端方寸大乱,酒意彻底消散,忙问:“愫儿,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在他醉酒之时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面对沈清端的急促追问,以及他眉目间化不开的担忧之意,到底是软了心肠,泣着泪将外书房的事儿告诉了他。   沈清端听后果真神情冷硬得吓人,知晓苏荷愫不过是将那丫鬟赶出了府去,立时便说道:“愫儿伤心的是什么?”   苏荷愫答道:“起先是震怒于这丫鬟趁你醉酒欲爬床一事,后来却伤心她是女学内的学生,识了字、知了礼后却还是如此。”   沈清端抚了抚苏荷愫鬓间散乱的碎发,温声与她说:“先前你也知办女学是件撼古震今的大事。自然也明白为何如此,自是世道对女子多有严苛,耳濡目染之下,不是人人都能像愫儿你这般豁然通透,是以你很不必这般自苦。”   苏荷愫自然不必自苦,可她心心念念要将女学从廊坊发扬至整个大雍朝的念头却因此动摇了一番。   她愈发想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办的女学毫无意义,亦或者女子们识了字、明了理,可依旧逃不过世俗的压迫?   爬床、做妾,或是嫁人、再嫁个好些的人,生子,终老。这便是女子的一生了吗?   “蚍蜉撼树、愚公移山。多少人笑话他们不自量力、白费功夫。可我倒敬佩他们有坚定不移的心志。人生在世,能有一件想做的事儿颇为不易,愫儿不可因眼前之难而犹豫不前。”沈清端攥住了苏荷愫的柔荑,反复揉捏后,如此说道。   苏荷愫心内震荡得厉害,她困顿于眼前的颓丧局势,听了沈清端的话后心间却仿似注入了些暖流,鼓舞着她重塑心内的铿锵。   “退一万步说,若是女子们皆能去女学里读书习字,天长日久地教引,说不准何时就有了女子科考一事。那时方才是扭动天地乾坤的大事。”   这话却把苏荷愫唬了一跳,饶是她心怀大志,却也不敢奢望着女子科考一事,如今沈清端提了,她方才敢往深处想上一想。   夫妻二人相伴着坐在临窗大炕上,窃窃私语至天明也不觉疲累,天色光亮时,苏荷愫尚且能躺回床榻里补个回笼觉,沈清端却要起身赶赴林府。   今日是凌家军的一队精锐小队进廊坊县述职的日子,沈清端自然不会错过。   其间激动感慨自不必多说,至黄昏时沈清端归府后,饶是四处立着的小厮仆妇们都能察觉到沈清端的喜悦。   陈氏本在花厅里给丫鬟们立规矩,遥遥地望见了步伐稳健的沈清端朝她这儿走来,便预备着沈清端冷脸训斥那些丫鬟们一番,也好绝了她们爬床的心思。   可她今日偏偏挑错了时候,沈清端心情甚佳,应了陈氏的吩咐后,笑吟吟地对那些丫鬟们说:“往后都警醒着些。”   他本就生的面如冠玉,如今嘴角挂着和煦的笑意,愈发显得温润端秀,引得底下的丫鬟们频频侧目。   陈氏瞧了气不打一处来,忙将沈清端赶走,又肃着脸教训起了底下的丫鬟们。   夜间安寝时,沈清端不肯轻易放过苏荷愫,闹了两回才息止下来。   他也不似往常那般抱着苏荷愫去洗浴,而是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的青丝笑道:“凌家军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些,我又多了两成胜算。”   苏荷愫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只得胡乱地嗯了两声。   沈清端到底心疼她疲累,便轻声哄着她入睡。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沈清端将三千两银子递给了苏荷愫,并说:“西街那儿有一荒废了许久的书铺,买下来也没多少钱。”   苏荷愫闻言便沉吟了一会儿,只说:“我亲自去瞧瞧。”   午膳时,柔姐儿黏在苏荷愫身旁不肯离去,苏荷愫记挂著书铺一事,便只得将柔姐儿抱去了陈氏房里。   陈氏借此与苏荷愫说:“你娘我已开始□□府里的丫鬟,那夜里的荒唐事再不会有。”   苏荷愫忙应下,谢过陈氏体恤后正欲离去时,却被陈氏出声拦住。   只见她挥退了其余伺候的下人,让苏荷愫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你姐夫拖我问你一件事,你且瞧瞧这事能不能成,若能成,再与清端说。”   神神秘秘的模样勾起了苏荷愫的好奇心,她便问:“何事?母亲直说就是了。”   陈氏这才羞红了双靥,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你姐夫的那个师父,便是上次跟着曾姐姐一起来廊坊的那个神医,瞧上了曾姐姐,且问问清端是否答应?” 第67章 战事   陆让的师父冯三石的大名, 苏荷愫也有所耳闻,知晓他医术了得,且颇有几分恃才傲物之气。   竟不曾想过他会钟情于奶娘曾氏, 苏荷愫一时也答不上来话, 只得说:“我且去问问清端。”   这一问, 便等到了晚间时分。沈清端忙碌了一整日,用晚膳时面色里浮现了几分疲惫。   苏荷愫便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及了冯三石与曾氏一事,本以为这事于沈清端来说有几分难以接受, 可谁知他却一扫方才的疲惫,笑意凛凛地说:“明日我去问问奶娘。”   如此怪异的态度,引得苏荷愫多瞥了他好几眼。   沈清端得知此事后心间的确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要知晓如今凌家军已训练得当,且其中皆是些精锐之兵, 比那些吃会吃空饷、耍军威的痞军们要好上许多。   只可惜凌家军中医者甚少, 他虽寻来了个陆让,可却犹是不够,若是陆让的师父冯三石也能驻留在廊坊。   有这神医师徒在, 凌家军定会如虎添翼般壮大几分。   沈清端将心内的欣喜尽皆告诉了苏荷愫, 可他一时忘了形,却没瞧见苏荷愫脸上的不虞。   她问:“夫君此举, 是要以奶娘为筹码, 将冯神医留在身边的意思吗?”   沈清端一怔,触及到苏荷愫冰冷的眸子,立时出声辩解道:“并非如此,只是奶娘已向我吐露过对冯神医的好感。听了你的话, 知晓冯神医也心悦奶娘, 这才高兴得忘了形。”   说罢仍是觉得不够, 便又添了几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语,“我也并非是要拿奶娘做筹码逼着冯神医为凌家军诊治的意思,先头不过是怕他会离开廊坊,如今知晓他的心意后,明了他会留在廊坊,自然高兴无比。”   “明日我去会与冯神医促膝长谈一番,我保证定会只字不提奶娘,只已贤礼邀他入凌家军。我以云南王府的英灵清誉发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沈清端已急得赌咒发誓。   云南王府的清誉于沈清端来说比性命还珍贵,可见他此刻的无措与惊惧。   见他辩解的满头大汗,苏荷愫也渐渐地放下了心口的偏见,拿出帕子替沈清端擦了擦额角上的细汗,温声说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样堵心的话。”   沈清端也松了一口气,只是再对着满桌香气四溢的菜肴时,却已失了胃口。   苏荷愫心内愧疚,说话做事里便带着几分绵软。虽与沈清端说开了心里的疑惑,可经了方才的事儿,两人之间便存着些诡异的氛围。   沈清端虽嘴角挂着笑,可往日里那双含情的眉眼里却仿若凝着更古不化的寒冰,晃得苏荷愫心里不是滋味。   没办法。   她只得将柔姐儿从奶娘那儿抱了过来,让女儿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抚平沈清端心里的怅然。   幸而收效甚佳。   临到了就寝时,沈清端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温柔神色,搂着苏荷愫入睡时,还笑吟吟地与她说起了柔姐儿。   他有心不提方才发生的事,苏荷愫自然也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再向他表明自己心内的歉意。   夫妻两人相拥而眠,直至后半夜时,睡意不稳的苏荷愫忽而被一阵细微的声响闹得睁开了眸子,侧头朝沈清端望去,却见他好似被魇着似地低声啜泣了起来。   苏荷愫忙攀附上了他的胸膛,柔声劝慰道:“清端,清端。你醒醒。”   沈清端却被那无边的梦魇拉到了最深处,任凭他百般抵抗也只能越陷越深,在那阴寒梦境里,他先是梦到了惨死的父亲,再是决然自刎的母亲。   今日苏荷愫的怀疑与质问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伤怮,临上榻前竭力忍耐,却一一映现在梦魇之中。   直到这一刻,苏荷愫才明了她方才的质问对于沈清端来说意味着什么。   心爱之人的误解比起旁人的质问更能戳痛沈清端的心。   她追悔莫及,一时杏眸中也不禁涌起些忏悔之意。   她是这世上最了解沈清端的人,也最明白曾氏在沈清端心里的地位,如何会怀疑沈清端以奶娘做筹码逼迫冯神医留在廊坊?   沈清端久久不醒,她便抚着他的心口一声一声地道歉。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沈清端渐渐地也不再嘤咛乱语。苏荷愫高悬起的那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她想,下一回定然不能再这般口无遮拦,要知道至亲之人的伤害才是最锥心刺骨、最无法磨灭的痛。   屋外掠过几阵呼啸的秋风,将挺秀的枝桠压得直不起身来,枝节被吹得吱吱作响,为这萧冷孤寂的夜色添了几分孤冷。   *   翌日一早。   苏荷愫将为女学置办场地一事撂在一旁,起了个大早为沈清端亲手做了一桌早膳,皆是往日里沈清端爱吃的菜色。   惦记着沈清端今日要去与林府与林山密谈一下午,苏荷愫便让厨娘做了些绵软可口的糕点,一并交给了小五。   自决定要办好女学后,苏荷愫便甚少有这般殷切热切且将全副心神都放在沈清端身上的时候,是以红袖等人皆讶异的厉害。   可丫鬟越是惊讶,苏荷愫的心内却越发愧疚,深刻反思了一回,已是不记得上一回她起早为沈清端做早膳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沈清端醒来后,便预备着像往常一般穿衣洗漱。可方才翻山下榻,便见苏荷愫似一阵风般向他奔袭而来。   柔荑捏住了他的臂膀,笑颜如花般绽放。   “夫君,我来替你穿衣。”   沈清端愣了半晌,来不及回应时,苏荷愫已替他套上了外衫,玉带和腰佩也预备妥当。   这是新婚时才有的待遇。   沈清端受宠若惊,神色间尽是不解之色。苏荷愫赧然一笑,便扶着他往梨花桌旁一座。   用过早膳后,苏荷愫便又提起了昨夜的事儿,诚心诚意地向沈清端道了歉后,便笑盈盈地说:“晚些时候我再向夫君致歉。”   沈清端会意,俊白的面庞浮起几分红晕。   晚间之时,沈清端不顾林山的盛情相邀,脚下生风似地赶回了知县府里。   也破天荒地不去厢房瞧女儿沈少柔,只兴冲冲地赶赴正屋。   天雷勾地火。   在苏荷愫的诚心“致歉”下,夫妻二人总算是重归于好,且瞧着要比从前更如胶似漆几分。   *   女学既是要办在廊坊县内,挑选的场地自然要更加精细,其一便是要足够僻静,不能惊扰了左右邻舍,其二便是要足够开阔,容许学生们散步消食。   其三则是要足够宽敞。   苏荷愫思来想去,还是定下了廊坊西街的书铺。那东家要价并不高,只是性子刁钻,一开始知晓苏荷愫要将其用来办学堂时格外高兴。   可后来知晓这学堂乃是女学后则又临时变卦,坐地起价后足足加了一千两银子。   这可把苏荷愫气得够呛,当时便带着知县府的一应护卫们去了东家家中,冷着脸质问他为何突然加价。   那东家不过是游商之子,瞧见苏荷愫这等气势汹汹的阵仗后立马软了语调,只说:“也不一定非要加那么多,五百两也行。”   这话等同于是在火上浇油,苏荷愫立时便沉声驳斥他道:“凭什么学堂你便不加价,女学便要加上这五百两?”   那东家虽性子胆怯,可还是在苏荷愫的连声逼问下,扭扭捏捏地说出了心中的疑虑,“这世上何曾有过女学的先例?我瞧着你也不是诚心买书铺,索性把价格抛得高些。”   这话若说的简单些,便是好不容易遇上了个冤大头,自然要痛宰一笔。   苏荷愫虽气愤无比,可却也说不出什么驳斥的话语来,只得愤然地将那银票扔在了游商脸上,再拂袖离去。   好在除了这东家给苏荷愫添了些堵外,女学其余的事宜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陈氏帮着苏荷愫料理了不少琐事,闲暇时还告诉了苏荷愫一个好消息,“你嫂嫂又有身孕了。”   转眼间她们在廊坊已待了半年时日,苏景言与于嫣容的关系也肉眼可见地亲密了起来。   如今又添喜讯,苏荷愫打从心底里为于嫣容高兴,便与陈氏说:“廊坊不比在京城,只怕还要冯神医保胎接生才是。”   陈氏也作此想,当即便笑道:“嗯,说不准下月里就能吃曾姐姐和冯神医的喜酒了。”   提起这事,众人心间皆洋溢起了一抹喜色。苏荷愫身后侍立着的丫鬟们也笑着凑趣道:“冯神医瞧着那般严肃的一个人,每回去太太院里时总是羞红了双颊,瞧着倒像是个毛头小子呢。”   苏荷愫嘴上虽数落了那几个丫鬟几句,心里却也为曾氏高兴,只与陈氏说:“我正不知该送什么贺礼给婆母,母亲也替我想想。”   陈氏立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替苏荷愫凝神思索了起来,未过多时,才道:“曾姐姐身边不是有个叫白荷的丫鬟?曾姐姐可心疼的厉害,视若亲女。你便替她寻个合适的夫郎,再多添些压箱底的嫁妆。”   苏荷愫自然认得白荷,当初她们将曾氏送去江南养身子时白荷便自请跟了过去,朝夕相处间她便与曾氏处出些母女情分。   既如此,苏荷愫便与沈清端说起了此事。只是在为白荷挑夫郎时颇有些踟蹰不定,身份低些的小厮配不上白荷,高些的管事都已婚配。   沈清端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凌家军之上。他细细地问了林山一番,从凌家军里寻出了几个尚未婚配、且样貌不俗的士兵。   其中挑了一个性子最为憨厚老实些的,让白荷与他在知县府里匆匆见了一面,两人都羞得不肯抬头。   苏荷愫便笑着与沈清端说:“这便是成了。”   日子有条不紊地行进,于嫣容有孕,苏月雪忙于家事,与陆让也算得上是琴瑟和鸣。苏荷愫忙于女学,沈清端则专心□□凌家军。   离开了硝烟弥漫的京城,待在这廊坊的半年里各人都活的惬意洒脱。   本以为日子便会这般无波无澜,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便能重回京城。   只是年末时。   鞑靼忽而进攻西北,驻守在西北的大雍军队率先应战,不知状况如何。可鞑靼军队素来骁勇善战,沈清端不得不事先做好准备。   万一大雍军队节节败退,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廊坊县的百姓,沈清端为廊坊知县,定要担负起保护百姓们的责任。   与此同时的京城内。   明侦帝已病重许久,身边只有孙皇后与苏嫔二人侍疾,其余嫔妃要么是避世不出,要么是没了性命。   作者有话说:   快回京城了。 第68章 荆州   孙皇后与苏嫔本是水火不容的两人, 再没想过她们会被一个庶出的皇子逼到只敢在明侦帝的寝宫内报团取暖。   苏嫔还好些,起码苏家人都远去了西北廊坊,脱离在黎王的鹰爪之外, 不必担忧他们的身家性命。   可孙皇后却是失魂落魄地跌在紫檀平角条桌旁, 美眸忍不住沁出些泪花, 她道:“你如今也算是得意了。”   苏嫔正坐在龙榻旁盯着不省人事的明侦帝,眸色里掠过几分讥讽,她笑:“皇后娘娘这话是何意?如今你我姐妹都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关在这干清宫里, 我又该得意什么?”   “你母家全须全尾地逃去了西北。”孙皇后神色激动地朝着苏嫔吼叫道:“可本宫的母家已被黎王收监下狱,如今生死不知,你自然得意。”   苏嫔才不欲搭理状若疯妇的孙皇后, 只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娘娘母家被安上了二十一条罪名,难道都是黎王生编硬造出来的不成?”   自然不是。   孙皇后的母家靠着孙皇后以及废太子的荫护, 没少敛财作恶, 犯下的罪名更是罄竹难书,是以黎王将孙皇后的父兄收监后,反倒引得朝野一片夸赞。   孙皇后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且依着往日里父兄肆无忌惮的行径, 只怕这一遭连命都保不下来。   幸而她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贺成,靠着贺家的庇护, 她也能从这一场宫变中保全自己。   孙皇后瘫软着落下泪来, 竟是没有气力与苏嫔再争辩些什么。   只是。   她仍是想不明白。   当年那个活的连猫狗都不如的黎王,为何在明侦帝的眼皮子底下养出了那一支凶残无比的私兵,在朝野里得了如此多大臣的拥护?   苏嫔倒是比孙皇后瞧着淡然几分,早在苏家人离开京城前夕, 她已被家人告知过黎王的狼子野心, 还有该如何保下她的命一事。   黎王眦睚必报, 当年在后宫里受过的苦如今正百倍千倍地还诸在众人身上,由其是始作俑者明侦帝。   苏嫔瞥了眼龙榻上半死不活的明侦帝,心里却无半分怜悯之意,她不过勾了勾嘴角,便起身走到了干清宫大门处,对着外头侍立的黎王亲卫,说了一句:“我要见黎太医。”   那几个亲卫面面相觑了一番,到底是对黎太医的大名颇为忌惮,并不敢耽搁,便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跌坐在冰冷地砖上的孙皇后闻言却讽笑她:“蠢妇,你难道不知这黎太医是黎王的人?他又怎么肯理睬我们?”   苏嫔不答,只垂着头瞥了眼自己的皓腕,忍了又忍,才把自己眼眶里莫名的泪意忍下。   一炷香的工夫后,那亲卫便领着疾步匆匆的黎太医来了干清前,在孙皇后震惊的目光下,苏嫔被放出了干清宫。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端倪,那黎太医少年意气,生的格外俊朗秀玉不说,一手医术更是精湛无比。   黎太医时常去永乐宫给苏嫔请安把脉,待五皇子更是周到细心。   莫不是这黎太医与苏嫔有了私情?   任凭孙皇后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离开干清宫的孙皇后与黎太医已相携着走到了僻静无人的宫墙处。   女子柔美娇艳,男子俊朗秀逸。正在璨然的日光下漫步宫墙,便是有不长眼的太监们从此处路过,也不敢多瞧这两位一眼。   黎太医含笑着望向了自己的心上人,柔声说:“再等一等,等我替黎王料理完最后一点事,我便带着你和五皇子去江南,以后咱们一家三口永远也不再分开。”   当年苏嫔失宠,以有孕之故重得明侦帝喜爱,便是由黎太医一手经办了此事,五皇子虽不是他的亲子,可日久天长地相处惯了,便也如亲子一般。   是以,这黎太医与沈清端也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当年我不过是为了还沈清端的救命之恩,才应下了假孕一事。谁成想这一应,倒是件莫大的喜事。”黎镇情意缱绻地将苏嫔揽入怀中,满足地阖上了眸子,嗟叹了这一声。   苏嫔被他揽入怀中,心口盈润着一腔暖意。   几年间的朝夕相处,她自然也心悦上了温柔俊秀的黎太医。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   他们当真能远走高飞去江南了。   “我活不成了。”苏嫔颤抖着说出了这一句话,趁着黎太医还未曾反应过来时,她又立刻说道:“黎王给我下了牵机散,至多半个月,我便会与明侦帝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鞑靼进攻一事尚且未曾传入京城。   也正如沈清端预料的那般,驻守西北的大雍军队果真不敌鞑靼,节节败退后惊扰到了边关的无辜百姓,单单是廊坊县内的百姓里也被掳走了几分貌美的妇女。   沈清端知晓此时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在这等紧要关头让凌家军现于世人眼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鞑靼们将西北乃至整个大雍朝搅得愈分崩离析,凌家军的处境愈发安全。   只是百姓们,何其无辜。   沈清端到底是没法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遭受鞑靼的侵害,便从凌家军里挑了几个骁勇善战的亲卫,命他们编入廊坊知县的护卫兵中,以此保护百姓安危。   起先收效甚好,沈清端还偷偷买起了军粮,囤于深山之中。   可后来,鞑靼们愈发肆无忌惮,攻破了雁门关后便将爪牙伸到了廊坊县。   沈清端凝神思索了许久,虽想竭力应战,将鞑靼从廊坊赶出去,可林山、陆让等人却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是没了鞑靼作乱,我们可会一辈子师出无名。”   “成大事者,何惧小节?”   沈清端心间虽是藏着狼心壮志,可却没有冷硬无情到要以百姓们的性命为筹码,谋取一个杀回京城的名头。   是以,他便在鞑靼人攻破廊坊前疏散了百姓,将大多百姓引去了荆州,小半百姓引去了岭南。   其间耽误了小半个月的工夫,可到底是保住了廊坊大多百姓的性命。   至于背井离乡、钱财顿失等惨事,却实在不可避免。尤其是苏荷愫,方才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盘下了书铺,花了全副精力修缮了那书铺,却连一回都没用过。   沈清端知晓她伤心,万般安慰之语只得化成了一副他从修缮好的女学里寻出来的书画,总能留给苏荷愫做个念想。   一家人避去了荆州,凌家军们却仍埋藏于廊坊西边的深山中,只等着沈清端的飞鸽传书,便要杀出廊坊。   荆州知县自被南诏王爷掳去后便饱受磋磨,身子骨已大不如前,虽侥幸得了沈清端相救,可亏空的身子骨却是怎么也补不回来。   前段时日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惊闻鞑靼进攻中原,惊惧怮痛之下便一病不起,苟延残喘的等到了沈清端,将荆州百姓们托付给了他。   “鞑靼进攻,最苦的就是百姓。我知沈兄心间藏沟壑千万,可万万要记得,百姓们最为无辜。”挣扎着说完这一番话后,荆州知县便晕了过去。   他的女眷们趴伏在床榻边哭得声嘶力竭,让一旁立着的沈清端心里也很是憋闷。   荆州知县是个爱民为民的清官,如今溘然长逝,于荆州百姓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沈清端仍是遵了荆州知县的遗言,代起笔上书朝廷,言明鞑靼侵犯边境的凶残,以及百姓们水深火热的境遇。   此信快马加鞭进了京城,只是远在京城享福安乐的那些大臣们并没有将一个小小的鞑靼游族放在心上。   黎王也忙着弄权揽势,只吩咐兵部多送些粮草与西北,并派了个武将赶去西北镇军。   而此时此刻的廊坊县内已迎进了大批凶神恶煞的鞑靼人,虽是人去楼空,可各家各院空着的屋宅内仍是遭了鞑靼人的强撸。   带的走的财物便带走,带不走的便烧的一干二净。   尤其是苏荷愫租赁下的书铺,里头修缮的极为清雅韵致,引得鞑靼人百般践踏,最后更是一把火将那书铺烧了个干净。   凌家军赶赴荆州向沈清端禀报了此事,惹得沈清端铁青着脸沉吟了许久,手里只攥着京城地回来的书信,身子忍不住发颤。   荆州知县府各处都挂着白色的丧幡,一阵阵凉风拂来,呼啸的风声刮起丧幡,只生出了几分孤寂萧冷之感。   他眸光落在那丧幡之上,呢喃着说了一句:“你瞧,那些人根本就不在意你费尽心力护住的百姓们。”   实在是京城里的那些人视百姓于无物,他也不得不用自己的法子来驱除鞑靼,只是如此做之前,势必要以百姓的血祭之。   他方才能师出有名,进宫中原。   只是,若当真这样做了,将来有一日在地底与父王母妃团聚时,他们可会怨怼自己薄冷无情?   死士王浚见沈清端神色凄苦,便也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公子,我们何时动手?”   沈清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起身走到桌案旁,挥笔写下了一封书信,默了良久后,才说了一句:“明日。”   师出有名固然重要。   可他是保家卫国的云南王爷府唯一的血脉,父王征战沙场一生,为的不就是护住边关那些穷苦无依的百姓?   纵使他要杀回京城,要洗请云南王府的冤屈,要让龙椅上那一位昏君身败名裂。   纵然他有那么多必须为之的理由。   可却不该以无辜百姓的血肉来为自己铺路。   “明日就让凌家军出山,不能让鞑靼人杀害荆州百姓。”沈清端掷地有声地说道。 第69章 贺老相公   以苏荷愫为首的女眷们则与荆州知县的内人攀谈了一番, 得知荆州知县后院有四位妻妾,且皆是武将之女所出,颇为惊讶。   因着于嫣容身怀有孕, 陈氏便不让她往人前凑, 辟出了一间暖室供她修养, 并嘱咐康嬷嬷们小心伺候。   晚膳前夕,沈清端自个儿抽不出空,便让小五去知会红袖一声, 只说明日廊坊便会起战事,一旦破了鞑靼,他们便要杀回京城。   另还有一件悲从心来的事, 沈清端得了黎太医飞鸽传书而来的信笺后,默了许久, 也不知该如何向苏荷愫等人启齿。   苏嫔被黎王迫着服下了牵机散, 寿命已剩无几,即便陆让与冯神医赶回京城,只怕也回天无力。   思忖再三, 沈清端便把那封言明苏嫔状况的信笺也交给了小五, 只说:“送去给夫人吧。”   目送着小五离去后,沈清端才亲自去将内室软塌上坐着的苏山扶了出来, 只见他老泪纵横、面露颓容, 分明是伤怮极了的模样。   沈清端只得把写讨伐檄文一事搁置在侧,只小心翼翼地劝慰苏山道:“岳父,至多后日我们便能启程回京,说不准冯神医能有法子解了娘娘的牵机散。”   苏山闻言泪意愈甚, 只万般激愤地说:“上一回你告诉我明侦帝中了牵机散, 还言明那药剧毒无比, 世间再无人可解。”   沈清端讷讷不语,心间也好似被石头堵住了一般喘不上气。   牺牲。   成大事必有牺牲,可却不该是久居于深宫的苏嫔。   她既不结党谋私,也从不与远在廊坊的苏家人交从过密,黎王缘何不肯放过这个弱女子?   “黎王最该恨的不该是孙皇后吗?苏嫔说到底只是个庶妃,于他并无什么妨碍啊。”苏山泣道。   当年黎王为落魄皇子时,可没少受废太子与朱珠公主这对兄妹的欺辱,孙皇后更是对他不管不顾,心里只巴不得他早点死了才是。   黎王自该深恨孙皇后,可苏嫔却与他无冤无仇。   沈清端稳了稳心神后,才说:“黎太医有治世之能,且医术了得。黎王虽收服了他,却并没有把握长长久久地持住他的心,且苏嫔终究与我沾亲带故。在黎王的心里,毒死一个女人并不算什么。”   说罢,他忽而又讥讽一笑道:“说不准黎王还会觉得他是在卖黎太医面子,否则苏嫔的下场还要再惨上几分。”   苏山怒从心来,愤然将手边的茶盏砸落于地,清脆的声响溅起他心口森然的冷意,“倒行逆施,罔顾人命。这对父子倒是一模一样的薄冷无情。”   苏山好不容易从悲痛中挣扎而出,要杀回京城再见一眼胞妹的心思愈发旺盛,他便拭了拭泪,与沈清端一齐商讨着讨伐檄文如何落笔一事。   一个时辰后,满府人都知晓了苏嫔命不久矣一事,苏月雪与苏荷愫禁不住哭了一场,陈氏则唉声叹气地劝哄。   苏景言一腔悲怒无处发泄,只能与死士王浚切磋了一番武艺,耗到精疲力竭时才停了下来。   夜深之际。   苏山与沈清端一齐回了议事的厢房,将讨伐檄文念于众人听后,便商论起了明日的安排。   沈清端说:“鞑靼善骑,不可与他们硬碰硬。需一队精锐兵将他们引入深山之中,有瘴气为庇,才有六成胜算。”   “我来。”瘫坐在地的苏景言骤然出声,眉宇里浸着些嗜血的杀意。   他本就是行武之人,在御前司的那几年里也练出了些真本事,沈清端倒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只道:“你还有更要紧的事。”   苏景言扬眸朝他看去,只听沈清端将手里的讨伐檄文递到了他手边,道:“明日你要护送岳父在荆州以及岭南发布这讨伐檄文,此举事关成败,不容有失。”   他说话时面容上染着几分笃定且严肃的神色,让一旁的苏景言也不由得神色凝重了几分。   “若是一切顺利,咱们应能再一月内进京,再见上娘娘一面。”苏山叹道。   陈氏免不了又唉声叹气了一遭,眼角已是沁出了些泪花,只哽咽着说:“娘娘这一世也太苦了些。”   苏山忙走近老妻身前,将她搂进怀中,柔声安慰道:“上天恩泽娘娘,说不准待我们回京时,这牵机散便有了解药。”   这话分明是在自我安慰,众人也并未当真。   沈清端见厢房内氛围低迷,方才欲说些劝慰的话来鼓舞一番人心时,厢房的屋门却被人从歪头推了开来。   “一个月,我倒是能试试研制解药。”却是冯三石与曾氏相携着而来,为首的冯三石挂着笑道。   陆让率先从团凳上起身,目露殷切地望向冯三石,话音里染着浓浓的拜服之意,“我就知道师父一定有法子,那牵机散乃是苗疆蛊毒之物,只要能寻到种蛊之人,便能解娘娘身上的毒。”   冯三石瞥了陆让一眼,眸中掠过些许叹意,他说:“牵机散现世已久,要寻中蛊之人谈何容易,倒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尚可一试。”   说罢,他便回身与沈清端说道:“若是那位娘娘在宫里有相熟的太医,且让他已牛黄为引,将六毒之虫活放在药桶之中,泡上七日,便能缓其毒素。”   说着,他还沉吟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此话我并无多少把握,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待进京时再另作他想。”   虽是如此,可冯三石的这一番话仍是让众人高兴的厉害,有法子总比没法子好,试一试总比活活等死要好。   苏山与陈氏立时老泪纵横地上前握住了冯三石的手,恨不得当即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   此等阵仗倒把曾氏唬了一跳,慌忙拦住了陈氏与苏山,道:“亲家公和亲家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冯三石也连忙摆手道:“不过是想了个笨办法缓一缓娘娘毒发的时日罢了,当不起这等大恩。”   这等插曲,也让厢房内的氛围好转了不少。   沈清端一夜未睡,天刚蒙蒙亮时便放出了飞鸽。随后便将那一队死士都留在了荆州,自个儿则赶去了廊坊。   凌家军全体待命,便当真如沈清端布置的那一般,由林山亲自带了一队精锐骑兵,偷袭了几个落单的鞑靼兵。   如此三番五次地作乱,总算是让鞑靼首领生了怒意,派了几个健壮的骑兵追赶凌家军。   而林山等人也作出不敌之状,诱骗着鞑靼人钻进了深山之中。   鞑靼们虽骁勇善战,可一入那瘴气深深的山林之中,便全然不是凌家军的对手。   几番交锋下来,鞑靼首领顿觉自己入了圈套,又自诩是草原中最强健的野狼,何曾将大雍士兵放在眼里?   突然杀出来的凌家军的确是乱了他的阵脚,鞑靼首领经巫师劝阻后,便派了几个会汉语的鞑靼兵在那山口喊了几回话。   意识是:大雍孬种,有本事出来和他们正面交锋,别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林山极为沉得住气,听着那鞑靼兵越骂越不像话,句句捎带上了大雍皇帝的粗语后,反倒笑了一声:“他这汉话说的倒不赖。”   等那鞑靼士兵叫骂了五六回,他才领着凌家军们杀了出来。   这一回突袭杀得鞑靼军们始料未及,折损了不少壮士,只余一两个残兵讨回了首领营帐中。   断断数日,鞑靼军便锐减了一小队壮士,首领怒不可揭,当即便向凌家军们宣战。   便在这时,苏山与苏景言二人携着讨伐檄文,从荆州一带奔走至岭南,将鞑靼侵害边关百姓,凌家军骁勇抵抗的事迹传言了出来。   那讨伐檄文传到京城时已是六日后,中州知府快马加鞭送回京城的密信,却还是迟了几日。   凌家军的讨伐檄文一出,边关的百姓们一呼百应,更有些军籍出声的壮汉加入了凌家军的队伍。   当年云南王爷一手□□出来的凌家军堪称是神兵天降,将西北的鞑靼与辽人震慑的十年不敢进犯中原。   只是不知那般英勇善战、保家卫国,为大雍立下汗马功劳的云南王爷最后怎么会落得一个叛国谋逆的罪名。   明侦帝将此事做的极为不干不净,百姓们心中们自然也有疑虑,如今沈清端的讨伐檄文一出,百姓们的疑惑自然迎刃而解。   原来云南王爷并非是犯下了谋逆大罪,而是明侦帝觊觎弟妻,忌惮弟弟在百姓中的威望,这才以莫须有的罪名屠了云南王府满门。   沈清端在讨伐檄文中言明了自己的身份,说他便是十年前本该死在御林军刀剑下的序小王爷,只是王妃高义,拼死换了他一条生路。   他苟活于世十数年,为的便是能洗请云南王府的冤屈。此次鞑靼进犯,远在京城的朝廷们罔顾边关百姓的安危。   他们凌家军便以云南王府英灵的名义,为民死战,驱除鞑靼。   讨伐檄文传到黎王手里时,他险些将金銮殿内器具统统砸了个干净。   沈清端竟是凌序?   手边还养着那一批精锐的凌家军?   既如此,当初他便是故意激怒了自己,又托贺家老相公向自己求情。   如此心怀不轨的逆贼,竟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去了西北。   一日日地壮大,如今正带着凌家军杀回京城,意欲谋反?   拥护黎王的大臣们忙出声劝解道:“殿下勿恼,凌序此举乃是谋逆违君之举,必定不得民心。”   黎王神色阴翳,久久不答。   另有些顾命大臣商议起了如何处置凌家军一说。   话未完。   外间便传来了太监们的通传之声,只说:“贺老相公求见。”   黎王冷笑一声,将手里的讨伐檄文撕了个粉碎,嘴里嗤笑道:“他倒还有胆子来见我。”   身旁的大臣们忙劝道:“殿下再生气也不能对贺老相公动手啊。”   黎王瞪了他一眼,只道:“我又不是蠢货,贺老相公门生遍布整个大雍,我杀了他便是与所有的清流文官为敌。”   那大臣见黎王神智还清明,当即才放下了心。   只是他们与贺老相公说话时万般客气与尊敬,贺老相公一进金銮殿却忽而对上首的黎王发难。   只将明侦帝早先忌惮胞弟兵权和觊觎妻弟的事迹说了出来,言明他的女儿女婿皆无辜惨死在帝王心术之中。   再是痛斥黎王软禁君父,事母不孝,倒行逆施、结党营私,罔顾边关百姓,实在不配为君。   黎王被他痛骂一顿,心内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挤出了些阴恻恻的话语。   “贺老相公今日来金銮殿撒这一回野,可是为了你那个谋逆的外孙?” 第70章 计谋   金銮殿上, 黄昏的余晖洒出些金橙橙的底色,恰巧从窗棂的缝隙中映到贺老相公的脸庞之上。   这时,居于龙椅之上的黎王李寻才觑见了贺老相公矍铄眉目下隐隐泛出的血丝, 他大惊失色, 连质问之语也来不及说, 只与那顾命大臣说:“快去传太医。”   他虽意识到了贺老相公此举意在栽赃陷害,心头愈发怒不可揭,只道:“处死您女儿女婿的人并不是本王, 冤有头债有主,贺老相公何必如此?”   贺老相公不过扯了扯嘴角,漾着深意的眸子里掠过几分悠远的歉疚之色。   太医们姗姗来迟, 纷纷搭住了贺老相公的脉搏要为他诊治一番。   “殿下,老臣服下的毒药石无解, 您还是不要多费心力了。”贺老相公朝着上首的黎王淡淡一笑, 便将黎王心中积压的怒意一齐勾了出来。   他起身走到贺老相公身前,赤红着眸子攥住了老相公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你以为用你的命便能洗请凌序谋逆君上的罪名吗?”   贺老相公嘴角渗出的血丝比之方才更甚了几分, 剧毒攻心, 身子支撑得十分吃力。即便如此,他却仍是那一副仙风道骨、如松似柏的淡然模样。   直把黎王气了个好歹。   可这贺老相公在清流文官中的地位太过超然, 若是放任他死在金銮殿上, 便无异于给远在西北的沈清端递了个进京谋反的由头。   他那讨械文书一发,边关百姓们已是一呼百应。若是再加上清流文官们的助力,岂不是要迫着他将这大雍江山送去给这逆贼?   李寻怒从心来,正欲发作那几个动作磨蹭的太医们, 便见方才还余留几分气力的贺老相公身子软倒了下去。   他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不已, 双眸渐渐涣散, 太医们便在李寻的催促声下,替贺老相公在穴位上扎起了金针。   可却于事无补,纵使黎王一党万般不愿贺老相公死在金銮殿中,可已存死志的贺老相公早已事先服好了剧毒的丸药。   在死前骂一通黎王,也算是替他的女儿与女婿出了口恶气。   黎王与明侦帝这对皇家父子,乃是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薄冷无情。   他没骂错。   贺老相公临终前饱受剧毒折磨,心肠脾肺皆似被人揉碎了一般揪痛不已,越是痛,他心间存了十数年的愧疚之意也能减弱几分。   云菀是他与老妻所生的嫡长女,乖巧□□、端庄知礼,性情仁善坚毅。   女儿女婿皆报冤而死,他却因家族之故不敢对云南王府施以援手,如今他还不容易累攒起了名声,也能荫庇住贺家百年安危。   如此,便让他体悟一番女儿女婿临死前的灭顶痛意,将来在地底下团聚时,不至于无颜面对他们。   “云菀,爹爹……爹爹来陪你了。”贺老相公挣扎着说出这一句呓语后,便阖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溘然长逝。   *   贺老相公的死信传到燕岭时,沈清端已沿途收用了不少壮丁,正与苏山忙着将这些人登记造册。   读完从京城传来的密信后,沈清端默了许久,到底是在随行带着的牌匾里加上了贺老相公的名头。   苏山也在旁劝他道:“你这外祖父是在用性命为你铺路呢,咱们这一仗赌上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愈发不能有任何差池。”   沈清端闻言便收拾了心神,拿出大雍的舆图后与苏山再度商议起了行军路线。   燕岭离京城约莫二十多天的路程,若是日夜不休地行进,便能十五日赶至。   如今西北之处再无鞑靼进犯之忧,一路往京城行进时,凌家军已壮大至了一万人。与京城御前司相比,虽不是毫无胜算,可沈清端却不肯打没有把握的仗。   是以,待贺老相公的死讯传出京城后,沈清端等人便绕道去了金陵。   因着贺老相公生前的刻意安排,京城内外都传出了些于黎王不利的风声。   例如说黎王猜忌疑心贺老相公,认定他必会帮扶举起反棋的外孙,便将他传唤至了金銮殿,百般折辱后戕害了贺老相公。   此等流言甚嚣尘上,黎王虽在人前人后都驳斥了一回,却堵不住清流文官们的悠悠众口。   贺老相公一身门生无数,帮扶过的寒门子弟更是数不胜数,更别提他一手创办的白鹿书院扶值出了大雍朝大半的文官。   黎王本就得位不正,明侦帝如今是生是死尚且无人得知,多少忠君之臣面上虽迎合了他,心里却对其弃如敝履。   沈清端一入金陵,便以凌序之名拜见了贺家老太太。   本该在十几年前便死于皇室刀下的外孙死而复返,贺老太太当即便哭湿了好几条帕子,瞧着外孙肖似嫡长女的面容,愈发悲从心来。   她道:“这十几年,每回念及你母亲,外祖母的这颗心好像被人揉碎了一般,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沈清端幼时常伴于贺老太太身前,与这位外祖母情谊十分深厚,当即便也红了眼圈,无声无息地被贺老太太揽在怀中,任凭泪水四溢。   说到底,他并不恨外祖父与外祖母,连同那个性子寡淡的舅舅,他也不太恨了。   贺家是贺家,凌家是凌家。以当时明侦帝对父王的恨意,若是贺家也牵扯进来,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贺老太太与沈清端抱头痛哭了一场后,便将慈爱的目光放在了苏荷愫与柔姐儿身上,陈氏与曾氏等人只缀在明堂最后,并不愿出声。   柔姐儿正是爱说话的年纪,被贺老太太搂在怀里抱了一回后,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句:“太祖母。”   童言稚语,唤起了贺老太太心里无尽的忧思,一时泪意上涌,她便将衣袖里的长命锁递给了柔姐儿,只道:“这是你祖母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以后就给柔姐儿戴了。”   沈清端瞧见母亲的遗物,一时也克制不住心绪,泪意愈发汹涌了几分。   待黄昏时分,沈清端才去了贺成院里,与他商议起了进京一事。   三言两句间,沈清端已问清楚了贺成与朱珠公主和离一事,得知如今贺家与皇室一族再无关联后,沈清端也放下了心。   只说:“德阳县主被王浚一路护送去了栖霞寺,便是京城再乱成一团粥,也不至于扰了她的清净。”   在廊坊的这两年,沈清端时不时便给贺成写信。连南诏王廷的事儿也和盘托出,是以此刻的贺成便长吁短叹了一番,道:“她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纵使在南诏饱受折辱,也不曾移了心志。”   两人称赞了德阳县主一番,便又道:“金陵知府已投于凌家军之下,如今便是京城与京郊之外的尺地,你可有什么轻取的法子?”   提及此事,沈清端面色便止不住地冷凝了几分。   他从廊坊一路赶至金陵,因要采纳贤士、壮大凌家军的缘故,便派了亲卫们去了解民情,细致入微地去问了百姓们的名声。   才知早年立下雄心壮志,要收服失地,驱除鞑靼的明侦帝在为政的后十年内大兴赋税,且边关百姓与京城百姓的赋税之比更是天差地别。   京城百姓们赋税极轻,称得上是安居乐业,富庶逍遥。而边关百姓们却赋税极重,本就连年大旱,却还要卖儿卖女地去应付徭役。   且如此区别对待边关百姓与京城百姓,也让边关百姓们的“民愤”成不了气候。   边关百姓们的积怨掩藏在心底甚久,是以沈清端的“谋反”之举才会如此顺畅。   贺成知晓了边关百姓们的遭遇后,也颇为不平地说道:“他们好不容易盼走了明侦帝,却又迎来了个不管他们生死的黎王。姑父早年在边关累攒下了好名声,你自然如有神助。”   即便此刻京城内外的风向都似一边倒一般倾在沈清端这一头,他却一如当初那个身无长物的清贫书生一般,不骄不躁地说:“父王在天上助我。”   贺成自小便格外敬仰那英明神武的姑父,闻此声便也顺着沈清端的话头论起了往事。   *   苏荷愫从贺老太太房里走出来后,便先将柔姐儿抱去了奶娘那儿,随后才去厨灶上为沈清端做了碗鸡丝凉面。   撒下些香气四溢的芝麻碎后,便端着去了贺家的外书房。   她本不知沈清端与贺成在外书房里议事,见廊下并没有丫鬟与小厮们候着,当时也颇为讶异,便让红袖端着食盒,自个儿走到书房屋门前。   此时的沈清端与贺成已从追忆往事中抽身而出,正语重心长地商议着如何能在不伤及京城百姓的前提下解了黎王的兵权。   沈清端倒不是怕自己的凌家军会敌不过黎王的私兵,只是一旦起了战事,便不可避免地会殃及无辜百姓。   若是能使出法子杀了黎王,便不必殃及平民百姓。   “我有一法子。”贺成的声音隔着糊作的彩嶙纸飘入苏荷愫的耳畔。   “黎王妃乃是黎王的枕边人,心机深沉、聪慧过人。早年黎王在私底下与群臣结交,少不了她在旁出谋划策。我观她待黎王情意深笃,便靠着这一腔情意死心塌地地跟着黎王。”   贺成话尽于此,沈清端已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   爱之深恨之切,若让黎王妃发觉了黎王与那死去的嵇康之间的隐秘,她是会在沉默中爆发,还是隐忍地吞下苦果,与黎王生了嫌隙?   无论是哪一种,于他们而来都百利而无一害。   “我记得表嫂与黎王妃有几分旧识,不若让她去游说黎王妃一番?”   若是成不了他们便再想其他的法子,若是成得了,便能免去一场战事,护住百姓们的安危。   “不行。”沈清端忽而变了脸色,掷地有声道。   作者有话说:   30万字完结   目前的番外进度是:德阳县主一章。   还有小沈和愫儿的if线,如果没有云南王府谋逆的这一桩事,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序小王爷,一个是农女出身的官宦小姐(苏家不可能像这一世这么显赫,只是个小官。)   两人在身份差如此巨大的条件下,会怎么样?   我也蛮想写的。 第71章 一更   贺成自然明白沈清端的隐忧, 既是要挑拨黎王与黎王妃之间的关系,那飞鸽传信这样的法子便太过潦草了几分。   最好的法子还是亲自去一趟京城,当着面儿将黎王与嵇康之间的隐秘告诉黎王妃。   至于证据。   贺成黑眸里忽而掠过几分凝重之色, 整个人仿若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郁色之中。   他道:“我使了法子, 借着朱珠公主的由头从老宫人嘴里问出了些话, 那嵇康是自小服侍黎王的太监,黎王成年后,便将他带出了皇宫, 小心地养在自己身边,可见其爱重之心。”   “所以。”沈清端接了话,“能证明他们有私情的证据, 黎王一定不舍得丢弃。”   除了这等书面证据外,沈清端也是个最好的证人。   贺成瞥了他一眼, 神色笃定地说道:“黎王妃如此聪慧, 必定好奇过黎王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明明你已经亲手杀了废太子,再无与他抗衡的理由。”   的确如此。   黎王对沈清端的恨意来的太过突兀, 若不是牵扯到深仇大恨, 何以要对沈清端下次毒手?更招致今日分庭抗礼的局面?   立在窗外的苏荷愫越听心内越发镇定,她知晓贺成所言不假, 若想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黎王, 从黎王妃这儿入手当是不错。   她与黎王妃总算得上有几分相识的情分,去京城走一趟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怕沈清端不答应而已。   沈清端也当真是不愿意答应,纵使贺成将此事事成的好处反复地说与他听, 他也只是坚定地说:“不行, 不能愫儿去。”   若是黎王妃相信苏荷愫还好, 若是不信,愫儿该如何自处?   京城里如今没有沈清端安排的人手,更无法保证苏荷愫的安危。   贺成劝了几遭,见沈清端执意不肯,当即便也只能作罢,叹着气说:“早知便不该与朱珠公主和离,她与黎王妃倒能说上几句话。”   听出他言语中的悔意,沈清端微微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出声细问,只说:“和离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明明他离开京城前,贺成与朱珠公主还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怎得如今竟变了模样?   “孙皇后失势以后,她与我提及了和离一事。我原是想带她到金陵,护她安稳过一生,也好全了这一世的夫妻情谊。”   “她没同意?”沈清端讶声问。以他对朱珠公主的了解,若不是对贺成怀揣着几分真心,如何会舍得和离?   也正因如此,贺成才会对朱珠公主怀揣着几分愧怍,只说:“若将来有朝一日你登上大位,可否对朱珠网开一面?”   沈清端默了良久,到底不愿意欺瞒贺成,便说:“我没打算称帝。”   话音一落,在屋外偷听了许久的苏荷愫终于推开了书房的屋门,她从红袖手里接过了鸡丝凉面,笑意盈盈地与沈清端说:“夫君,我愿意去京城试一试。”   *   此时此刻的京城内。   黎王妃正安坐在美人榻里,身边的奶娘们正小小翼翼地照料着摇床内的婴儿,嘴里止不住地赞叹道:“小皇子生的当真俊俏。”   话音才落,却被黎王妃笑着指责道:“殿下还未继位,可不能乱了称呼。”   明侦帝如今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干清宫内,黎王虽则未曾称帝,可大雍的朝政之事皆被他牢牢攥在手心,与称了帝又有什么区别?   黎王妃王若霜出身没落氏族,早年王家尚存几分蕴气时,便集家族之力替黎王揽下了不少私兵,也为黎王的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王若霜与黎王情谊深笃。可嫁给黎王的前十年里却一直没有子嗣,她又是延医问药,又是求神拜佛,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直到去年除夕之后,她忽而诊出了喜脉,黎王也高兴了好几日,扶着她的肚子笑道:“这会是本王唯一的子嗣。”   那时,王若霜尚且不明白黎王这话里的深意,只以为黎王是在向她许诺,他的后院里不会再有妾室和庶子。   王若霜心里好似抹了蜜一般的甜,早年吞下的苦楚都化作了绕指柔,缱绻的情意将黎王包围在其中。   黎王虽将妻儿拥在了怀里,胸膛虽温热无比,心却薄凉一片。   有妻有子有权。   他似是在一夕之间完成了埋藏在心底的夙愿,可不知为何,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兴许是那人不在他身边的缘故。   纵使财权地位拨动人心,没有相爱之人陪伴在侧,也只剩下些难以言喻、孤高自赏的寂寞罢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收尾阶段有点卡文。 第72章 计谋   苏荷愫贸贸然地闯入了书房, 言明她已偷听到了沈清端与贺成密探的话语,素白姣美的脸蛋上显露出几分笃定与真挚。   “我愿意去试试,若是能不伤一兵一卒就将黎王拉下马来, 于百姓社稷都是件绝佳的好事。”   初时的惊讶过后, 沈清端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清明神智, 只见他欺身上前攥住了苏荷愫的皓腕,蹙着剑眉劝道:“还有别的法子,实在不需夫人去京城里以身涉险。”   且不论黎王妃是否会相信她的话, 单是全须全尾地从京城里活着出来就已极不容易。   这法子,成效最好,风险也实在太大了些。   沈清端不肯让心爱之人去犯这个险。   可苏荷愫听后却把手里的鸡丝凉面搁在了桌案上, 忽而朝着沈清端眨了眨杏眸,只说:“乔装打扮一番就是了。我先想法子和黎王妃熟络起来, 待无人时再向她挑明身份。”   “若是不成。”苏荷愫便从衣袖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泛着银辉的匕首, 她笑得粲然而又残忍,“我也有法子脱身。”   沈清端的神色愈发显得震烁无比,一旁的贺成却煞费苦心地应和苏荷愫的话, 只说:“表哥若是不放心, 便让死士跟着表嫂就是了。那几个人皆是万里挑一的个中好手,将表嫂从全无防备的黎王妃手里救出, 还不容易?”   于情于理, 都该让苏荷愫跑这一趟。   若是事成,挑拨得黎王妃与黎王反目成仇,生出龃龉来,他们便能借着黎王妃之手重创黎王。   若是不成, 也有死士们寸步不离地保护着苏荷愫。   沈清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心里仍是不愿意, 可却怮不过苏荷愫的要求。   她说:“我总靠着夫君的荫庇,便一辈子只能是个无知妇孺。如今局势瞬息万变,我也想为夫君做些事。”   是了。   他一直都明白,愫儿想做翱翔在无边旷野里的雄鹰,不受世人枷锁,自由自在地驰骋飞翔。   她也想尽自己的所能做成些大事,如今便是个最好的机会。   夫妻间该相爱、相知、相守。   他便不该将愫儿视作自己的所有物,明明她万分迫切想去做的事儿,却被自己以担心为由驳斥了下来。   这样的爱太过自私,太过束缚。   默了良久,沈清端便视身旁的贺成为无语,一把将苏荷愫拥入怀中,说道:“愫儿定要万般小心。”   既是敲定了言说黎王妃的法子,沈清端便也将此事告诉了苏山与苏景言,两人起先都是一阵恼怒,后来还是苏荷愫亲自劝说了他们一番,两人才冷静了下来。   苏山如幼时一般抚着苏荷愫的脊背,目光里满是爱怜地叹息道:“为父早就说过了,若愫儿是男孩儿,不知要比景言争气多少倍。”   一旁的苏景言:“……”   好在苏山捧一贬一完后,便又细致地询问起沈清端那几个死士的状况,是否当真武艺高强,若是面对黎王府的重兵包围,能否带着苏荷愫突围而出?   云南王爷全力培育的死士自然武艺高强,且忠心耿耿,再没有二心。   只是苏山却还是不放心,可念及女儿心中的雄韬武略,到底没有再出声劝阻苏荷愫。   坐在扶手椅里的苏景言仍是忧心忡忡,见父亲不再询问,他便与沈清端说:“愫儿不是要乔装打扮换个身份?我便假扮成她的夫君,随她一起进京就是了。”   苏景言身手工夫了得,若是有他相护,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苏山与沈清端思忖着正要答应下来时,却被苏荷愫冷声冷气的话音打断。   “不行,二哥不能陪我进京。”   苏景言坐不住了,竖着剑眉质问苏荷愫:“为何不行?”   苏荷愫自然不能直说:此番行动实在是太过凶险,若是让苏景言陪着他一起进京,万一出了什么事端,岂不是赔上了两条人命?   嫂嫂还怀着孩子呢。   不论苏景言如何跳脚,沈清端如何苦言相劝,苏荷愫仍是不肯答应,语气也愈来愈冷硬:“兄妹之间,怎可扮作夫妻?”   这等理由让在场诸人皆愣了一拍,随后苏景言才黑着脸说:“那便以你兄长的身份入京就是了。”   苏荷愫仍是不愿,也不肯再听苏景言的话语,只催促着他:“嫂嫂还怀有身孕,你且顾好她与孩子们吧,再说你处事愚钝不知变通,随我一同入京后万一露出什么马脚来,岂不是会害了我?”   这话一出,本站在苏景言这一边的沈清端立时沉默了下来,而后他便抬起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苏景言不肯挪开视线。   是了,他这位舅兄实在是不够聪慧。   万一出了纰漏,反而会害了愫儿。   苏山也颇为赞叹,只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说道:“愫儿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景言做事鲁莽,还是不要进京了。”   苏景言:“……”   *   进京游说黎王妃的计划便这般敲定了下来。   苏荷愫扮作金陵王家的独女,以向黎王府投诚的由头夺取黎王妃的信任。   金陵此地有贺、王两大家族,素来是针尖对麦芒,巴不得对方早日被抄家处斩。   凌家军进驻金陵一事已传入了京城,王家素来与贺家不对盘,在这等紧要的关头向黎王投诚也说得过去。   只一件事要万般小心——苏荷愫需要易容一番,不能让黎王瞧出什么端倪来。   是以红袖、白芷等人便想了好些法子改换苏荷愫的妆容,苦苦尝试了好几日,总算是化出了与她一点也不相像的一副妆容。   沈清端面上虽一派淡然,心里却急切不已。甚至还往宫里的黎太医那儿送了一封信,落笔时思忖了良久,还是决定不对这般聪慧的人藏私。   计划、目的、乃至苏嫔的毒兴许有的治一事都写了上去。   黎太医出身于太医世家,当年黎王与他的生母在宫内挣扎求生时,黎太医一家曾施以过援手。   是以,黎王对黎太医颇为信任,大有将其当成心腹般的势头。若是愫儿在黎王府里出了什么事,有黎太医的相助,兴许也能逢凶化吉。   进京前的那一夜,苏荷愫将柔姐儿抱来了房中,逗弄了她许久,直至柔姐儿困倦得阖上眼后才将她抱上了床榻。   沈清端忽而从后方环住了她的腰肢,语带眷恋地靠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只说:“柔姐儿这几天很听话。”   苏荷愫含笑着注视着熟睡的女儿,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了些淡淡的落寞之感,她便回身钻入了沈清端的怀抱之中,说道:“咱们再要个孩子吧?我总觉得柔姐儿太孤单了些。”   沈清端一愣,思绪飘回苏荷愫生柔姐儿的那一日,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不行。是你多思多虑了,柔姐儿有涵姐儿、非哥儿等人相伴,如何会孤单?”   女人生子便如同去鬼门关了走了一回,沈清端早已暗暗立下过誓言,绝不会再让苏荷愫受此等苦楚。   是以他们每回行事,沈清端都万般小心,只恨不得自己将避子汤服下才好。   “为何?”苏荷愫不解地问,她知沈清端不是那等迂腐的人,也不在乎有没有传宗接代的嫡子。   可柔姐儿一人实在是孤单了些,若是能有个兄弟姐妹与她相伴,应是件极为美好的事儿。   “柔姐儿心里会不高兴。”沈清端敷衍着说完这话后,因怕苏荷愫心生不虞,便在她唇边映下一吻,堵住了她的话头。   一室旖旎,幸而夫妻两人惦记着涵姐儿还躺在床榻上,是以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翌日天明,苏荷愫乔装打扮之后,便独身一人登上了去往京城的官船。   一列死士们悄悄跟在她身后,惦记着沈清端的吩咐,并不敢在人前露出行踪来,幸而他们轻功了得,寻常百姓根本发觉不了他们的存在。   金陵离京城不远,不过行了半个月的水路便已达京郊之地。   苏荷愫先去黎王府递了名帖,做出些穷苦伶仃之状,让看管大门的小厮们颇为不屑地议论了几番。   她却半点不恼,只垂下眸子盯着自己颇有些残旧的衣衫瞧。   一刻钟后,黎王果真允她进府,苏荷愫便跟在婆子们身后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率先去了黎王的外书房。   她此番乔装打扮过后的容貌只是寻常,且她又是因金陵王家家主的“命令”,在官船上狼狈地待了半个月,形容样貌自然有些颓丧。   可黎王却仿佛瞧见了天仙一般,幽深的眸子里难掩惊艳之色,分明是存着几分将王氏女纳为侍妾的意思。   苏荷愫心内颇为不屑,只觉得这黎王惯会收买人心、装模作样。   她按着计划里的步骤,告诉了黎王凌家军的近况,更言明贺家已经依附于凌家军,还望黎王能早日铲除贺家。   黎王一一应下,将手里的“王家家主的亲信”反复地品读过几遭后,便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苏荷愫。   黎王掩去眸子里的不屑,柔声与她说:“卿卿先去后院休整一番,本王会让王妃送些干净的衣衫和钗环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进行。   苏荷愫被婆子们客客气气地带去了后院,挑了一件靠南的干净厢房,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她洗漱。   苏荷愫便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惬意来,问这位婆子黎王妃是怎样的人,语气中带着几分心比天高的骄矜。   “我听爹爹说,黎王与黎王妃伉俪情深,可是真的?”此刻的苏荷愫哪儿有半分在黎王面前的谨小慎微,分明是存在几分要取代黎王妃地位的骄纵。   婆子们不由地面面相觑了一番,含糊着应付了苏荷愫的话语,便悄悄地退出了厢房,疾步赶去了黎王妃的房中。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一更   对了。   一直给我留言的两个宝子(没错,就是一个两字和七字的宝宝)   微博私信我一下,有小礼物要感谢一下你们。   其他潜水的宝宝们,等本文完结了以后会抽奖。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73章 蛊毒   王若霜本正在屋内逗弄麟儿, 忽听得心腹婆子来报,言明黎王似是要收拢从金陵赶来的王氏女,脸色微微一变, 顷刻间却又恢复如初。   她笑问:“那王氏女脾性如何?样貌与前头的那个卢氏女比又如何?”   婆子们如何敢瞒她, 只将苏荷愫刻意在黎王面前扮柔弱, 和私底下野心勃勃的样子统统说与了王若霜听。   “不过生的倒是貌若无盐。”   王若霜的脸上也适时地露出了几分不屑,她本是不想与这些妾室们计较。同为女子,活在世上已是不易。   所以王若霜从不难为黎王后院里的那些莺莺燕燕, 顶多是让她们多喝几碗避子汤罢了。   “倒是与我同姓,说不准祖上还是一家呢。”王若霜脸上虽还挂着几分笑意,眸色   婆子们皆不敢搭腔, 立在王若霜身后默了许久,便将她重重地吐出了一口郁气, 便回身道:“抱小世子出去, 我且去瞧瞧那王氏女。”   婆子们自然不敢劝阻,只得低头应是。   *   苏荷愫略打扮了一回,便安坐在铜镜后的团凳之上, 望着镜中陌生的面貌, 心里浮起些微弱的害怕之意。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若是黎王妃不肯相信她的话, 亦或是相信了她的话后也选择原谅黎王, 那该她们如何是好?   只是与这些风险相伴而来的却是巨大的收益。   大到可以护住京城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   所以,她不得不试一试。   略等了半个时辰。   厢房的屋门终于被人从外头推了开来,一道曦光洒入厢房的地砖之上,也惊醒了陷在思绪里的苏荷愫。   她朝着厢房屋门的方向投去一眼, 恰与王若霜的视线相撞。   苏荷愫便从团凳上起身, 朝着王若霜行了个礼, 只道:“民女见过黎王妃。”   王若霜身后仍跟着几个伺候的丫鬟和婆子,并不方便说话,是以苏荷愫便特地放低了身段,镩着热切的眸子紧紧攥住王若霜不放。   “民女远在金陵时便听过王妃的大名,如今既有机会与王妃亲近,便想问娘娘一些体己之事。”   这便是要与黎王妃单独说话的意思。   王若霜不过沉吟一息,便对眼前份外胆大的王氏女起了性子,便见她挥退了丫鬟和婆子们,才出言问:“你要问我什么?”   *   此时此刻的皇宫内。   苏嫔已在黎太医的相护下从干清宫挪去了永乐宫,日日以金针封住脉搏穴位,方才不至于毒发身亡。   黎太医虽医术了得,可对蛊毒一事却知之甚少,纵使翻阅了古书典籍,也不过了解些皮毛而已。   苏嫔面如金纸,正如了无生气的花朵一般枯萎凋零。   黎镇心如刀绞,只恨不得以身受之。   偌大的永乐宫内,便只传出些他低不可闻的啜泣之声,以及苏嫔发出的痛苦呓语。   本不该再有其他声响,可梁顶上却忽而生出些踏踩砖瓦的声音,黎镇立时收起了脸上的颓败之色,拿出衣袖里的匕首,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几息间,被凌家军里轻功最好的亲卫挟着穿梭在皇宫各处宫殿之中,冯三石胸口已是昏晕不已,眼瞧着便要把昨夜吃的膳食都吐了出来。   那亲卫便眼疾手快地拉着冯三石钻入了最近的宫殿之中,恰巧便是黎镇与苏嫔所在的永乐宫。   一大半年纪的冯三石先是被小年轻带着飞奔了一回,如今好不容易落了地,却又被一道泛着银辉的匕首抵住了下颚。   黎镇冷声冷气地问:“你们是谁?”   冯三石来不及害怕,先被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意催得吐了出来,那秽物恰巧溅在黎镇的衣袍之上。   这等举动也让黎镇放下了抵在冯三石下颚的匕首,毕竟他坚信,这世上没有如此蠢笨的刺客。   “你们是沈清端的人?”他问。   那亲卫先替冯三石拍背顺气,见他面色好转了不少,才说道:“是,是主公让我们来替苏嫔娘娘解毒。”   这话一出,黎镇的面色变了又变,好似在一霎那迸发出了无限的喜色。   而冯三石也终于活了过分,迈着虚浮的步伐走到了苏嫔的床榻边,抬眼吩咐黎镇给他打下手。   足足施了一个时辰的针,冯三石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甚至让黎镇取了用火炙烤过的匕首,从苏嫔心口处扎了下去。   黎镇立时要去拦,冯三石却疾风骤雨地递过来一个眼风,问他:“你是想让娘娘死于蛊毒反噬吗?”   黎镇便不敢动了,只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冯三石利落的动作。   未几。   扎在心口处的匕首上爬出了一条纤细无比的虫子,一探出头来,冯三石便挑着匕首的尖端将那虫子一刺为二。   旋即,冯三石便放声大笑道:“那典籍上所说的方法竟然当真可行。”   不亏他早些年跟那苗疆蛊女周旋了三四年,这才费了重金从她那儿买来了这一册《蛊毒全书》。   牵机散的解法竟与大多蛊毒之解一般。   “好好调养些时日,她便性命无碍了。”冯三石略骄矜地瞧了黎镇一眼,随后便欲拂袖离去,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淡泊模样。   可他刚走了一步,身后的黎镇却立时叫住了他。   “皇宫里还有个人也中了牵机散,若是你能将他救活,兴许也能压一压黎王的气焰。”   冯三石脑中灵光毕显,将黎镇这话放在心口揣摩一回后,当即便拊掌大笑道:“正是如此,单说御前司这一派的亲兵,黎王便调动不得,若是明侦帝醒来,御前司自然不会群龙无首。”   而且明侦帝还不能醒的太过,最好是半梦半醒,由孙皇后这个国母来传他的口谕。   冯三石越想越来劲,当即连那凌家军的亲卫也顾不上带走,便要光明正大地从永乐宫正门走出去。   几息后。   冯三石灰头土脸地走了回来,与那亲卫说:“外头有黎王的士兵,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   此刻的沈清端正带着凌家军里的一队精锐士兵,悄然埋伏在京城之中。   他们个个易了容,隐居在一处镖局之中,扮作押送镖物进京的杂役。   沈清端彻夜苦等,终是在黎明初升前等到了进京为苏嫔诊治的冯三石。   他先是告诉沈清端,牵机散的蛊毒已解,再问他是否要去将明侦帝身上的蛊毒解了。   沈清端沉吟了片刻,随后道:“按道理,如今黎王很不该再留着明侦帝的性命才是,虽则他现今手握大权,可到底不是名正言顺的君王。”   除非。   除非明侦帝将玉玺玉印,乃至传位昭书一并藏了起来,黎王搜寻不得,便不敢杀了明侦帝。   “救活他。”沈清端几乎脱口而出道。   至于如何救活明侦帝,救到怎样的程度,则全由冯三石一人说了算。   沈清端立时飞鸽传信回了金陵,让贺成再写信给朱珠公主,托孙皇后“好生照料”明侦帝。   冯三石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沈清端落笔写信,忍不住问道:“若是孙皇后不愿意呢?”   “她不会不愿意。”沈清端笃定地说,“将来五皇子登上帝位,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圣母皇太后。与黎王继位后她死的不明不白相比,她还能有别的选择?”   如此一说,冯三石便也点了点头,只道:“既如此,她确实没有不愿意的理由。”   贺成收到沈清端飞鸽而来的信件时已是翌日的清晨,扫了一眼信上所书内容后,贺成立时吩咐丫鬟们研磨,提笔给远在京城的朱珠公主写了一封信。   朱珠公主收到信后,便去了一趟黎王府,因黎王妃近来身子称病,故是黎王亲自接见的她。   黎王并不反感朱珠公主,对她进宫看望明侦帝一事更是乐见其成,最好能将半死不活的明侦帝唤醒,再让他说出玉玺玉印的藏身之地。   进宫后,孙皇后抱着许久未见的女儿不肯撒手,朱珠公主也借着这机会向孙皇后言明了沈清端等人的计划。   黎王心狠手辣,且瞧着也不似是要留下孙皇后性命的模样,更何况朱珠与贺成相处出了些夫妻情谊。   若是沈清端一党胜了,便是贺家胜了。女儿的后半辈子也有了倚靠。   孙皇后不过沉吟了一息,便下定了决心。   从干清宫回公主府后,朱珠公主便趁夜给贺成回了信,按例在信笺里放了一颗红豆,并无其余的只字半语。   可贺成却能从那一颗红豆中揣摩出朱珠公主心中所想,立时写信给沈清端,告诉他:孙皇后已答应了他们的计划。 第74章 正文完结倒计时   当日夜里, 便再由那凌家军里的亲卫带着冯三石进了一回皇宫,这一回冯三石学乖了,先服下一剂预防眩晕的丸药, 这才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因干清宫守卫森严, 要想放冯三石进殿给明侦帝诊治不是件易事, 提前知晓风声的孙皇后便闹腾了起来。   捂着肚子大喊大叫,只说黎王在她的膳食里下了毒,定是包藏祸心, 要为他死去的生母报仇。   门外守着的侍卫们不堪其扰,因怕孙皇后的嚷嚷声传遍皇宫内外,那侍卫便横眉冷对道:“不许再吵闹。”   孙皇后却不管不顾地撞开了那俩侍卫, 不要命般朝着泰石阶下冲去。突生变故,另几队的侍卫们便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冯三石便是趁着如此兵荒马乱的局面, 由那亲卫托举着从干清宫一侧的支摘窗里钻了进去。   孙皇后已事先推开了窗棂, 是以那亲卫托举得并不吃力,不过一息的功夫,冯三石便跃进了干清宫内。   他疾步走到了明侦帝躺着的龙床附近, 像为苏嫔解毒那般用匕首放了明侦帝的心头血, 待那蛊虫爬出后便立刻给那亲卫传信。   趁着黎王一派的侍卫未曾发现他们,便如一阵轻烟般离开了皇宫。   *   翌日一早, 驻守在黎王府附近的亲卫便悄悄来了沈清端所在的镖局, 只道:“昨夜子时,黎王出府往皇宫而去。”   沈清端立时便笑着对冯三石说:“成了。”   明侦帝悠悠转醒,黎王必然慌不择路。一进宫便想着要盘问明侦帝将那玉玺玉印藏在了何处。   蛊毒尚未完全消除,明侦帝说话还不利索。这时孙皇后会自告奋勇地与黎王说:“本宫知晓玉玺和玉印藏在何处。”   黎王自然会相信孙皇后的话, 而孙皇后则会以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为要求, 领着黎王往西山皇寺而去。   而西山离京城有一日一夜的路途, 趁着黎王离京的这点时间,沈清端便能借着明侦帝之口调动御前司,并将黎王的人手围禁在一处。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黎王的人马全部铲除,这便是沈清端在苏荷愫离开的一个月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法子。   一旁的冯三石听了沈清端的计划,便也由衷地感叹道:“你那夫人当真是好福气。”   沈清端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只万分真挚地与冯三石说:“是我福气好,遇上了她。”   否则如今的他,只怕还日日夜夜地陷在无穷无尽的仇恨之中。   如何会有家有女,有了漂浮在世上的倚靠?   冯三石在一旁愣了半晌,旋即无语凝噎,只恨不得往自己嘴上打上两下。   他好好的一把老骨头,还要在这儿听这对小夫妻诉诸衷肠。   都怪他这张嘴。   *   如沈清端猜想的一般,孙皇后不过略劝说了黎王一番,他便相信了孙皇后的话。   只是在孙皇后提及明侦帝将那玉玺和玉印藏在了西山的皇寺里时,他略显不虞地问道:“为何藏在那里?”   西山里京城还有些距离,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不可贸然离开京城。   孙皇后为消黎王的疑心,便颇为不屑地说道:“谁叫他心里最爱重的那贱人葬在了西山,他便将玉玺玉印藏在了那一处,幸而让本宫发觉了,这才能告诉皇儿。”   孙皇后有意要拉拢黎王,说话间便染上了几分刻意的讨好,倒让黎王心里顺畅了不少。   一行人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西山。   行到西山脚下时,黎王扬首望着那巍峨雄壮的西山,以及那金碧辉煌的皇寺门匾,心忽而一沉。   孙皇后由几个宫女们搀扶着下了马车,正欲领着黎王走进皇寺之时,却听得黎王冷淡不已的声音从侧方响起:   “母后,已故云南王妃当真葬在了西山吗?”   云南王府覆灭时黎王尚且成人,母妃也尚且在世。这桩惨案满京城皆知,母妃也数次感叹道:“王妃是个烈性人,自刎后只求与夫君一起葬在西北荒漠之地,可见她心性刚硬。”   黎王自是知晓明侦帝觊觎云南王妃的美貌,是以孙皇后一提起西山是云南王妃的埋骨之地,他便信了她的话。   如今到了西山脚下,却是生出了些疑惑。再想起幼时母妃感叹的话语,他已可以确定自己是着了孙皇后的道。   黎王眸色阴冷,怒意不断翻滚上涌,迫着他从亲卫腰间抽出了泛着银光的匕首,横在孙皇后的脖颈之中。   问:“是凌序让你将我哄骗来西山?”   孙皇后正欲争辩之时,黎王已上挑了几分,匕首刺破皮肉,渗出些细细密密的血痕。   “母后小心些答话,若是不将凌序如何与你串通一气诱.骗儿臣一事说个清楚,只怕今日这西山便会成为母后的埋骨之地。”   孙皇后听罢,美眸中滚过了些惧怕不已的泪意。她知道,黎王一定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只是如今黎王已记恨上了她,自然也不会厚待朱珠。   眼瞧着沈清端那儿稳操胜券,便是为着朱珠往后能与贺成双宿双飞,她也必须做个决断才是。   孙皇后沉默不答,黎王的耐心也告了罄。   “母后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儿臣吗?”他虽嘴角挂着些笑意,眸子却阴翳无比。   “本宫不知皇儿在说些什么。”孙皇后终是下定了决心,朝着黎王粲然一笑后,美眸里凝着些无畏之色。   “什么凌序?本宫日日被皇儿关在那干清殿里,如何有机会与外人通党?”   *   调任御前司人马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行进之中。   明侦帝醒转之时,意识尚且并不清明。沈清端便假借废太子遗愿,知晓明侦帝被黎王囚禁在此,特地赶来救驾。   此时的明侦帝尚且不知晓此刻在他床榻前聊表真心的沈清端便是凌序,只知这沈清端的确曾对废太子忠心耿耿。   明侦帝被黎王毒害成了如今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便早不如当初那般杀伐果决。   他颤抖着嘴唇将藏匿玉玺和玉印的地方告诉了沈清端,并叮嘱他将御前司调来干清宫,方能与黎王有抗衡之力。   说罢,明侦帝眼角便渗出了几分热泪,心里已是后悔不迭。   当初,不该这么早地杀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胞弟,若是云南王府的兵权还在,他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黎王心狠手辣,如今还留着明侦帝的性命未曾称帝,只不过是寻不到玉玺和玉印罢了。   他的心腹大臣们被黎王贬的贬、杀的杀,如今能依仗的竟只有眼前这个名为沈清端的文弱书生。   而知晓了玉玺和玉印藏身之地的沈清端而已卸下了伪装。   方才的温润如玉荡然无存,他沉下了面色,漆色的眸子里漾着深切的恨意。   他说:“陛下,可还曾记得我母妃贺云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正文完结。   ? 下一章正文完结   明侦帝说出玉玺和玉印的藏身之地后, 沈清端便举起手里的匕首,往他未曾愈合的心口处重重地扎上了一刀。   这一刀既是绝了往昔的仇恨,也是了结了这位“变了性”的英伟君王。   而谋害君上性命的罪责则能安到黎王身上。   沈清端取了明侦帝腰间的令牌, 再佐以玉印, 方能调得动御前的皇帝亲卫, 只可惜沈清端刚才将御前司调离皇城。   黎王一党便从西山疾驰而回,入城后,似是意欲将混在京城里的凌家军一网打尽, 便让守城的士卒关上了大门。   沈清端得讯后暗道不妙,饶是想带着御前司们往另一处巷道离去,却被黎王的人马堵了个正着。   因西山离京城路途略远了一些, 黎王带着孙皇后去往西山前暗自留了个心眼,让他的副将福熙驻守的京郊之侧。   若是西山有异, 他会立时燃放狼烟, 只消瞧见狼烟的踪影,福熙便杀回京城,将逆党余孽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沈清端身后立着的御前司却是变数之外的力量。   福熙也知他家殿下绞尽脑汁地想过不少法子收服御前司, 可那司正却梗着脖子只听玉印的调遣。   便是他家殿下也拿这种忠直之臣毫无办法。   这逆党之首凌序是如何调遣得了只听命于玉印的御前司?   福熙尚未想明白里头的关窍, 便见沈清端举起了藏在袖中的玉印,气势斐然地冲着福熙喊道:“黎王欺君罔上, 谋害君父, 罪不容诛。”   话音一落。   福熙先是一怔,而后再不屑地笑道:“御前司的亲卫再精锐,还能抵的过殿下的五万私兵吗?”   福熙是有恃无恐,京郊之处尽皆藏着黎王的私兵, 只有他放出信号, 那些私兵们便会第一时间冲进京城救驾。   沈清端听罢不过挑了挑眉, 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五万?黎王比我想的还要厉害一些。”   他本以为黎王靠着黎王妃一家的相帮,以及这些年的汲汲经营,至多有个两三万私兵罢了。   谁成想竟有五万之多。   福熙高高地居于马匹之下,睥睨着下首的沈清端道:“如今你知晓怕了吧?若即刻投降,我且能留你一个全尸。”   话音未落。   沈清端却懒怠与这个蠢人再多费口舌,当即便举起玉印,落下第一句军令:“尔等应遵明侦帝遗愿,与贼寇死战不休。”   即刻间,那些御前司们便持着兵刃朝着福熙冲来,黎王的亲卫与明侦帝的亲卫们混作一团。   战到一半时,福熙一党渐落下风,便不得已放出讯号,要京郊处的援军进城增援。   他们边打边退,直等了半个时辰却仍是不见援军的踪影。   福熙蹙着眉问:“人呢?”   几个心腹下属也正疑惑的厉害,又一连放了好几个讯号,却仍是不见援军赶来。   这时,翻身上了马匹的沈清端才将福熙这一批残党逼至角落,只说:“你应该是姓王,从前是黎王妃父亲的副将,对吗?”   福熙猛地抬起头,眸子里的慌乱暴露无遗。   “你如何……如何会知晓此事?”   沈清端笑笑,忽而又不屑地说:“既是如此,黎王的亲卫一大半都该听黎王妃的号令才是。”   话音轻飘飘地荡入福熙的耳畔,催着他往最糟糕的方向想了一回。   京郊外的黎王兵,不会全军覆没了吧?   *   黎王埋伏在京郊外的私兵倒没有全军覆没,只是被黎王妃王若霜都调去了西山而已。   她如此做的原因也很简单,是因为她发现了黎王与嵇康的私情。   她从及笄那一年嫁给黎王后,便对黎王掏心掏肺,任谁看来都挑不出一丝错,甚至连黎王蓄养私兵一事也由她在旁出谋划策。   这七年间,她做好了一个妻子该做的事儿,也做好了一个王妃该做的事儿。其间不知有多少辛酸和眼泪,她从未向黎王吐露过分毫。   她之所以如此任劳任怨,全因她笃定黎王爱她敬爱,她便是吃上再多苦头也甘之如饴。   可就在两日前,乔装打扮而来的苏荷愫将这点“敬爱”戳破的只剩腌臜与不堪。   她告诉王若霜:“黎王之所以处处针对沈清端,甚至于先头要逼着他去死,盖因嵇康之故。”   嵇康、嵇康。此人王若霜如何会不知晓?黎王说嵇康是自小服侍他的太监,小时候为了他和母妃吃了不少苦,如今他自要妥善对待他。   王若霜自不会将个阉人放在眼里,不过在后院辟个干净的屋舍让嵇康安心修养就是了,一应吃食用度都比着黎王亲卫安排,倒也没有把嵇康当一回事。   “嵇康?那是自小服侍王爷的太监,我是认得的。”王若霜有意扬高了些声调,似是在为自己壮胆。   苏荷愫也不急切,只细声细语地与她说:“王妃细想一想就是了,黎王待那嵇康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再是夫君于明侦二十三年六月不慎杀了嵇康,黎王的表现如何?若是王妃还是不信,也可去黎王的书房里瞧上一瞧。”   王若霜如遭雷击,细细地想了一回后,果真忆起了前几年的旧事。那名为嵇康的太监肠胃比常人瘦弱一些,吃不惯府上的膳食,黎王发了好大一通火,将厨灶间的下人们都换了一回。   那时她只当黎王是被废太子压得太惨了些,这才心绪不佳,如今想来,却是与那嵇康有关。   再有一事一直是王若霜心间的一根刺,她不喜欢太监之类的阉人,曾在黎王跟前不慎吐露出几分对太监的蔑视。   谁知黎王勃然大怒,成亲以后还是头一回劈头盖脸地责骂了她一通。   王若霜越想越觉头痛无比,当即也不顾不上再听苏荷愫的挑拨之语,便跌跌撞撞地奔去了黎王的外书房。   黎王对王若霜是全身心的信任,是以负责看管书房的小厮也不管阻拦王若霜。   王若霜一进书房,便寻去了书房里的暗室,扭着博古架上的貔貅摆件,一扭一合,那密室的门便被推了开来。   王若霜走进了密室,循着记忆将最里侧的多宝阁里的信件都倒了出来,仔细翻找一回,便寻到了几封非同寻常的信件。   那皆是由嵇康写给黎王的信件,上头的话语字里行间都透着容不下第三个人的亲昵,潦草地读完了这几封信件后,王若霜的脑海已一片空白。   饶是黎王被明侦帝赶去西北的这一年里,他给王若霜寄了不知多少封家信,可没有一封信的口吻是如眼前这封信这般亲昵无间。   黎王对嵇康说:“此生得卿卿,眛于世人目光之下,仍觉甜蜜斐然。”   嵇康对黎王说:“吾为男子身,不能为殿下延绵子嗣,实是心内一大憾事。”   “卿卿放心,吾心之所爱,只卿卿一人而已。子嗣于我心,比不上卿卿半分之重,王妃虽贤惠,吾却不肯让她有孕,卿卿可知为何?”   “我娶她,不过为遮世人耳目。”   读到此处,王若霜已发了狠,几乎是将手里的信件都撕了个干净。   她终于明白为何前几年每回诊出喜脉后,她总会因为身子不适而流了孩子。   原来是她那全心全意爱着的夫君不想让她有子嗣,理由却只是为了讨个阉人的欢心。   奇耻大辱,当真是奇耻大辱。   *   若说往昔王若霜有多爱黎王,发觉嵇康与黎王的私情后,那些爱便成了彻骨的恨意。   十年,整整十年。她被黎王的花言巧语,甩的团团转。   王若霜枯坐在凉亭里一整夜,终是下了狠心将调遣黎王私兵的令牌递给了苏荷愫。   苏荷愫再转交给沈清端。   如今,黎王埋伏在京郊的私兵们便皆被调去了西山,且在即将去黎王汇合时,又改道去了燕州。   纵有五万私兵,如今却被沈清端使了法子分散了力量。   福熙已除,黎王便只剩下带去西山的那一小队人马。   他聪明一世,连同着将黎王妃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如今却没想到会在黎王妃身上重重地跌上一跤。   王若霜也只有一个要求,便是亲手杀了黎王。   作者有话说:   因为权谋戏份不想写太多。   所以下一章会写黎王倒后,女主的女学,然后就正文完结来。   会写蛮多番外的。 第76章 正文完结   黎王已许久没有再体会过被人擎肘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滋味。   自明侦帝半死不活地躺在龙榻上后, 黎王便已将朝政的大权尽皆握在手心,虽迟迟未寻到那玉玺和玉印,无法名正言顺地称帝。   可满朝文武百官, 又有哪个敢对他不敬?   幼时吃的那些苦, 受的那些奚落, 好似都在一夕之间报复了回来,立在权利巅峰的酣畅快.感似乎浇灭了失去嵇康的痛苦。   黎王妃也为他诞下了个嫡子,虽还是个襁褓婴儿, 可眉宇间竟是有几分他英武神气的模样。   而那凌序一党的叛军虽入主了金陵,将贺家收为其用,可他也收拢了金陵王家的嫡女, 正好吃好喝地养在后院里。   且王家家主早已飞鸽传信给他,答应自己会密切关注沈清端的行踪, 若发现凌家军有什么异动, 便立时写信入京。   所以,他才会高枕无忧地跟着孙皇后前来西山寻找玉玺和玉印。孙皇后高坐于凤位数十年,享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却比平民百姓还要更怕死几分。   说到底, 黎王是打从心底瞧不起孙皇后。并且他还将朱珠公主攥在了手心,孙皇后还能翻出山去吗?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 孙皇后还当真如此做了, 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将他骗来西山后,却是极有骨气地不肯供出凌序收买她的计划。   纵使他提着剑在孙皇后身上割了许多刀,她痛得连气也喘不上来,却还是目光坚定地说:“将你骗来西山, 是我一个人的计划。”   “有趣。”黎王怒极反笑, 提着剑挑开了孙皇后身前的衣襟, 慢条斯理地说:“凌序到底给了母后什么好处,能让母后如此听话?”   胸前大敞,露出那艳.色的里衣来,周围兵卒的视线便也朝着孙皇后望来,孙皇后只觉备受屈辱,当即便对着黎王啐了一口道:“下贱的庶子。”   她为嫡母,纵使黎王自诩为天潢贵胄,说到底也不过是卑贱的庶子罢了。   这句话也当真是激起了黎王心里蓬勃的怒意,他本是不想用那般下三滥的招数来对付孙皇后,可如今却也不得不用了。   女人,最在意的除了自己所生的子女,不就是股间的那点贞洁?   况且孙皇后又不算寻常女人,黎王便招呼了自己的亲卫,与他们说:“本王这位母后独守空闺十数年,你们可要下手轻些。”   那两个亲卫适时地露出几分淫.邪的笑意来,便如饿狼扑食般扑到了孙皇后身上。   夜风微凉,吹起了黎王衣摆上的鹤纹金丝绣线,他的耳畔回荡着孙皇后的哭喊声,可他却如恍若未闻般盯着手里那镶着玉珠的匕首瞧。   他仍记得幼时,御膳房不肯给他和母妃送像样的吃食,嵇康便使了法子买通一个相熟的老太监,那老太监便时不时送些干净的吃食给他。   后来黎王才知晓,嵇康使的法子不过是屈辱地俯在那老太监身下,将他伺候开心了,老太监才会给他们吃食。   堂堂一个庶妃、一个皇子,竟在孙皇后的磋磨薄待下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他的恨意已滋长得太久了一些。   *   孙皇后到底是受不住黎王折辱的手段,割肉刺身的痛意她都忍了过来,却不能容许那几个亲卫在她身上作乱。   她便只能将凌序如何联络她,并如何嘱咐她将黎王哄骗到西山的事儿说了,只是在说话的过程里隐去了朱珠公主递信一事。   黎王听闻凌序带来的医师可以救治明侦帝身上的蛊毒后,终是慌乱得沉下了面子。   时隔数年,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被人擎肘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局面。   若是明侦帝当真被凌序救活,再由他哄出了玉玺和玉印的藏身之地,他最大的倚仗——正派正礼的地位便没了。   更何况自贺老相公栽赃似地死在金銮殿上后,那些清流文官们便对他多有不服,虽被他软硬兼施地拔除了几分刺头,可有如何堵得住天下那么多文人书生的悠悠众口?   如今的凌序定是寻到了玉玺和玉印,只要明日在传位昭书上印下玉印,再改了上头的名字,他便从反贼摇身一变成了继承正统大位之人。   黎王一剑了结了孙皇后的性命,不过让亲卫们将她随意抛在西山山脚下的密林里。   他们则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一路上不知放了多少联通黎王私兵的信号,却迟迟收不到那边的讯号。   黎王已是察觉到了不对,赶路至晨曦初放时,才赶到了京郊外藏匿私兵的一片田宅,可里头却空无一人。   他几乎是嘶吼着问:“人呢?”   京郊外分明部署着两三万的私兵,如此多的人马,为何会在一夜之内不见了踪影?   黎王不敢多耽误时间,便又打算京城去寻他的副官福禄,福禄最为忠心耿耿,且武艺高强,断不可能做出背主叛君之事来。   晨曦洒到黎王的脸颊两侧,驱散了他脸颊两侧的阴寒之气,也让他在一瞬之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京郊离京城大门口并不甚远,且如今已是走卒摊贩们沿街叫卖的时候,城门应当也开了。   黎王想,兴许是福禄调走了他的私兵,为的便是和凌家军厮杀对抗一番,兴许此刻京城内已只剩下满地的凌家军尸首。   这是最好的结果。   定是如此。   黎王心绪紊乱,驾着马行到京城大门前,却见本该敞开的大门却紧紧地闭合着,城墙上头立着一个清濯挺拔的男子。   黎王朝那人定睛细看了一番,忽而冷笑了一声,扬高声音与那人说:“凌序。”   高立于城墙之上的沈清端也正睥睨着下首的黎王,眸色里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曾几何时,他还是云南王府的小王爷时,与黎王也有过几面之缘。   那时黎王瑟缩胆怯的厉害,凌序又看不惯废太子欺压□□黎王的行径,便也曾暗中帮过黎王几回。   那时的黎王还特地登了云南王府的门,向他道谢。乃至于凌序曾生出过几分错觉,这位黎王虽出身低贱,可却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先前他与黎王一齐算计废太子时,也是真心想要辅佐黎王称帝,他为治世宰相,黎王为清明贤君,势必能挽救大雍朝的颓势。   可天意弄人,他偏偏杀了黎王最为在意的嵇康,不得不与黎王兵戎相见。   “殿下——”沈清端笑着唤起了下方的黎王。   黎王统共只带了一千人马去西山,如今那三万私兵被黎王妃调走,福禄那一行人也全军覆没。   此刻的他便如竹罐里的蛐蛐一般儿,只能供人赏乐,再无与沈清端抗衡的能力。   黎王似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已想到了只有黎王妃能调走那三万私兵一事,凌序必是逼迫着若霜做出这样的事儿。   还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那三万私兵并未全军覆没,他便不怕。   “没想到向来行事英明磊落的序小王爷竟也会要挟别人的妻儿。”黎王深潭似的眸光朝着沈清端望去。   沈清端轻蔑地笑了一声,有意扬高了些声调,只说:“王妃一切都好,我的人马从未进过黎王府。”   不可能,若不是王若霜的调令,那些私兵怎会贸然离开京郊驻守之地。   定是凌序在骗他?   眼瞧着黎王沉默不语,似是在揣摩自己说出口的话的真假,沈清端也懒得再与他费嘴皮子工夫,便道:“你与嵇康的事,王妃已经知晓了。”   他自高墙上抛下来的话音便如同从天而降的炮焰一般将黎王砸懵在了原地。   嵇康。   嵇康。   凌序怎么会知晓?他明明从未在人前显露出半分踪迹来。   还有若霜,她也知晓了自己与嵇康的事?   黎王忽而觉得自己的心肠脾肺都扭在了一块儿,痛的他龇牙咧嘴地叫喊了一声,似是借此方法要将心头的慌乱压下。   “你这是在给本王泼脏水,王妃怎么会信了你的胡言乱语。”   “王妃信不信,王爷只看您的私兵在何处,不就知晓了吗?”沈清端不疾不徐地反问道。   是了。   他的私兵已不见了踪影,除了王若霜,没有第二个人能调遣的了他们。   所以,王若霜相信了凌序的话?   “王爷聪明一世,却只留下了两处纰漏。第一处是对我起的杀心与恨意,我举旗谋反,杀回了京城,给王爷您增添了多少烦忧,王妃定然也想不明白,明明王爷可以将我收为己用,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王爷您擅弄人心,又有雄性才干,应当不会心胸狭隘到容不下我这个“废太子”的遗党。”   话未落。   下首的黎王已在一夕之间变了脸色。   “若是为情所故,则又说得通一些。王妃不是蠢人,王爷您在嵇康死后可是消沉了一段时日,还不舍得将那些情意绵绵的书信烧毁。”沈清端忽而做出了顿愕之状,只道:“是了,人死灯灭,王爷自然不舍得。这便是您的第二个错处了。”   黎王眸色阴沉,额间青筋凸起。   如此一来,王若霜便是因爱生恨,故意调走了他的三万私兵。   怒意上涌,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贱人。”   高墙上的沈清端虽听不真切黎王的呓语,却能从他怒意凛凛的神色中瞧出些端倪,只笑了一声道:“我答应王妃不杀你,如今你已再无与我抗衡的能力,不如离去吧。”   黎王扬首望向高墙上面貌清雅的沈清端,心间的怒意滞缓着消下去大半,只剩一股恍如隔世的疑惑之感。   他就这样败了吗?仅仅只是因为去了一趟西山?   “你为何不杀我?”黎王不会天真到以为沈清端心善到如此地步,他最明白何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断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   沈清端不欲向他解释太多,也不想告诉他如今不杀他,是因为要让王妃亲手了结他的缘故。   他只深切地瞧了一眼黎王,撂下一句“暌违十年,本该立在城墙下与我对峙的人是明侦帝”后便拂袖离去。   *   黎王在几个忠心耿耿的亲卫劝说下,还是先退去了西山。   如今虽暂时落败,可凌序却不知为何没有要了他的性命,既如此,他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在这之前,黎王还是要想法子见王妃一面,不论是威逼利诱,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总要将那三万私兵要回来才是。   黎王等人藏匿在西山的一处密林中,此时正是兵累马疲的时候,黎王却仍是持着剑四处巡逻,生怕凌序会言而无信地杀回来。   直到夜色寂寂时,没等到凌序的人马,却等到了一身戎装的王若霜。   此刻她正高居于马匹之上,身后跟着千军万马,各个手里都持着明晃晃的火把,将阴暗无比的密林照的如白昼一般。   王若霜抿紧了下唇,改换了往日里那副万事已黎王为先的怯弱模样,美眸里漾着些森然的冷意。   她说:“李寻。”   成亲数年,她还是头一回直呼黎王的名姓。   黎王也是一愣,旋即便走到王若霜身前,如往常一般唤了她一声:“霜儿。”   低洌如山泉般的清醇嗓音响起,没来由地让王若霜心里一涩,可转眼间,美眸里凝着的恨意又高涨了几分。   只要一想到自己这个王妃不过是为了掩盖黎王与那阉人私情而存在的幌子,她心里便升起了些噬骨的恨意。   她今夜来寻黎王,可不是为了他诉诸柔情蜜意。   王若霜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清明漠然,便回身与身后的私兵们说:“拿下他们。”   黎王一怔,他身后立着的亲卫们也讶然不已,分明都是在一处操.练相处的同胞兄弟,怎得就要闹到兵戈相见的这一步?   起初,黎王不把王若霜的这句吩咐当一回事,还上前去搭住了王若霜的柔荑,以柔情蜜意来融化她心里的怒意。   “我与嵇康只是自小相伴的情谊,霜儿勿信凌序的挑拨之语。”   王若霜阖上了眼眸,心里迸发出一股剧烈的恨意。   临到此时,李寻竟还当她是那无知的乡野蠢妇,要以这般蹩脚的话语来哄骗她?   她睁开了杏眸,只说:“先头我怀过四次身孕,每次都因不同的事端而流了产。可是因着那阉人不想你有子嗣,你才会狠心到杀了自己的骨肉?”   黎王愕然,再没预料到王若霜会连这事都发现了端倪,等他缓过神来想争辩一回时,王若愚已发号施令:“杀。”   她身后的私兵们便立刻持着剑冲向了黎王一行人里最受他器重的心腹,手起刀落后便将那心腹刺穿了胸膛。   “其余人。”王若霜沉声喊道:“你们先前都是我王家的私兵,父亲好吃好喝地供养了你们十数年,为的不过是护住我与夫婿的安危。”   “如今。”王若霜眼疾手快地从黎王腰间抽出了匕首,在他的惊呼声下割断了自己的青丝,并举着那一小撮头发,说道:“我与黎王断发解姻,你们且想一想,究竟是姓李还是姓王。”   话落,饶是连黎王也忍不住一阵胆寒。   王若霜此举不正是在告诉他身后的私兵们,若是此刻备齐了他,便能留下一条命来。   她。   她是当真要与一刀两断?   还是想杀了自己?   *   黎王的死讯传到京城时,沈清端正与户部尚书商议着新帝继位的仪仗。   得知此信后他倒也默了一会儿,听闻黎王妃亲自为黎王下了葬,便道:“王妃不欲住在京城,便赐下燕州的宅院吧。”   那户部尚书只以为沈清端会是来日的新帝,当时便点头如捣蒜,不敢说出半句违拗的话语来。   又过了一月,德阳县主也移居到了西山的皇寺里,只是可惜的是,没有见到大长公主的最后一面。   六月初,大雍朝迟迟没有定下新帝的人选,若不是六部的尚书还在,只怕朝政之事便要如一通烂泥般混淆下去了。   黎王倒的那么突然,沈清端又迅速地替云南王府洗请了冤屈,还从明侦帝那儿拿来了玉玺和玉印,分明是要自己登上帝位的意思。   纵使有金陵贺家的全力相护,可还是有不少大臣私下里对沈清端颇多质疑,甚至连逆党篡位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还带上了已故的云南王爷和云南王妃。   一时,朝中大臣们皆对沈清端议论纷纷。   沈清端却依旧我行我素,只在新帝祭天前夕将明侦帝的传位昭书拿了出来,上头写着的继位人选却是苏嫔所出的五皇子。   这传位昭书一现世,先头大臣们对沈清端的猜疑立时不攻而破。   沈清端也不计较,只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地说道:“新帝继位,朝堂该改朝换面才是。”   借此由此,他便推出了“新政”。本以为这新政会大刀阔斧的动到“均田”、“人赋”之上,自然不能避免地要损害一些人的利益。   可沈清端却只是说要推行“女学”。   *   云南王府恢复了名声,五皇子继位后在苏嫔的教导下将荒废甚久的云南王府府邸赐给了沈清端。   自此,他重又安回了凌姓,只是苏家人叫惯了他清端,便也未曾改口。   曾氏与冯三石不过在京城待了些时日,便又相携着去了风景秀丽的江南,老来得当,自与少年时的夫妻情热不一样,只多了些相濡以沫的谦让与包容。   沈清端亲自将他们送去了码头,送别时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十数年的岁月里,他已将曾氏看做了亲母,如今分别,自然有些舍不得。   可曾氏已为了他劳心劳累了一辈子,他不能自私地妨碍着曾氏追求幸福的路途。   曾氏走前,几家人凑在一处吃了一顿践行饭。   于嫣容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正在一旁数落苏景言:“不能再喝了,一会儿念于都不肯亲近你了。”   苏念于在一旁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苏景言,稚言稚语地说:“爹爹臭,我喜欢娘亲。”   陈氏在一旁眉开眼笑道:“瞧着念于还比景言懂事一些扆崋。”   苏月雪也正抱着非哥儿用一道胭脂鹅脯,一旁的涵姐儿则与陆让论起了《本草纲目》上的道义。   遇到晦涩难懂的地方,涵姐儿便沉默不语,只凝神思索着里头的关窍,连饭也顾不上吃。   苏月雪心疼不已,便与陆让说:“吃饭时便不要为难她了。”   陆让一脸无辜,只说:“我也不想在吃饭时教涵姐儿这些,只是她缠着我要问,问走了答案又觉得我在诓她。”   涵姐儿愤然地说道:“爹爹在逗我玩呢,那霜雪草是剧毒之物,如何能给惊厥的妇人服下?”   陆让挑了挑眉,方才的委屈霎时消散了个干净,只笑着说:“我是故意考涵姐儿的,的确不是霜雪草,乃是霜白草。这两种草药名字和样子都差之不多,可若是不慎用错了,便是害了患者的性命,涵姐儿定要万般小心。”   涵姐儿怔然了一息,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月雪见状也不说话了,只吩咐丫鬟们捡几筷子涵姐儿爱吃的菜,再拿水温一温,省得涵姐儿半夜又饿了。   而苏荷愫则坐在主桌之上,只是眼下乌青,似是有几分困倦的模样。   一旁的沈清端瞧着心疼不已,便问:“今日早些睡可好?我替你将明日女学的书册抄录下来,你也轻省些。”   苏荷愫却是摇头,只说:“好不容易在京城办起了女学,我自当尽心尽力,不能出一点纰漏。”   她对于女学一事有着非同寻常的执拗,沈清端见状也不敢再深劝,只是想着他这丞相的职位至多再坐上个十年。   等五皇子成长为一代明君,他也将百废俱兴的大雍朝局势扭转成欣欣向荣的局面,那时他便能卸下肩上的重担,也能与妻女一起游历大雍朝的大好河山。   苏荷愫知晓了沈清端的念头后,也笑道:“十年后,我创办的女学应也惠泽了不少女孩儿,我也可与夫君去游历山河。”   柔姐儿在一旁噘嘴道:“那柔姐儿呢?”   陈氏笑呵呵地将柔姐儿抱在怀里,揉着她鼓鼓囔囔的肚子,道:“咱们柔姐儿可是丞相府的嫡长女,可不能这么小气。”   家宴上,众人皆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觥筹交错间,漾着人世间最为纯澈的暖意。   “夫君。”苏荷愫被沈清端揽在怀中,两人都仰头望向月明星璨的夜幕,心中生出了相似的偎然。   “你说,母亲和父亲是天上的哪一颗星星?”苏荷愫笑盈盈地问他。   沈清端眉宇间也凝着些柔意,目光缱绻又怀念,仰头望着漫天星辰,便仿佛是瞧见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   “定是那两颗。”沈清端指着月亮旁那颗依偎在一块儿的星星,在月辉的照耀下显得如此耀眼璨然。   “爹爹和娘亲,生时琴瑟和鸣,死后也定会相依相偎在一块儿。”   “就像我爹爹和娘亲,我哥哥和嫂子,长姐与姐夫一样。”苏荷愫笑应。   微凉的夜风拂来,沈清端拢着苏荷愫的手臂便又收紧了几分。   “还有我和你。”   “我们会白头到老,永不相离。”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陪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三月十号就开《哑女》,我会一直无缝开新的。   接下来就是番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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